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第十五章怨偶
市局,晚上八點。
陳堯一行人從趙春燕的住處趕了回來,林一笑百無聊賴地坐在大廳的椅子上,見陳堯回來了,忙上前叫住他,問:“陳堯,怎么樣了,有能用的東西嗎?”
陳堯剛想脫口而出,但刻在腦子里的規章制度攔住了他的嘴,有些為難的笑了笑:“笑兒,規定,你懂的。”
林一笑在警局里從小混到大,這些規章制度背的比藥物的配伍禁忌還要熟,但她終歸不是警察,充其量是位熱心群眾,剛才是她逾矩了。
林一笑很有分寸地擺了擺手,邊往外走,邊說:“快去給瘦猴吧,我走了,請了這么多天假也得回醫院報道了。”
“你慢點,現在正好是高峰期!”陳堯囑咐了一句,就火急火燎地進到了刑偵隊辦公室。
侯朗愁云滿布地抽著煙,陳堯把東西拍到他面前,語氣里的喜悅根本藏不住:“這是從床墊夾層里找到的,一個叫楚星的人的死亡通知書,家屬簽名那一欄上是王玥。”
死亡通知書上,楚星的死因簡單明了——疲勞過度導致猝死。
2000年,在那個同性相戀還是精神病的年代,王玥在家屬簽名上寫上了自己的名字,再加上那本畫冊,她們的關系呼之欲出。
剎那間,侯朗覺得遮在他眼前霧逐漸明朗,同時又覺得很荒唐。
陳堯也意識到了這點,語氣遲疑地說:“所以,潘越華很有可能在不知情的情況下被騙婚了將近二十年,又因為出軌的事被反殺了?”
在刑偵隊湊熱鬧的陳念禾聽完驚呆了:“姬崽被迫結婚二十載,本以為封心不愛了結果對直男丈夫動了心?!這太魔幻了,小說都不敢這么寫啊!”
“你要想寫狗血小說可以在某著名綠色網站注冊一個號,愛怎么寫怎么寫,”顧疏放無奈扶額,及時開口打斷了陳念禾放飛的思緒,“死亡通知書只能證明王玥和楚星曾經是情人關系,楚星已經死了18年了,死無對證,這份看起來堅不可摧的證據不過是薄紙一張。”
顧疏放把希望的窗關上了一半,但她不僅沒有準備留一線的意思,甚至還貼心地關上門:“我看過國內的法律規定,沒有證據,警察最多只能扣留嫌疑人24小時。”
顧疏放輕笑了聲,悠悠道:“先生們,時間就是金錢,你們是準備守著這張紙揮金如土嗎?”
這番話精準地踩到了所有人的痛處上,侯朗臉色陰沉地拽上陳堯,進了審訊室。
顧疏放冷嗤了聲,慢慢悠悠地拿上桌子上的死亡證明,高跟鞋在瓷磚上發出了悅耳的“咔噠”聲,她不緊不慢地踱步跟上,站在監控器前,氣定神閑地看著里面的一切。
王玥坐在椅子上,面如止水——
她的情緒只有在醫院時有外露的崩潰,坐上警車后,她就冷靜了下來。
神情平淡的好像要去的地方不是警局,而是家門口的拉面館;她也不是作為嫌疑人去接受訊問,而是打出租去警局辦理相關業務的無辜路人。
南梔和顧疏放并排站在監控器前,憂心忡忡地喃喃道:“這個人看起來難磨得很啊。”
顧疏放瞥了她一眼,淡淡地問:“為什么?”
