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念奴嬌(十二)
四十五
再見賀文忱時,是清明。
天空也應景,下起了細細密密的小雨。
打在人身上,不疼,卻淋濕了肩膀,只教人心生惆悵。
“清明時節雨紛紛,路上行人欲斷魂。”
“借問酒家何處有,牧童遙指杏花村。”
這樣的時節,最適合溫一壺黃酒,在深夜配著細雨琳琳慢慢喝。
城中頗有威望的夫子去世,已經是七個年頭。
漢人重師承,尤以七為尊,況且那位夫子桃李滿天下。
傅亭山讓崔昭昭送了禮來,青簪最近食欲不振,去這樣莊重的場合,傅亭山不舍。
他備了厚厚的禮,一反常態。
那條野狗,和尊師重道,從來都不沾邊。
不知今日這是怎么了,竟舍得備這樣厚的禮。
若說是為了做給別人看,討一個好名聲,也不符合傅亭山的邏輯。
他不是那樣的人,向來只看著眼前利益,遇見誰都要從身上撕咬塊肉。
崔昭昭帶著不解和疑惑,還是乖乖去參加了追悼。
當然也有傅亭山的命令,但更多的,是崔昭昭自己的探究欲。
每個人都哭的很傷心,除了賀文忱和崔昭昭。
他們兩個像是光滑路上突兀的凹陷,在人群中格外顯眼。
那么多流淚的人里,有人是真心,有人是假意,可真真假假摻在一起,不好分辨。
崔昭昭站在人群里,哭也不是,不哭也不是,只好裝模作樣地拿帕子點了點眼角。
賀文忱的手指握拳,關節被篡的發白,嘴角是緊咬著的。
嘴唇也是泛著的,不正常的白色。
她拍了拍賀文忱的肩膀,他看起來很傷心。
夫子待賀文忱,視如己出。
悉心教導,將畢生所學,盡數傳授。
據說賀文忱的笛子,就是這位夫子所傳授。
后來他出國留洋,也是這位夫子力排眾議,一手包辦。
人在真正傷心的時候,可能不會掉下眼淚,但周身溫度是冷的,帶著刺骨的寒意。
她不知道如何安慰賀文忱,在傷心的人面前,任何安慰都像是雪中送些不熱的溫水,欺騙性地讓彼此覺得心安。
再拍他肩膀已經不合適了,可要再做些別的什么,只會更顯得刻意。
崔昭昭想了又想,還是不知道做什么,雙手篡著衣角,旗袍好看的紋路被她揪亂,像是石頭驚起春水的波瀾。
她在人群中望著人群中的賀文忱,他們都在人群中。
卻相隔好遠,并不真切。
只看到模糊的面容,融在人群里,不好分別。
等到人群散去的時候,她給賀文忱送來了自己釀的酒。
攏了去年冬天的白雪和今年早春盛開的桃花。
埋在玉霄樓的芍藥下面,算是另一種的女兒紅。
她生身父母不知何處,從出生開始種下的酒,她注定是沒有。
玉霄樓也不備酒,短暫的花期不值得長久的等待。
以前崔昭昭不在意這些,只覺得這些都是虛幻。既然注定要凋落,何必開的轟轟烈烈。如今倒生了許多不一樣的情緒,也就是去年冬天,望著皚皚白雪,突然心下一動,攏了一壇。
當時并沒有想著釀酒,只是可惜這樣好的雪,白白化去。
有人笑她效仿林黛玉,說她附庸風雅。
并不是這樣的,崔昭昭那日再讀黛玉的葬花詞,心里大為觸動。
“未若錦囊收艷骨,一柸凈土掩風流”
“質本潔來還潔去,強于污淖陷渠溝”
“而今死去儂收葬,未卜儂身何日喪”
“儂今葬花誰笑癡,他年葬儂知是誰”
“試看春蠶花漸落,便是紅顏老死時”
“一朝春盡紅顏老,花落人亡兩不知”
她希望,若自己真到避無可避,去無可去之時,有人能拉她一把,或者,不讓她凋零的那樣慘烈。
崔昭昭和雪,頗有一種同病相憐惺惺相惜之感。
而春日春景,傅亭山帶她們出城游玩。
桃花夭夭,灼灼其華,漫山遍野,連煙霧都是浪漫的粉色。
風吹花瓣落,恍若人間仙境。
崔昭昭突然在此刻,頓悟。
桃花會勸人憐惜嗎?
桃花會希望風吹得再慢一些,雨打得再溫柔一些嗎?
