大家都有病
“你小小年紀不懂事,想不出這個壞主意來氣我,肯定是你奶奶教你這么做的是不是?你奶奶心毒呢,她想盡辦法氣我,她想害死我呢。她說我有病,有癌癥,有神經病,想騙我上醫院開刀,想把我關到醫院里,她就稱心了,就稱心如意了……”
爸爸冷笑一聲說,“她稱什么心呢,把你害死了,她有什么好處呢?”
“那你要回去問她!她的詭計只有她心里清楚!我早就看透了她的詭計!只要我活著一天,我就不準她進我這個家門!她敢來,我就叫我家小黑咬她!……”
5下鄉
今天的風比昨天晚上更大,也更冷了。天陰沉得像塊大煤餅,黑乎乎的,隨時想下雨、還想下雪。馬路上的灰還有紙片被風刮得飛了起來,光禿禿的樹枝上掛滿了塑料袋兒,像停了一群臟鴿子。爸爸的臉也陰沉得和頭頂上的天一樣。
我們在路邊等公共汽車。亮亮呆在它的籠子里,頭歪來歪去的朝外看,喉嚨里不時“咕嘎”一聲,好象在奇怪地問:“這是干什么啊?這是到哪里去啊?”。
一路上都是我拎著亮亮,它挺重的,我拎不動,只好不停地換手拎它,或者把它扛在肩膀上。爸爸要拎,我不肯,亮亮平時就怕爸爸,它肯定不喜歡爸爸拎它。
一路上,我感到亮亮縮在籠子里,渾身直發抖。我發現亮亮哭了,它的兩只眼睛紅紅的,淚汪汪的。我真舍不得送它走了……
快9點了,25路車還沒來。我問爸爸:我下午趕得及回來上課嗎?
爸爸說,到大圩只要一個小時,應該趕得及吧。
我說,我想早點趕回來,下午我們班還有活動,老師要帶我們上街宣傳文明衛生,老師說了,這活動很重要的,每個同學都要參加的。
爸爸注意地看看我,說,你是怕見舅奶奶吧?爸爸說,你舅奶奶得了癌癥,活不了多久了,看一次是一次了,她脾氣不好,我們就忍著點兒,好不好?
我不再說話。我抬頭看看站牌,再看看天。老天好像在為我們堅持著,沒下雨,也沒有下雪。
這時25路來了。不用說,大家一哄而上。人都擠扁了。有人被擠得哇哇大叫。我沒擠。爸爸也沒擠。他懶得擠。老師說,不排隊的人都是沒教養、沒禮貌、不文明的人。老師還說,坐車要讓老年人、婦女兒童先上,給他們讓座。這些大人真奇怪,他們沒有上過幼兒園嗎?……
我是最后一個上車的。車上沒有空座了。爸爸叫我跟一個小朋友擠一擠。我不肯。我不想和他擠在一起。我說我喜歡站著,我坐著不舒服,會暈車。爸爸也沒有勉強我,就和我一起站著。
25路搖搖晃晃開到大圩,已是十點半過后了。下車后,我發現天更黑了,并開始滴滴答答往下落雨。從車站到舅爺爺家還有一大段路呢。爸爸手上拎著一大堆禮品盒和一大包“金元寶”,悶著頭直朝前趕。我抱著亮亮走在后面,走不快。我用兩只手把裝亮亮的籠子抱在胸前,用頭遮在它上面,不讓它淋雨。爸爸說小亮你快點好不好,等會兒雨下大了東西要淋濕了,上山的路也不好走了。
爸爸走著走著突然停了下來,說不好,好象走錯了。問人,人家誰也不認識一個叫巫耿(舅爺爺名)的。我們只好按原路退回來,重新走。
這次總算走對了。到了舅爺爺家門口,見院門關著,只聽見有一條狗在門里汪汪大叫你門敲得越響,它在里面叫得越兇。亮亮在籠子里不安地撲騰起來。我心里反而高興些了。能看到狗,我總是高興的。
告訴你一個秘密,狗有時候會咬大人,可是它從來不咬小孩。所以我從來不怕狗。狗叫得再兇,我也不怕。我還想到了我們家后面小山上的那條小野狗,下雪了,它躲在哪里呢?
我問爸爸:狗冬天為什么不穿衣服?
爸爸說:狗身上有毛,毛就是它的衣服。
我說:冬天狗怕冷的,我們家后面小山上那條小狗,我看見它冷得發抖呢。
爸爸沒理我。
我又問爸爸,狗為什么咬大人,不咬小孩?
