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君昊天結局下
無憂屏住了呼吸,將頭又側出帷幔一點,想看清君昊天到底是怎么了。
他看起來一直很有精神,掐著她脖子的時候那樣用力,怎么會突然咳血?他是剛到翠微宮才這樣的,還是一直有宿疾?
病床前站著的跪著的好象是太醫。無憂記得君昊天這次移駕翠微宮特意調撥了三名太醫隨身同行,當時她只覺得皇帝出行排場大點是理所當然的,沒想到他是真的有病。
太醫接過君昊天手里染血的絲絹,從一方精致的檀木盒里取出顆藥丸給他,見君昊天要送到口中,又阻止道:"為皇上的龍體考慮,此藥不可再用了。皇上的病,只要湯藥調理,還可再拖延數月,用此種烈性的藥丸,易傷及元氣,對皇上的病是有害無益啊。"
君昊天沒有答話,推開他的手,將藥丸吞了下去。半晌,身體的顫抖才平復。
"朕的身體朕自己心中有數。要朕半死不活地在床上躺三個月,跟要朕死有什么區別?史太醫你以后無需諫言,太醫院只管繼續配制此藥。"
他的聲音極其疲憊,他說"死"?他的病竟然嚴重到這個地步?
無憂根本沒想到會這樣,她的手指不自覺地扯住了幔子,床榻上君昊天吃完藥,就微微閉上了眼睛,燭光照到他臉上,昏黃的光線籠罩著他薄透的面容,有一種回光返照的錯覺。
無憂還沒想清楚是怎么一回事,君昊天的眼睛忽然又睜開!他像是覺察到什么,目光如刀子一般,向著無憂的方向剮過。
"誰讓你來的?出去!"他的眼神冰冷又無情,更多的是一種拒人千里的冷漠。
無憂有點尷尬,扶著帷幔的邊緣走出來,站在那里進退不得。
史太醫驚愕地轉過身,看到無憂時,眼里到有一種欣喜。
無憂不情愿地往里走了兩步,屋子里光線很暗,無憂很小心的觀察著君昊天的表情。他的臉頰微紅,仿佛剛發過燒,嘴唇有細微的龜裂,起了白色的碎皮。
"我只是很多天沒看到你,怕你反悔,所以想來問問你......"無憂老實的說,話一出口,又覺得自己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
君昊天擱在床邊的手捏緊了拳頭,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生氣。眉毛皺成一團,厭惡地盯著無憂:"沒朕的允許,任何人都不能隨便進來。"
不知為什么,無憂松了口氣,立時乖乖地轉身往門口走。剛走了兩步,就聽到背后"咕咚"一身,太醫驚慌大叫:"皇上!"
無憂被嚇了一跳,想了想還是回過頭。君昊天大約是想下床,結果暈倒了栽在了地上,太醫一個人半蹲著扶住他,無憂又回去幫忙。
君昊天雙目微閉,胸膛微微起伏,連脖子都是紅的。無憂伸手試了試他的額頭,被他的溫度嚇了一跳。看來他真是病得不輕!
太醫終于安頓好君昊天,無憂打算回去了,卻被太醫單獨請到了殿外回廊上。
夏夜的風有一絲清涼,云與天齊,夜色四面八方涌到。無憂穿得很少,白寬袍時而露出里面薄薄的紫紗。
"史太醫,皇上什么時候開始有病的?怎么從來沒聽說呢。"無憂先開口問。
"要說病根子,這個夫人應該知道的,當時戰場上夫人那一下可不輕啊。"
無憂都有點傻了。當時她用銀簪扎了他一下就被人拉下去要斬首了,哪還有心思顧及他傷得重不重。
"軍營里條件不好,皇上一直帶傷打仗,哪有機會好好治療。這傷一直拖著,近一年,心脈尤其虛弱。臣也不是不想說,但皇上一直明令太醫院不可泄漏病情。當時還在和南楚和談,皇上的病傳出去,朝廷一定人心惶惶。"
無憂的神情迷惘,夜風吹得她張不開眼睛。
"大約是南北第一次會晤之后,皇上再回京,病情就惡化了。當時所有看過的太醫都勸皇上放下朝政,靜心休養。皇上自己知道病情的嚴重,反而更急于南伐。后來太醫院提煉出一種刺激血脈的藥丸,服用了之后可以讓人在短時間內氣血旺盛、精神矍鑠。皇上漸漸就依賴上這種藥,臣等多次勸說皇上,此藥倒行逆施,會傷及根本元氣,皇上一直不肯聽,如今......皇上的病,藥石無醫。臣有罪,罪該萬死。"
"藥石無醫"四個字重重打在她心上!他說躺三個月的話,不如讓他去死。那就是說,他連三個月的命都沒有了?
無憂的眼淚迎風直掉:"史太醫,皇上不會好了?一點辦法也沒有嗎?"
