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念奴嬌(十一)
四十
崔昭昭望著那個身影發呆了許久,最后還是喚嬤嬤,讓嬤嬤給他送一碗姜湯。
跟以往不同,她特意囑咐了嬤嬤不要說出去她的名字,只是送一碗姜湯讓他去去寒即可。
并不是要在賀文忱面前露多大的臉,也不是在賀文忱面前邀功討賞,更不是借著這個由頭,給雙方一個臺階下好再續前緣。
她只是放心不下賀文忱,僅此而已。
是不是她送的都無所謂。
她不想讓賀文忱在白雪中受凍,連一碗驅寒的姜湯都沒有。
人就是很奇怪的生物,口是人非言不由衷,但往往最后還是會暴露,那一點點不可為人道的真心。
崔昭昭記得,從前自己為別人做了什么,總要夸大其詞,生怕別人不記得,不惦念自己的付出,將來不對自己好。
那些恩客更是耳提面命,生怕竹籃打水一場空。
可對賀文忱不是這樣的。
她只是單純地想對賀文忱好。
也許自己是喜歡上賀文忱了。
在年華最好時她沒空思索這些,那些人將她圍的團團轉,抽不得一點空,分不得一點身。
與其說當時她喜歡那個窮酸秀才,不如說是她當時需要。
需要一個人,一件事情,一種感情來作為自己依托的基礎。
崔昭昭是快要溺斃的人,哪怕一點點的東西飄在水面她都要緊緊抓住。
所以她當時對那個秀才那么好,說到底還是存有私心。
嬤嬤很快備好下去,她站在窗戶邊,看賀文忱喝完了那碗姜湯,又同嬤嬤說了些什么。
回來后嬤嬤說賀文忱是個好的,崔昭昭也是個好的。
可是這世道是壞的,所以崔昭昭才不能跟賀文忱在一起。
崔昭昭早已明白,她和賀文忱最后的結局,緣來緣去,緣起緣滅。
這樣的話,已經不會在起波瀾,心中的湖早就干涸枯竭,窮途末路,連一滴水都擠不下來了。
于是她對嬤嬤笑笑,說謝謝嬤嬤。
然后也不再望向窗外了。
都是徒勞無用功,這一刻心如死灰。
四十一
冬日過得很快,不知賀文忱使了什么法子說動了傅亭山,驚蟄的時候,傅亭山終于開了城門,將那些難民放了進來。
靠近城郊那片城墻,是賀家一早買下的土地。
如今流民被安置在了那里,等待進一步部署。
開城門的時候崔昭昭也在現場,她是被迫去的,整個玉霄樓的人都在。
同傅亭山站在城墻上遠眺,像之前的貴人官老爺一樣,高高在上。
望著那么佝僂的難民,如螻蟻一般,艱難地進城。
領頭的人自然是賀文忱。
身后是幾百個人,穿著破爛單薄的衣裳,麻木而沒有知覺地走著。
只是過了一個冬天,人數從十幾萬,變成了一千人不到。
崔昭昭當然知道發生了什么,易子而食,吃雪止餓,枯枝爛葉,盡數塞進嘴里。
曾經崔昭昭也是底下的人,如今站在了上面,并沒有一種大仇得報的暢快淋漓之感。
更多的只覺得可怖。
為什么永遠有人站在高處?
為什么永遠有人卑微如塵土?
她望向傅亭山,這個揚州城里的土皇帝。
不出她所料,傅亭山有一種,迷戀的狂熱。
仿佛看見那些人受苦,他只覺得高興。
旁邊青簪別過頭去,不忍直視,那雙手緊緊篡著傅亭山的衣角。
可惜傅亭山太沉浸,太專注,太忘我了,任何安撫都沒有,雙眼癡迷地望著城下的人。
這些人都被他踩在腳底下,連抬頭仰望的勇氣都沒有。
傅亭山是野狗,只會地吞噬和撕咬,并以此為樂。
賀文忱則是冬日不肯屈服的竹,永遠蒼翠,節節挺拔,自有一身傲骨。
你不能說野狗是錯的,你也不能說竹子是對的。
萬般皆是命,半點不由人。
如此罷了。
崔昭昭同嬤嬤送去了一些生姜和一些種子。
并不是要幫賀文忱,而是幫那些難民。
或者更確切點來說,崔昭昭想要自己心安。
賀文忱向她鄭重道謝,偌大的揚州城,送來物資的,竟然只有崔昭昭。
他們都是不善言辭的人,相顧無言,便什么都懂了。
就如同這春日,悄悄融化舊時的白雪。
她和賀文忱在一笑中,冰釋前嫌。
四十二
城中不知何時流行起了袍子。
不同于那日賀文忱她們遞給的素色長袍,而是更加貼身,繡著花團錦簇,勾勒女子美好的曲線。
城里的裁縫鋪子稱這種款式為旗袍。
按理來說,崔昭昭是最適合這種旗袍的。
她本就瘦,為模仿扶風弱柳一般不堪盈盈一握之感,一直在節食抑欲。
可是崔昭昭穿上好看是好看,卻沒有穿清漢旗裝好看。