南梔沒有想到顧疏放會聽到她的自言自語,只能硬著頭皮說:“她看起來太冷靜了,情緒沒有任何漏洞,思路也要比一般的嫌疑人更縝密。”
“好比兩個人對決,比賽到了白熱化階段,不僅是對體能和技巧的考驗,更是對雙方心理素質的考驗,心理素質更好的那一方往往可以取得勝利。顯而易見,王玥是一個心理素質極其好的人,而且她的文化水平較高,有一定的知識儲備,不會被侯隊嚇住。我們只有24小時的時間,她咬死不說,時間到了我們只能放人。”
顧疏放點了點頭,眼眸含笑地望向南梔,說:“你說的有道理,但我不覺得她會負隅頑抗很久。”
南梔詫異,沒等她問“為什么”,顧疏放便起身進到了審訊室里。
她推門而入的瞬間,審訊室里的三個人一齊抬頭看向她。
顧疏放也不見外,不慌不忙地把放在門后的折疊椅安排到了侯朗旁邊,對兩眼茫然的兩位警察說:“市局也是給我發工資的,雖然那些錢我當書簽都嫌薄,但總歸是公家發的,我既然收了,就沒有在市局當吉祥物的道理。”
陳堯和侯朗四目相對,默契地選擇無視了顧疏放嘲笑工薪階層工資的無恥行為,默許她的囂張行為。
王玥的案子并不復雜,但麻煩就麻煩在他們沒有關鍵證據。他們詢問王玥的同事和鄰居時,也沒有人表示她有反常的舉動。
潘越華是慢性中毒,百草枯只需要15ml就可以置人于死地,但她卻把戰線拉長了至少一周。也就是說,在她投毒的這一周里,她心如止水,沒有任何心理壓力。
殺人,或者說,她在進行殺害潘越華這件事時,心理體驗是舒暢的,是耐心十足的,仿佛是在雕琢一件藝術品。
侯朗審視著王玥,沉聲說:“潘越華是你的丈夫,你們共同的同事和朋友都表示你們的感情很好,是有名的‘模范夫妻’,究竟是因為什么,你會毒害他?只是因為他出軌?”
“警察先生,你很有當編劇的潛質,”王玥的聲音不大,但每一個字都擲地有聲,“說話做事講究一個證據,你說是我毒害的我先生,請問證據呢,你們人民警察就這么不把人民的清白當回事嗎?”
王玥特意加重了“人民”兩個字,頭微微揚起,直直地看著侯朗,審訊室的氣氛降至冰點。
顧疏放腰背挺直地坐在椅子上,手指有節奏地敲打著椅子扶手,宛如在欣賞一場精彩絕倫的斗獸表演。
侯朗面如寒霜,陳堯適時接上:“王玥,趙婷麗已經承認她和潘越華存在六年的包養關系,你們是夫妻,就算你們是柏拉圖式婚姻,你不在乎他肉/體愛著誰,但財務變動你也沒注意到嗎?”
陳堯停頓了下,王玥沒有立刻接話,他繼續說:“六年前,趙婷麗六年前才17歲。她高中學畫畫期間所有的花費,基本上都是潘越華負責,前前后后攏共5萬多,上大學后的三年,這種關系才稍稍好轉,家里的開支憑空多出去這這么多,你都沒有察覺到?”
“我不是很認同你們把‘出軌’這個詞套在我先生身上,”王玥聽完,坦然地看著他,說:“如你所言,我們是‘柏拉圖式婚姻’,我只要他精神上愛著我,至于肉/體是誰的,我不在乎。當然,和十七歲小姑娘發生性/關/系確實過分了,但姓趙的小姑娘也不算虧,老潘要是真的沒有好好對她,她也不會跟了他六年。這六年,老潘花在她身上的錢是我們的共同財產,我只當時做慈善了,沒什么。”
王玥的話好像沒錯,甚至還帶了一絲特立獨行的豪爽,但又說不出哪里不對。
審問陷入了僵局,顧疏放凝視著她,打破了沉默,一字一句地問:“如果是楚星呢?”
王玥一怔:“什么?”
“如果出軌的人是楚星呢,”顧疏放起身,把那張死亡證明放到她眼前,王玥的身體肉眼可見的顫了下,“你和楚星結婚將近二十年,她出軌了一個學藝術的十七歲少女,甚至還用你們共同的財產養著她,你還能像現在這樣瀟灑嗎?”
王玥看著那張死亡證明,封鎖在心底的情緒盡情叫囂,顧疏放居高臨下地睨著她,她的聲音不大,但字字戳心:“愛情的本質是自私,是占有,是蠻不講理地希望這個人從里到外,從精神到肉/體都忠于自己,王玥,楚星要是知道你結婚了,你說她會是什么心情?”
話音剛落,王玥下意識把手攥成拳——這人是在試圖激怒她!
她閉上眼睛,試圖讓情緒平復下來,但顧疏放根本不給她緩沖的機會,乘勝追擊道:“這本畫冊里是楚星的作品,我想楚小姐如果還活著,如今的藝術圈該有她的名字。她的作品很有性格,想來她本人也應該是一位至情至性的人,她要是真的在天有靈,這十八年在上面估計沒有一天是氣順的。”
“你和潘先生感情很好吧?醫院的同事經常看到你們一起用餐,你們在外人眼中很恩愛,是模范夫妻,”顧疏放輕笑了聲,指了指天花板,輕描淡寫地送上了最后一擊,“她也這么覺得吧。”
“你知道什么,”王玥緩緩抬頭,通紅的眼眶宛如惡犬般盯著顧疏放,身戾氣和偏執盡數外放,“潘越華騙了我,二十年!我被他騙了20年!”