史太醫沉默了很久,說:"往后,只可聽天由命,臣也不敢說。"他沒有嘆息,但是每一個字都帶著令人傷痛的語調。
史太醫離開前,軟語相求無憂留下來照顧君昊天。
"皇上這幾天夜里都睡不安穩,一直會痛醒。他不想你知道,才避著你,把你支得遠遠的。可是臣覺得,夫人你陪在皇上身邊,皇上的痛也許會好些。"
*
無憂走到床榻邊,黑暗里君昊天側臥著,臉朝著墻壁,一動不動地像尊雕像。無憂不知道他是否醒了,小心翼翼地想試探著叫他一聲,又怕真的把他叫醒了自己難堪。
"你走吧。"
低沉暗啞的嗓音響起,無憂猛抬頭,才發現君昊天已經醒了。室內微暗的燈光下,他的臉顯得越發蒼白,人也幾乎瘦的不成樣子,令人覺得有些突兀的陌生。無憂這才想起君寰宸說過的"一天天蒼白下去",平日里她竟然一點都沒注意到。現在仔細回想,平常她見到君昊天,不是怕得不敢抬頭,就是懶得回頭看他,哪里注意他是胖是瘦,有沒有蒼白?
無憂有點僵硬地開口:"你醒啦?"
"我叫你走!"他的聲音變得粗暴,又說了一遍。
無憂有些悶悶的想:她也不愿呆在這里啊,陰惻惻的怪嚇人的。誰叫病人最大呢?說起來他病成這樣,她也有點責任。
無憂于是耐心地坐在他床邊,耐心地開導他:"太醫說了,你這個病很好控制的。只要不動怒,保持心態良好,就不會發作。你看你是皇帝,要什么沒有,還一天到晚發脾氣,多對不起自己......"
無憂說到一半說不下去了,因為床榻上的人一動不動,連呼吸都沒個聲音,完全像死人一樣。
房間里很安靜,靜得幾乎可以聽到自己的心跳聲。無憂覺得自己真是莫名其妙,前陣子還巴不得他死掉,現在竟然開導起他來。大約是他前所未有的軟弱的一面,讓無憂覺得,他也是個普通人,是個會傷心會生病的普通人,而不像從前,永遠是那副無堅不摧的樣子。
"朕不需要人可憐。"他終于開口,語氣卻冷得能凍死人。
無憂靜了一會才說:"原來你都知道了。"
屋子里黑洞洞的,只有一盞燭光映在床榻上,他翻了個身坐起來,俊臉藏在陰影里,看不清楚。
他的語氣有點生硬:"你不是一直希望朕死,還擔心朕會反悔?沒錯,朕只要活著就絕不會放你走。你現在應該祈禱朕快點死。"
"對不起。"長久的沉默之后,無憂看著他的眼睛,開口打破沉寂:"以前是我對你誤解太多。"
他看著她,眉毛又皺了起來。其實他的眉毛很漂亮,但大多時候都微微皺著。
"不需要。"他淡淡的說,把頭撥到一邊,不再看她。
屋子里靜得只能聽到人的心跳聲。無憂盯著他側面輪廓,忽然覺得陌生又模糊。有好幾次,他也是用這種眼光看她,好像看著一個陌生人。其實他們認識應該最久,說青梅竹馬也不為過。駱云兒的童年,幾乎都在這個男人的記憶中長大,可是近來,她越來越覺得自己其實并不了解他。
無憂一直在他床邊坐了很久,君昊天始終側著頭不理睬她。后來困得實在支撐不住,無憂頭一歪,正倒在君昊天肩窩里。他身體猛的一顫,無憂嚇得趕緊起來,誰知道雙手正撐在他的胸口上。
他"哼"了一聲,厭惡地打開無憂的手。無憂再次倒下去,八爪魚一樣趴在他身上,雙手狼狽而本能地抱住了他的脖子。
他氣得眉毛都皺起來了。無憂索性把心一橫就豁出去了。摟著他的脖子親吻他下巴,一點點青色的痕跡,有點扎人,刺在唇上酥酥的麻麻的。
君昊天一動不動地任她親著,后來終于不耐煩了,胳膊一伸把無憂拉到床上,反客為主按住了她。
她特意準備的誘惑紫紗裙總算沒有白穿,雖然現在被毫不憐惜地撕開來。后來她累得直接睡著了,他的嘴唇吻在她的額頭上,無憂閉著眼沒有動,就這樣,讓他抱著自己,久久的,親吻著。
半夜里她突然驚醒,那唯一的一盞燭火早已燃滅。朦朧的黑暗里可以看見,君昊天蜷伏著身子,不停地在發顫,他伸手在枕畔摸索檀木藥盒,連呼吸都因疼痛而顫抖,卻小心翼翼,只怕驚醒了她。
無憂在黑暗里靜靜躺著。她不敢動,一直那樣靜靜躺著。
后來,他終于在枕頭下面摸到了檀木藥盒,藥丸在空氣中散發著淡香,一種致命的香氣。無憂聽著他因劇烈的疼痛而隱忍地吸氣,藥效漸漸發揮作用,他在極度的疲憊中慢慢睡著了。
無憂摸過去,他貼身的寢衣已經為冷汗濕透,不由的揪起心來。
放在他背上的手忽然被捉住,他背對著她,低聲說:"我這樣......會礙著你休息,明天你還是回西暖閣吧。"
被他抓著的手一僵,無憂忽然撲到他背上,緊緊抱住他。他的身體,還因為高燒而滾燙:"不要趕我走。讓我看著你好起來。"
他的背脊一動不動。以前無憂總覺得他的身形高大如同山峰,結實得密不透風,這一刻才覺得,其實他也很脆弱,像個孩子一樣需要陪伴,需要保護。
過了許久,他終于轉過身,把她抱進懷里,而她的臉貼在他的胸口,聽著他的心跳,砰咚,砰咚......貼得太近仿佛是一種震動,讓她覺得既安心,又仿佛不安。
"無憂。"他的聲音仿佛是從胸腔里發出來,嗡嗡的。
"嗯?"