爸爸沉著臉,咚咚地敲門,還是沒有理我。
等了好一會兒,終于看見舅爺爺搖著輪椅從外面回來了。舅爺爺說:“你們怎么到現在才來呀?”
半年多不見,我發現舅爺爺又老了許多,手腳也更不靈便了。舅爺爺身上穿著一件舊棉衣,領口那兒破了個口子,露出了里面的棉花。我心想,這棉衣給山上的那只小狗真不錯。這時爸爸拍了我一巴掌,說:叫舅爺爺。
可他自己為什么不叫呢。我迎著舅爺爺跑過去,抱著他的頭,在他花白的頭發上親了一下,大聲地說:舅爺爺,祝你圣誕快樂!
但事實上我站在原地沒有動。只是輕輕地叫了一聲:“舅爺爺”,聲音低得連我自己都聽不清。
等舅爺爺的輪椅近了,我又問了一句:舅爺爺,我寄的圣誕賀卡你收到了吧?
舅爺爺沒吭聲。他大概沒有聽見我的問話。我也沒有再問。
舅爺爺從身上掏出一大串鑰匙,從中選了一把,打開了院門。一只小黑狗圍著舅爺爺的輪椅跳來跳去,可歡了。舅爺爺摸了小黑狗一下,笑了。我也摸了一下籠子里的亮亮,卻笑不出來。
我抱著亮亮走到舅爺爺面前,介紹說:“舅爺爺,它叫亮亮,是我最好的好朋友,我把它送給你,你會喜歡它嗎?”
舅爺爺這才注意地看了一下籠子里的東西,笑道:“喲,是只大公雞嘛?買的啊?買只大公雞來做什么?我家養著雞呢,公的母的都有,多呢,這雞你們帶回去自己吃吧!”
“吃?”我聞言嚇了一跳:“舅爺爺,它不是給你吃的,它叫亮亮,它是我最好的好朋友,是我送給你的禮物,你要好好地待它,它不是給你吃的!”
舅爺爺笑了:“哦,我懂了,是不是城里人養的那個寵物啊?連大公雞也成寵物了?”
我只好連連點頭。
爸爸小心地將舅爺爺的輪椅弄進門里。舅爺爺的輪椅很舊、很破了,上面的鋼絲、輪圈銹得一塌糊涂,到處綁著鐵絲、麻繩,不少地方還一層層地貼著黑乎乎的橡皮膏,橡皮膏的邊角兒都卷了起來……我心里說,等我長大了,工作了,我一定要給舅爺爺買個電動的輪椅。
爸爸問舅爺爺:“舅母呢?她身體最近好吧?”
舅爺爺說:“她跟小燕子上墳去了。剛走,還追得上。”
小燕子是舅爺爺的女兒,我叫她姨娘。爸爸聽說這話,丟下手上的一大堆禮品盒,只拿了一大包“金元寶”,順手在墻角抓過一把壞雨傘,拉著我就往門外走,忙著去追小燕子。
舅爺爺在后面喊了一聲:“你們還來吃中飯嗎?”
爸爸聞言站住了,有點訥訥地說:“我們……看,看時間吧。”
舅爺爺說:“好吧,隨便你們。”
爸爸應了一聲,轉身拉著我走了。
對了,現在該來說說我舅爺爺的事了。舅爺爺的事,都是奶奶告訴我的。奶奶是舅爺爺的姐姐。奶奶平時最關心的就是舅爺爺了。奶奶常對我說:小亮啊,你只有這么一個舅爺爺,小時候,你舅爺爺害小兒麻痹癥,壞了一條腿,這輩子生活一直過得很苦,你長大了要是有出息,第一個就要孝敬你舅爺爺。
我聽奶奶說,舅爺爺小時候讀書很用功,成績很好,一直讀到高中,但因為腿不好,一直找不到工作。舅爺爺做過小學代課老師,后來一直做會計。舅爺爺為人正派,不會吹牛拍馬,吃了領導不少虧。這幾年,舅爺爺的單位發不出工資,小燕子高中畢業還沒找到工作,舅奶奶又得了癌癥,生活就更苦了。
我聽奶奶說,舅奶奶原來在一個鏡片廠做工,廠里效益不好,一年多拿不到工資。后來奶奶托了很多人,費了好大勁,把她調到了一家服裝廠,那廠長小時候是奶奶的學生。當時服裝廠還行,還能正常開工資。后來又不行了,光干活不拿錢。舅奶奶就跟廠長吵,吵翻了。廠長煩她,就安排她下崗。奶奶聽說這事急得不行,又趕到大圩來和那個廠長打招呼。舅奶奶就說奶奶沒骨氣,和廠長一條心,合起來整她。后來,奶奶又給舅奶奶找了一個打掃衛生的工作,也就是清潔工,錢很少,一個月只有一百多元錢工資。