王玥和楚星相識于王玥大二的時候。那個時候,美院還沒有落戶郊區,和醫大只隔著一條街。
起因是系部組織了一次以“解剖”為主題繪畫比賽。每個班都要出兩個人參加,這個倒霉任務落到了班長鹿白和當時是團支書的王玥頭上。
倆人畫骨骼架都要靠在玻璃上用紙描,原創比賽兩人實在搞不來,干脆借著周末的空去了趟美院。
美院會畫畫的學生一抓一大把,大不了倆人花點錢,拜托人家畫兩幅。
但好巧不好,鹿白的表姑在美院圖書館當館長,聽鹿白說完后一口應下了這件事,帶著鹿白鹿去畫室找學生了,落單的王玥坐在圖書館自習大廳里閉目養神。
倏然,她眼前的光被陰影取代,她睜開眼,閃著細碎光亮的藍發比眼前人精致的臉更先入目。
女人身形修長瘦削,藍色的頭發把白色的皮膚映襯的更加蒼白,在時尚剛剛覺醒的年代里,眼前這個突然出現的藍發姑娘無疑是奪目閃耀的。
藍發姑娘把一張畫遞給了她,什么也沒說就離開了。
那是一張筆觸細膩的速寫,趴在桌子上睡著的人是她。
在她的肩上,落著一只蝴蝶,她認真地看著那只蝴蝶,最后在翅膀上的花紋發現了極其抽象的“楚星”。
這是一幅黑白速寫,但王玥莫名覺著,蝴蝶是藍色的。
她們在一起了,在那個同性戀還是精神病的年代里,無人知曉地相愛著。
楚星是個很苦的人,她出生的時候,因為她是個女孩,父親堅決地和還沒出月子的母親離了婚,母親把婚姻的不行歸結于她的性別,也沒有給她過好臉色。
雖然沒有動手打過她,但精神暴力勝過世間所有的酷刑。
楚星干脆跑了出來,那年她十四歲,活著是她唯一的追求。
所以她不管□□白道,只要能掙錢,她基本上都干了,這段荒唐的日子以她到地下黑拳場給人當沙包差點打死收場。
傷好之后,她渾渾噩噩地在街上游蕩,莫名其妙轉到了美院,在畫室外圍觀了一場教學課。
看完后,她覺得沒什么難度,小賣部買了一支“中華”鉛筆,一本哄小孩用的畫畫本,蹭著老板的馬扎和陰涼,畫了三個小時的大衛。
畫完后,她發覺自己身后站著一個人——那人不是別人,正是她蹭課的教學老師沈驚蟄,現在的美院藝術史客座教授。
她警惕地看著沈驚蟄,沈驚蟄禮貌地笑了笑,說她很有天分,如果對畫畫感興趣可以經常去旁聽她的課。
楚星吊兒郎當地問她:“花錢嗎?”
沈驚蟄搖了搖頭,說:“看在你有天賦的份上,免費。”
自此,她混亂的生活才算“撥亂反正”,王玥是她在陽光下發現的第一顆糖。
但老天似乎并不想讓她過得太順,給了她們當頭棒喝——她們在操場的角落里接吻的照片,被人拍了下來。
一時間,各種不堪入耳的流言都沖向了她們。王玥的父母覺得自己的女兒得了瘋病,把她送到了精神病院。
王玥不知道自己該怎么和父母解釋,她也覺得不可思議,她竟然真的愛上了楚星,愛上了一個和她一樣性別的人。
精神病院的生活很難捱,所有人都告訴王玥,她有病,她清醒的混在真正的精神病人中間,就在她以為自己要瘋的時候,楚星來了。
楚星帶著她跑了出去,她們披著星辰夜色,無所畏懼地奔向原野,在星空下酣暢淋漓地愛著。
她說:“楚星,我沒病,但我為什么會愛上你?”