"我喜歡你這個樣子。"他的手順著她的額發捋過,輕輕的,溫柔的,"有好多個夜晚,我就這樣抱著你,你靠在我懷里睡著。你睡著的樣子很可愛,像只溫順的小貓。第一次,是在軍營里那次,我抱著你,可你睜開眼來,卻用簪子對著我。我不是一個賭徒,那是我第一次豪賭,用性命去賭。我賭輸了。你那時候絕望而憎恨的眼神,我這一生也忘不了。從此我不敢再看著你醒來。我用盡各種理由去逃避,逃避卻使我更放不開你。"
"有時我很厭惡我自己。因為你從來沒有愛過我,可我卻無法控制我自己,我不能放開你。就算你恨我,我也無法再放手。從南楚還朝的第一天,我很放縱得喝醉了,那是我第一次抱著你睡到天亮。黎明的時候,我抱著你,就是不愿意你醒過來,因為我害怕,害怕你一醒來,又用那種絕望而憎恨的眼神看著我。那天,我一直抱著你,看著窗外的天色由黑暗變成灰白,天邊漸漸綻出光華,我就在心里想,每過一秒,我能這樣抱著你的時間,就少了一秒,我能跟你在一塊兒的時間,就少了一秒。"
他輕松的笑了一笑:"憂兒,像這樣的時間,我還能有多久呢?"
這樣長的一篇話,無憂就跟做夢一樣。她從來沒有聽他一次說過這么多話。她的聲音也輕輕的,小小的,像是夢囈:"你一定會好的。"
君昊天沒有出聲,輕輕地抬起了她的下巴,窗外天色已經發白,天就要亮了。無憂一動不動地仰著臉,脖子有些發僵。
在漫天的粉金色霞光中,他俯下了頭,很溫柔的吻她。
他從來沒有吻的這樣溫柔,將她擁在懷里,用雙手捧著她的下巴,纏綿的唇齒糾葛幾乎像是水一般,可以將人溺死。
無憂終于想起來今夜她為何會流淚--因為宸,她和宸曾經有過這樣溫柔的夜晚,在戰場以外的安靜茅屋里,那時候冰涼如水的夜晚,他溫暖的身體,徹夜的溫存,一切一切,鐫刻在骨子里,無法忘懷。
無憂有點透不過氣來,君昊天的眼睛很黑,非常黑,瞳仁里面甚至可以清楚的看到她自己的倒影。她突然覺得害怕,不是平常害怕他的那種恐懼,而是另一種莫名的恐懼,仿佛有什么滅頂之災即將來臨。無憂不敢想是什么事情,只覺得仿佛是黑洞,非常可怕,可以吞噬一切的黑洞,讓她的思維稍稍接近就恐懼的退縮回來。
無憂閉上眼睛,卻抑制不住微微發抖,他從來都非常敏感,立刻停下來,問她:"怎么了?"
無憂勉強對著他笑:"沒什么。"
她知道自己笑的樣子一定很難看,因為他連臉色都變了。而他終究什么也沒有說,只是撫著她的眼皮,催促她快點睡。
一覺睡到日頭正午,醒來君昊天照例不在身邊。無憂想:難道他真的怕看著她醒來?又轉念一想,都日上三竿了,不起床才奇怪了。暗笑自己多心,摸索著下了床。
侍女像是早知道無憂在這里過夜,早早的為她準備好了換的衣裳,又服侍她梳洗打扮。無憂就在云軒殿里用了午膳,下午坐了一會,仍不見君昊天回來,這才覺得奇怪。
出去走走,正好遇到皇帝的隨身太監惠童,于是攔住他問:"皇上呢?"