過了不久,舅奶奶就查出來有乳房癌。舅奶奶不肯開刀。奶奶急壞了,到處求醫求藥,最后托人到鄭州買了四千多元錢的中藥給舅奶奶吃。舅奶奶看見中藥里有壁虎、百足蟲什么的,不肯吃,把藥全部倒進了糞坑里。舅奶奶說奶奶不好,想害她。
我想不通,奶奶為什么要害舅奶奶呢?……
還有,前一陣子,奶奶在城里為小燕子找了份工作,是飯店服務員,那個飯店經理是奶奶的一個學生家長。舅奶奶聽說是奶奶找的工作,堅決不同意小燕子去,說奶奶又來插手她家里的事,害了她不算,又想害小燕子……
我想不通,奶奶為什么要害小燕子呢?……
唉,大人的事情真復雜,讓人想不通。要我說,我奶奶、舅爺爺、舅奶奶都是好人。他們比爸爸媽媽還要好呢。我奶奶退休了,還自愿留在小學里教書,不多拿一分錢工資。我媽媽說奶奶發瘋了,在外面隨便找個事做,一個月起碼要多拿四五百元。奶奶穿的用的可節省了,晚上回家連電燈都舍不得開,屋子里只點一只節能燈,一點都不亮。奶奶把錢省出來,都用到了舅爺爺舅奶奶身上。可舅奶奶并不感謝她。這是為什么呢?……
再說舅奶奶吧,她做清潔工的時候,天不亮就起來了,掃馬路,掃街道,還要沖洗公共廁所,一直干到中午,多累啊。你想,這世界上有那么多人不講衛生,吃飽了什么事也不干,就知道糟蹋環境。要是沒有舅奶奶,環境會臟成什么樣子?……
再說舅爺爺吧,他們單位好長時間發不出工資了,他還是起早摸黑去上班,腿又不好,回到家還要掃地,打水,做飯,做菜,什么事都干,還要照顧生病的舅奶奶,比一個正常人干得都多……
他們都是好人。他們為什么不能在一起玩玩呢,就像我和豐云、丹丹一樣,在一起說說、笑笑、玩玩,多有意思啊!他們怎會鬧那么多意見呢?多沒意思啊。
聽爸爸說,大圩這地方是“開發區”。今年上半年,清明節時,爸爸帶我來過,也是給姥姥上墳。現在它的面目又變了不少。大片大片的農田變成了大馬路,變成了大樓房。
爸爸站在馬路上東張西望的,找不到進山的道兒。最后還是我認出了路。我帶著爸爸穿過馬路,穿過那些樓房,順著田埂上了山。下了雨雪,山路有些滑,爸爸舉著傘跟在我后面,直喘氣。爸爸把傘舉到我這邊,自己身上淋濕了一大塊。
走了不多久,我就看見了舅奶奶,她正坐在一棵樹下的石頭上喘氣呢。小燕子姨娘站在她旁邊,打著傘。傘歪到了舅奶奶一邊,小燕子身上淋濕了一大塊。這時小燕子也看見了我們,驚喜地同我們打了招呼。可舅奶奶望著我們卻很不高興。
半年多不見,舅奶奶又老了許多。舅奶奶身上穿著一件舊棉襖,鼓鼓囊囊的。舅奶奶頭上戴著一頂舊絨帽,臉上皺得象塊老樹皮。爸爸叫了她一聲“舅母”,她沒理。我叫了她一聲“舅奶奶”,她也沒答應。我心里酸酸的,就不知道說什么了。
爸爸說:舅母你身體不好,這下雨天,爬山過溝的,你就別來了。
舅奶奶把眼睛一瞪,兇兇地說:我還沒死呢,只要我還能動,我爬都會爬來。舅奶奶還說:我家的事,我家自己會掌舵,不要你家來操心!
爸爸的笑就僵在了臉上,結成了冰。
小燕子忙笑嘻嘻地接過去說:“什么你家我家的,我們還不是一家子左手戴手套,都是自己人啦!……”邊說,邊招手示意我們快走。
我們剛走,舅奶奶就在后面喊起來:“你們走后面,我們姓巫的走前面,你們別來插隊!”