楚星吻上了她的唇,那是個極致纏綿熱烈的吻,良久,她才松開,月光下,兩人唇上的銀橋晶瑩剔透。
“我們沒病,有病的是這個世界。”
她們跑了,藏匿在遠離城市的郊區,蝸居在被廢棄的倉庫中,孤勇又熱烈的相守。
白天,她們在城市里打著各種零工,晚上就回到這個逼仄的倉庫里,相擁而眠。
這樣的日子她們過了一年,直到王玥的父母找到了她們。
那不是一次愉快的談話,但結果是好的——他們依然接受不了這種荒唐的愛情,但女兒只有一個,為了防止羅密歐與朱麗葉式的悲劇上演,他們選擇視而不見,任其自由發展。
但沒想到,這一自由,她們竟然自由了五年。
舊倉庫成為了她們的秘密基地,王玥有位藍頭發的女朋友的事在學校里無人不知,團支書的職位也被撤了,同學看到她時,都會臉色驟變。
她們也不在乎,反而心底生出了一份叛逆——不是看不慣嗎?我偏要天天在你面前晃。
那段時光是王玥在肆意的歲月,她無所畏懼地牽著愛人的手,昭告天下:她的愛人和她性別相同,她們彼此相愛。
那是她們最接近光明的一年,王玥考上了研究生,楚星的畫經過沈驚蟄的舉薦,被出版社看上準備出版。
但或許是太張揚肆意了,老天看不下去,降下了厄運——畫冊交稿前的半個月,楚星第一次暈倒在了打工的餐廳。
王玥趕到鐵道醫院門診部的時候,她已經醒過來。楚星的主治醫生是她的學長潘越華,是學校里少數知道她是同性戀卻沒有白眼相待的人。
潘越華笑著安慰她,說楚星只是疲勞過度,好好休息一下就好了,不要太擔心。
楚星白天打工,半夜才有時間畫稿,整個人確實憔悴了不少。
聽到醫生說沒事,她笑著勾了下王玥的鼻尖,說:“瞧給你急得,我□□拳的時候都能討一條命來遇見你,現在打個工不至于要了半條命。”
王玥向潘越華道了聲謝,但還是不放心,干脆請了假在倉庫里陪著楚星。
楚星沒有像她想得那樣好起來,反倒是越來越憔悴,但偏偏生命體征都是正常的,楚星自作主張地歸結為是她熬夜太狠的原因,把王玥退了出去,義正言辭地說:“王小玥同學,請回去完成學業好嗎?記住,你以后還要補養活你手無縛雞之力的女朋友!”
王玥邁出倉庫的一秒,她的右眼皮不受控地跳了下。
她剛回到學校,就接到了潘越華的電話——這次,楚星把她討來的命換了回去。
倉庫的墻上,是她沒有畫完的壁畫,桌子上散亂這她已經完成的畫稿。
這些畫稿她都見過,每一幅是什么時候畫的她都爛熟于心。她把自己縮在倉庫一個月在畫稿上寫著日期。
最后,她模仿著把楚星的筆觸,完成了她沒有畫完的畫之后,才把自己放出來。
死亡通知書上,“猝死”兩個字刺地她眼睛生疼。
但這些年,她沒有懷疑過這兩個字的真實性——那個時候,她和楚星的壓力都很大,悲歡離合,生老病死是生命邁不過的命題,楚星只是比她更早的去了遠方的終點。
那是她們最開心的一年,但也是壓力最大的一年,她的爸媽已經坐不住開始逼她相親。楚星嘴上不說,但行動上她拼命畫畫、打工,想用自己的方式得到王玥父母的認可。
殊不知,她的性別再一次阻撓了她的生活。
王玥本以為日子就這么過下去了,直到她下鄉遇到了準備從前交通醫院辭職的鹿白。
鹿白給了她楚星的化驗單,各項指標表明,楚星并不是看起來那么健康,她有隱匿性腎炎。
楚星是因為感染導致的心衰。這是第一次就診定的化驗單,主治醫生是誰?為什么不開抗感染的藥?如果開了,楚星是不是就不會死了?
——是和她同一個屋檐下生活了接近二十年的潘越華!
她曾經心懷感激的人,是殺死她愛人的兇手!
她工作第二年的時候,家里的壓力逼得她喘不過氣,潘越華主動找上了她,說他們可以相處試試看,說不定就喜歡上了。潘越華知道她所有的往事,王玥一開始是不愿意的,她知道,潘越華說的那種可能根本不會發生。
但潘越華沒有放棄,在王玥和家里再一次爆發性爭吵的時候,他們領了證。他也確實做到了一開始說的話,他們這二十年相安無事,各自歡喜的過著日子。
這些年,王玥一直覺得有愧于他,但現在,她看著手里的化驗單,嘲諷的想:心中有愧的人不止她一個。
愧疚是一種很奇妙的粘合劑,因為心懷有愧,所以在相處時會想到諸多細節,但這些細節會被不知情的另一方大腦識別為“溫柔”。
她和潘越華,終究成了一對怨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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