不會的,她只管自己開的轟轟烈烈,熱熱鬧鬧。
你是憐惜也好,采摘也罷,桃樹枝繁葉茂,來年必定開出更加繁盛的花。
如果注定凋落,那我必定開的轟轟烈烈,在能承受后果的范圍內,做讓自己感到快樂的一切事。
她終于明白,自己對賀文忱是怎樣一種感情。
賀文忱是她的某種寄托,某種對抗,是她可以掌控的唯一一件事情。
是不用看恩客臉色,不考慮金銀打賞,正常的,男女之間的情動心動。
也可能賀文忱不愛她,更可能賀文忱并非良人。
可是她不在乎,不糾結于此了。
與其小心婉轉,生怕哪一步踏錯將來影響男人對她的好和承諾。
不如坦坦蕩蕩,隨心所欲,那些好和承諾,隨風逝隨水飄,不值一提,何必在意。
生前哪管死后事,何必在意還潔去。
四十五
賀文忱回她禮物的時候,被傅亭山看見了。
他臉上掛著玩味的微笑,就像野狗嗅到了血腥味,有一種被壓抑的,很隱蔽的興奮感。
崔昭昭接了禮物,讓那個小廝快走,臨走前她特意打賞了小廝一貫銅錢,哄的小廝眉開眼笑,喜氣洋洋地回去復命。
傅亭山走了下來,身旁沒跟著青簪,朝她揚了揚眉,崔昭昭坦蕩一笑。
絲毫沒有被抓住的驚慌失措,今日穿的是深色旗袍,上面繡著一大朵一大朵盛開的芍藥,更襯的膚白若雪,人比花嬌。
傅亭山這才發現,沒了往日的畏手畏腳做小乖順,崔昭昭美的驚人。
她是鵝蛋偏方正的臉,鼻頭過于鈍,眼睛是圓而大的杏。
帶著那么點無所謂氣勢的時候,才最讓人過目不忘。
面前的這株芍藥一改從前嫵媚動人,即使是快要凋零了也無所謂,帶著勝利者的姿態,張牙舞爪地盛開著。
“不解釋什么嗎?崔昭昭”
傅亭山叫住了她,崔昭昭的背影是瘦削的,旗袍勾勒出她好看的身段。
她扭過頭來,朝傅亭山莞爾一笑。
“難不成我要終日以淚洗面,求你回心轉意嗎”
說完這句話,她便轉過頭繼續走了。細細的腰肢帶著裙擺搖晃,她走的極慢,滿院春光的風情都盡數集于一身。
“若來日我死無葬身之地,懇求你收了我的尸骨”
快上樓時,傅亭山突然丟下這句沒頭沒尾的話,就像是往安靜的池子里擲上一塊石頭,攪亂滿池春水。
“憑什么”
崔昭昭反問回去,她并不怕傅亭山,并不是傅亭山的本質不壞,而是崔昭昭隱約覺得,某種程度上,她和傅亭山是同質的。
她在他身上嗅到同類的味道,并不是同病相憐,傅亭山不需要她可憐。
只是她在某些瞬間非常明白傅亭山,這種默契強求不來。
“就憑咱倆是朋友”
“你懂我”
傅亭山倒也不惱,這兩句話說的倒讓崔昭昭心情愉悅了起來。
“哈哈哈哈哈哈”她像是聽到什么有意思的話,爽朗地笑了起來,帶著點江湖兒女的豪邁。
“看我心情”
說完這句話,崔昭昭便上樓了,一次頭也沒有回。
她不看傅亭山,看也沒用,并不是不合時宜的曖昧。
他們之間的情動早已作古,如今剩下的,更像是文人墨客的惺惺相惜之感。
“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
四十六
有時候崔昭昭常常在想,人是能感知到自己的一點命運的。
傅亭山那日在院中同她說的話像是早有預料,冥冥之中皆有定數。
她終于明白為什么自己將傅亭山看做同類,原來他們都是不知明日的亡命之徒。
從出生到死去,想要活著只有那一條辛苦的路,她們清楚地、清晰地、清醒地,看著自己一步步走向凋零和滅亡。
清明已過,谷雨,立夏兩個時節也已過去,偏偏在小滿這天,傅亭山身亡。
據說是為了救下青簪,尸體被掛在城墻上暴曬,血肉淋漓,辨認不出一塊完整的皮。
很可惜。
傅亭山生的一副極好的相貌。
一雙桃花眼,挺拔的鼻,與薄情的眉。
他的眉骨極為突出,原先深夜時,崔昭昭常用指尖劃過傅亭山的眉骨,一點一點地描繪。
每每他睡覺合上眼的時候,駭人的,野狗般的眼神被收了回去,就像是遮住了寒意凜冽的刀鋒,眉骨是溫柔存放的刀鞘。
這張臉,被造的極好。
傅亭山的嘴唇是薄的,又薄又長,像一條緊緊抿著的直線。
仿佛他也因此不會笑似的,對青簪也不笑,只是眼神變得溫柔了起來。
雖然不勝脈脈蕩漾的春水,但刀鋒上已然不閃著奪人性命的寒光。
他唯一的一次笑,是在玉霄樓的后院中,順便還說了幾句沒頭沒尾的話。
傅亭山不是個好人,待崔昭昭也不好,始亂終棄,另覓新歡。
可崔昭昭對傅亭山恨不起來,嬤嬤勸她別多管閑事,否則自討苦吃。
她望著嬤嬤,“就算我不自討苦吃,我吃的苦,還少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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