我們只好停下來,讓她們在前面走。
她們走得很慢。舅奶奶手上拎著一臺紙扎的“彩電”,小燕子手上拎著紙扎的“冰箱”、“百寶箱”,搖搖晃晃地走在前面。她們走得很慢。幸好沒多遠了。過一個坎,再過一條溝,就到了。
過溝的時候,舅奶奶跌倒了。我們走在后面,看見舅奶奶跌在溝里,弄得渾身是泥。手上的“彩電”也壓扁了,弄臟了。小燕子拉她不動,我爸說“我來了,我來了,”要去幫忙,舅奶奶卻不要。舅奶奶說:“不要你煩,不要你煩,我自己能起來。”舅奶奶用力掙扎了一會兒,果然從溝里爬了起來。
姥姥的墳被一片棘樹圍著,地上長著齊膝的枯草和藤蔓。我們圍著墳轉來轉去,找不到進去的路。小燕子說,忘了帶把鐮刀來。舅奶奶說,田都糟蹋光了,都不種田了,家里哪還有鐮刀!
我人小,我在棘樹叢里找到一個小空當,鉆了進去。小燕子把小空當扯扯大,也鉆了進去。爸爸和舅奶奶身體太粗,進不去,就站在外面朝墳頭鞠了三個躬。
點火燒元寶的時候,小燕子說要讓我來點,說男的點火陰間里的人才能收到。
外面的舅奶奶聽見了,就喊:“你姓巫的不點,叫他姓孔的點什么?”嚇得小燕子伸伸舌頭,連聲應允:我點,我點!暗地里卻將打火機塞給了我。我們背朝著外面,直到火燒起來了,他們也沒有發現。
我把爸爸帶來的“金元寶”一把把撒在火上。我知道這些元寶是奶奶一只一只開夜工折出來的。奶奶曾告訴我,這墳里的人是奶奶的媽媽,我應該叫她老奶奶。聽奶奶說,老奶奶的病是三年自然災害時得下的,那時爸爸他們還小,只有我現在這么大,老奶奶只吃樹葉和紅花草,把粥湯都留給小孩子喝。奶奶還說,我爸爸的命有一半是老奶奶用命換來的……
老奶奶真好。舅奶奶帶來的“彩電”被弄臟了,弄濕了,只燒掉很少一部分。小燕子開玩笑說,今天就先讓你老奶奶收些電視零件,等明年清明再收整的吧!……
我悄悄問小燕子姨娘,舅奶奶看見我們怎么不高興?
小燕子壓低聲音說:“別理她,她有病呢。小亮,你寄給我的圣誕卡我收到了,謝謝你。你忘了給我媽寄了吧?她為這事正生氣呢!你今天千萬別提圣誕卡的事……”
從山上回頭的時候,雨漸漸停了,天上飄起了雪花。
我和爸爸走在前面,走得很快。我看爸爸手上的手表,12點還差一點。
我對爸爸說:我們不去舅爺爺家吃飯了,好不好,我們坐車回家吧。
爸爸說,我也不想在這兒吃飯,可是按鄉下的風俗,不吃頓飯走掉是對主人的不尊敬,舅爺爺心里會很難受的。這樣好不好,我們簡單地吃幾口就走,就說你要趕回學校去上課,好不好?