大抵芍藥還是開在金銀珠寶里好看,映著流光溢彩,她身上舊時氣息太濃太重,搖曳生姿的旗袍太過直白,并不合適。
即使不合適崔昭昭還是做了幾身,整個玉霄樓的姑娘都做了幾身。
清漢旗裝已是舊日之影,不可再追,不可留念,否則還不知道會不會來日惹火上身。
亂世人總要謹慎些才好。
青簪身上,是傅亭山挑的旗袍。
盤了頭發,不做多余的點綴,只插了一根綠色的簪子。
和身上的旗袍顏色交相輝映,像是穿了春日抽芽吐綠的生機。
有人打趣青簪,說她不應該叫青簪,應該叫綠簪。
這通身的綠色,頗不食人間煙火,我見猶憐。
不得不說,男人挑旗袍最是有一手,該穿什么不該穿什么,什么樣的花色,什么樣的盤扣,叉子開到幾分,他比你知道的清楚。
有時候比女人更了解女人的,是男人。
也許傅亭山什么都不好,但他對青簪卻是真心。
這樣就好,看見別人幸福的時候,自己也會掉眼淚,也會覺得心滿意足。
青簪幾次支支吾吾找崔昭昭,然后站在那里半天都說不出來話。
崔昭昭怎么會不明白,青簪到底要說什么。
她握住青簪的手,然后輕輕拍了拍。
剩下的,她不知該說什么,或者,又該做什么。
那層窗戶紙,不必捅破。
四十三
最令崔昭昭意外的是,賀文忱命小廝,送來了一身旗袍。
是寬松版式的,卻在腰處緊了緊,仍是勾勒曲線的,卻不貼肉,恰好地顯出女子極細的腰身。
紋路是白底紅芍藥,偶爾有綠葉點綴。
是極鮮亮的顏色,卻十分襯崔昭昭。
嬤嬤將她的頭發盤了起來,旁邊別了一朵花朵形狀的簪子。
她夸嬤嬤的眼光真好,嬤嬤卻愛憐地,摸了摸她的頭。
嬤嬤說昭昭是你的小字,意為昭昭,與心上之人白首不相離。
可惜這心上之人太過難尋,如今你尋到了,嬤嬤也為你高興。
剩下的話嬤嬤也沒有再說,嬤嬤也不必再說。
崔昭昭回握了嬤嬤的手,一切盡在不言中。
賀文忱很好,也許是真的,也許是裝的。
真真假假里,起碼此時崔昭昭手里篡的,是賀文忱送她的旗袍。
糾結這些都是無用之功,及時享樂,看一步走一步。
她在那一刻突然明白了傅亭山,未來之事無解,便只能活在當下,只爭朝夕。
他或許真的很好,可惜崔昭昭得不到這份好。
她得到的,是恩客輕佻的言語,是打賞的金銀珠寶,是文人墨客吟誦的詩句。
獨獨得不到十頂十的真心。
更何況賀文忱是否真心,真心又是否十成十,又是兩說。
四十四
春分那天,災民播種。
崔昭昭特意避了玉霄樓出來,她穿著賀文忱送她的旗袍,露出白皙的小腿,上身批了白色毛草,據說是上好的狐貍毛。
身上的芍藥隱藏在潔白柔軟的毛發里,若隱若現透出一點紅。
她今日特意上了鮮紅的口脂,選了最紅最亮的寶石簪子。
風姿綽約地走在揚州城中,鞋跟敲打街石板路的聲音清脆作響。
賀文忱最近的名聲甚是好,無人不夸無人不曉。
往常崔昭昭聽了定是為他高興,如今只覺得那些聲音刺耳。
芍藥逐漸凋零,而竹笛卻青翠一如往昔,賀文忱越好,她越是覺得自己同賀文忱不能一并提及。
走到地方的時候,災民在耕種,他們臉上涌出了一點生的希望,
就像是枝頭初綻的那一抹嫩綠的芽,無懼冬的涼意,迎風飄展。
賀文忱自是被人群簇擁著,他是天生的領袖。
人群為她們讓出位置,賀文忱朝崔昭昭走了過來。
緩慢而鄭重地,不過十幾步,在這個間隙里,他只看到崔昭昭一人而已。
“你穿這個很好看”
“謝謝你送的旗袍”
兩道聲音同時響起,她們心照不宣地笑了笑。
人群都起了哄,賀文忱笑著說那些人多管閑事,然后轟著那些人快去耕種。
可他嘴角分明是揚著的,笑意直達心底。
于是崔昭昭也笑了起來,不同于往日的精準拿捏,角度恰好。
她這一笑帶點嬌憨的意味,不嫵媚,卻直愣愣地勾到人心里去。
還說了什么崔昭昭已經不記得了,她只記得最后臨別時,她小心翼翼地試探。
“聽說你最近很有名”
她是怯弱的,忍了又忍,還是忍不住。
總要說些什么,哪怕言不由衷,拐了幾個彎,最后還是想要傳達。
“你又不是沒有過這些虛名”
春風溫柔拂面,崔昭昭心里那塊石頭終于落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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