我不再作聲了。心想也只有這樣了。
我們先回到舅爺爺家。老遠就聽見狗在門里叫喚。一進院門,我就聞到了一股大米飯香。說實話,我肚子真餓了。
那只小黑狗猛地竄出來,沖著爸爸汪汪一叫,作出一副兇相,把爸爸嚇了一跳。小黑狗它不兇我,它圍著我轉來轉去的,用鼻子一個勁地嗅我的腿,它還用熱乎乎的舌頭舔我的手呢……
亮亮縮在墻角它的籠子里,見到我,忙把頭抬起來,歪來歪去的朝我看,喉嚨里不時“咕嘎”一聲,好象在奇怪地問:“這是什么地方啊?你不要我了?……”
小黑狗在旁邊汪汪叫著,亮亮縮在籠子里,渾身直發抖。我喊爸爸快來看:亮亮哭了!爸爸不耐煩地說,別胡說了,雞還會哭哪?我說是真的,亮亮真的哭了,它的兩只眼睛紅紅的,淚汪汪的爸爸你來看嘛!……
舅爺爺在灶間一瘸一拐地忙著,很吃力地樣子,爸爸站在那兒,插不上手。
舅爺爺說這幾天停電,燒飯不方便,沒有燒什么菜。
爸爸說都是自家人,就別客氣了。又問為什么停電。舅爺爺說還不是村里交不起電費,到年關了,人家拉閘要債了,年年都這樣的。
爸爸又說,小亮下午還要趕到學校去上課,不能遲到的,我們簡單地吃幾口就走,不然就來不及了。
舅爺爺想了想,說也好,飯已經好了,茨菇燒肉剛燒好,你們先吃著,我再燒個青菜。
爸爸連連說不用不用了,這樣就挺好,比小亮他們食堂的飯菜好多了。
爸爸往碗里裝飯的時候,我看見舅爺爺背過身去,用手背擦了擦眼睛。
小黑狗不知怎么搞的,一直叮著爸爸叫,作出一副兇相。爸爸既怕它,又裝出一副不怕的樣子,真笑死我了。我們剛把飯碗端起來,那只黑狗突然不叫了,掉頭朝院門那兒跑過去,沖著門外起勁地搖頭擺尾,嗓眼里還直哼哼,好玩極了。我真喜歡它。它一定是聽見它的主人回來了,我想。
果然,不多會兒,舅奶奶和小燕子就出現在了門口。
爸爸朝我使了個眼色,讓我快吃。爸爸站起來,叫了聲舅母,說,小亮只請了半天假,下午要趕回學校上課,我們就先吃了。
舅奶奶也不應聲,卻踢了一腳身旁的黑狗,黑狗汪地一叫,卻并不離開,還是盯著她搖頭擺尾、寸步不離。黑狗對舅奶奶這么好,舅奶奶為什么要踢它呢?
爸爸站在那兒,嗓子動了動,咽了口唾沫,想說什么,沒說,又坐了下來,埋頭繼續吃飯。
舅奶奶身上的臟衣服還沒換,就站在桌邊,扒著手指,沖著爸爸數落上了,數落了沒幾句,眼淚鼻涕就下來了……
我一口飯嚼在嘴里,怎么也咽不下去。
我低著頭,不敢看舅奶奶,裝著在吃飯,將耳朵支著。
聽來聽去,還是那幾條。舅奶奶說奶奶經常插手她家的事情,想掌她的舵,奪她的權;說奶奶看不起她這個弟媳婦,嫌她沒文化;說奶奶和服裝廠的廠長勾結起來,迫害她,讓她下崗,把她氣出癌癥來……
爸爸端著飯碗,停了筷子,一直面帶微笑在聽。我看得出來,爸爸臉上的那點微笑是硬擠出來的。
爸爸的耐性再好,這時也忍不住了,說:舅母你先歇會兒,你先到房間里換換衣服、歇歇勁好不好,等我們吃過飯,再聽你慢慢說好不好?
小燕子姨娘也在旁邊勸她,拉她,讓她先去換衣服,洗把臉。舅奶奶不肯,說:“等他們吃完,他們就要溜了,你以為我不曉得?”
小燕子噗一聲笑了。爸爸忍不住也笑了,說,不溜不溜,我們保證不溜,等我們吃飽了,保證慢慢聽你說。
小燕子勸她說,你說的這些事跟他們又沒有關系,你跟他們說有什么用?
“哪個講沒有關系?”舅奶奶的手忽然指了我說:“今年小亮給舅爺爺寄卡片,給你寄卡片,就沒給我寄,為什么?受哪個指使?啊?小亮才6歲,他小小年紀想不出這個壞主意,肯定是他奶奶指使的!小亮你說是不是?你說!你別怕。你說出來,就沒有你的事……”
看舅奶奶那樣子,我很是害怕。我說:“對不起,舅奶奶,我忘了,我忘了你的門牌號碼,就沒寄,下次我一定……”
“不不不,我不怪你,舅奶奶說,你小小年紀不懂事,想不出這個壞主意來氣我,肯定是你奶奶教你這么做的是不是?你奶奶心毒呢,她想盡辦法氣我,她想害死我呢。她說我有病,有癌癥,有神經病,想騙我上醫院開刀,想把我關到醫院里,她就稱心了,就稱心如意了……”
爸爸冷笑一聲說,“她稱什么心呢,把你害死了,她有什么好處呢?”
“那你要回去問她!她的詭計只有她心里清楚!我早就看透了她的詭計!只要我活著一天,我就不準她進我這個家門!她敢來,我就叫我家小黑咬她!……”
爸爸一丟碗筷說,“你不要她來,她不來就是,咬不咬的像什么話。”
“我也不要你來,你跟你媽一條心,我不要你來!”舅奶奶說著,忽然用手拉我的衣領,把我拉到她面前,沖著我說:“下次小亮和你媽兩個人來啊!你媽也恨你奶奶呢,她跟我說了好多話,說你奶奶偏心,連個金戒指都不肯給她,吃飯把雞腿搛給你爸爸吃,不搛給她吃……”
爸爸站起來說:“小亮,時間不早了,我們走吧。”
爸爸走到灶間對舅爺爺說:“舅舅,我們走了,小亮要趕回去上課,時間來不及了。”
舅爺爺抬頭望了望爸爸。我看見舅爺爺的眼圈紅紅的,問:“你們吃飽了?”爸爸說,吃飽了。我們吃飽了。“那就早點走吧。我就不送了。”舅爺爺喊小燕子:“你送一下。”
臨走,我想對舅爺爺說句什么,可他背朝我們,在灶臺上不停地忙著什么,并不看我們。我想對舅奶奶說點什么,可我看不見她的影子。結果,我什么話也沒有說。
我抱著亮亮,和它說了幾句話。亮亮的頭歪過來,歪過去,眼睛紅紅的,它張開翅膀攔著我,不讓我走。我差點兒就哭了。爸爸不耐煩地喊了我好幾聲,我才一扭頭朝門口跑過去。
開院門時,小黑汪汪叫著,朝爸爸撲過來,爸爸慌得直朝我身后躲。小燕子喝它喝不住,舅爺爺從灶屋窗子里伸出頭一喝,小黑就住口了。
爸爸開了院門正要走,舅奶奶忽然從屋里沖了出來,舅奶奶將我們帶來的禮品盒嘩啦一下全扔在濕瀝瀝的地上
“全帶走,全帶走!”舅奶奶舞著手沖我們說:“我一個不要!還有這只大公雞哪來的啊?是你們帶來的吧?帶走帶走,我一個不要!我家日子又不是不好過,我家的東西吃不了用不了,不稀罕你們的東西!小亮你帶回去給你奶奶吧,你奶奶一個錢當命呢,買青菜要多拿人家一根青菜,買蘋果要多拿人家一只蘋果,她就值一根青菜、一只蘋果。我們不像她,告訴她,我們人窮志不窮!……”
天上一直飄著細細的雪花。
送我們去車站的路上,小燕子一直給我們賠不是,說她媽的病越來越重了,平時在家也經常這么瞎鬧,拿她真沒辦法。過了一會兒,小燕子又說:“爸爸叫我悄悄告訴你,今年春節你們就不要來拜年了,你們來了,我媽媽又要鬧。姑媽不會生氣吧?”
爸爸說:“你媽媽是病人,我們哪會跟病人計較。”
爸爸又說,這次都怪小亮不好,到處寄什么圣誕卡,偏沒有給舅奶奶寄,難怪她要瞎想。
我說:“我本來想寄的,可我不知道她的門牌號碼,不知道往哪兒寄。”
小燕子笑起來,說鄉下哪來的門牌號碼!“小亮,你別理我媽,別生氣啊,她有病呢!”
我解釋說,我在舅爺爺的那張賀卡上寫了:“祝舅爺爺、舅奶奶身體健康,圣誕快樂!”
爸爸說:中國人又不興什么圣誕,你們小把戲鬧著玩,就在同學之間寄寄算了,偏要寄到鄉下來,弄出這么多是非,不是吃飽了撐的么“你哭什么!又沒有打你,沒有罵你,你哭什么?都上幼兒園大班了,還動不動就哭!……”
不知什么時候,籠子里的亮亮把頭從網眼里伸了出來,脖子伸得老長,頭歪過來歪過去的,不停地在我袖口上蹭,那意思好像在說:別哭了,有我呢,別哭了,有我呢……
旁邊的小燕子也看見了,笑著說,大公雞今天是免費旅游一趟啊!
爸爸皺著眉頭說,你還把它帶回去啊,不如給你小燕子姑媽,拿到街上賣了算了。
“不不不,不嘛……”我邊說邊抱著籠子跑,亮亮也嚇得把頭縮了回去。
小燕子在后面咯咯直笑:“大公雞就是小亮的命啊……”
天上一直飄著細細的雪花。路上濕汲汲的,一片雪花也看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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