惠童愣了愣:"皇上不是和夫人您在一起,還吩咐奴才們別去打擾嗎?"
無憂木然地搖頭。
整個下午,翠微宮像炸開了鍋,宮人們四處奔走,偌大的行宮,竟然把皇帝走丟了?
無憂靜靜地坐在云軒閣中,昨夜昏暗而驚心的殿堂,如今只剩下她一人。她不知道君昊天到哪里去了。除非是他自己想躲起來,否則不會沒人知道他在哪。
昨晚最后的那一幕在眼前回現,當時君昊天是很明顯的不高興了。他能看出她心中想的是什么?昨晚她是真的害怕,害怕一些自己不敢承認的情緒。她不該想起宸,不應該。如果君昊天對她像以前一樣殘忍一點兒,或者她會清醒些。可是昨天他偏偏特別溫柔,讓她有種恍惚的錯覺與恐懼。
無憂一個人坐在殿堂中,看著門外的落日沉入山腰,忽然覺得很害怕。
他知道自己隨時可能死掉,這種時候,他會去哪?
無憂再也坐不住了,她一個人跑出了翠微宮,侍女們在身后追,各種叫嚷,她也沒有停。
四周都是連綿的山,金烏掛在半山腰,暮色遮了一半,還余一半,在她身后拉出一道斜斜的影子。
跑出來后她才覺得荒唐。她只是答應陪他最后一個月,不包括關心他的病情,和安慰他的心情,就像現在,她不該這么沖動的跑出來找他。
氣溫越來越低,夕陽消散最后一絲余熱,才沉入地平線以下。她竟然跑到了山上。山間晝夜溫差極大,道路為露水所浸,濕窄泥濘。歪脖子樹搭下來攔住了去路,橫生的枝杈令無憂惱怒。
她其實很怕,山里到處有莫名的星點光亮,像是野獸的眼睛,但又靜得發慌,連自己的腳步聲都覺得害怕。她不斷地拉扯著身邊的樹枝,腳底被什么咯了下,她"啊"的叫出聲,重重地坐在了地上。
"什么人?"黑暗里像是回音,響起了一個人的聲音。
無憂只想哭。她嚇得要哭,聽到這個人的聲音更是想哭。
膝蓋鉆心的疼,她抱著雙膝坐在地上,一個勁的掉眼淚。那個黑影終于動了,向她走來。無憂抓起身邊一把沙子,就朝他擲去。
他也沒躲,看清她身形后,只是很平靜地問了句:"你怎么來了?"
無憂賭氣扭過頭不理他。
他走過來,蹲在她身側,抓著她的胳膊問:"摔到哪了?"
無憂終于忍不住,一下子撲到他懷里,把臉藏在他胸口。他的心跳得又急又快,無憂也是,她哭得根本喘不過氣來。她從來沒有這樣迫切的想要見到他,從來沒有這樣慶幸是他。
但幾乎是馬上,君昊天就把她抱了起來,放到一塊巨石上。透過微弱的月光,可以看到她的膝蓋流血了,君昊天按了下,問她:"疼不疼?"
無憂還在哽咽:"不疼。"
"應該只是擦破皮。"他又揉了幾下說。
無憂疼得直吸氣,盯著他看了一會,他極不自在地轉過臉:"你太亂來了。"
無憂抓著他袖子,小聲反駁:"是你先亂來的。"
君昊天輕輕的"哼"了一聲,撥開了她的手,走到一邊去對著山下發呆。
無憂顫顫巍巍的站起來,朝他走去,剛走了一步,就聽他說:"你再亂動,就把你一個人丟在這!"
虧他一個大男人還是皇帝,好意思這樣威脅她。無憂只好訕訕的坐下。
山里的夜晚很冷,四周漆黑的看不到任何東西,月光偶爾透過密密的樹葉照下來,在他背上打出落寞的陰影。風聲穿過枝葉,仿佛情人間的絮語,細碎叮嚀。無憂覺得很冷,冷得發抖。
君昊天卻一動不動,站在山頭上,出神地盯著山下某處。
無憂終于忍不住,一瘸一拐地走到他身邊,順著他眼光看下去。遠處的大地一片蒼茫,蒼茫之中似乎拱起一片穹窿,四周都是山,它孤零零的坐落在一片空曠之中。
"那是什么?"無憂不自覺的問出聲。
君昊天回過頭來,忽然笑了笑,黑暗中他的笑容顯得模糊。他伸手指著那片穹窿說:"風水師們看過,都說這里的風水絕佳。"
無憂不懂他的意思。這一帶都是帝王陵墓,風水當然不會差。她的心里忽然咯噔一下,就聽到君昊天繼續說:"那,就是朕的皇陵。"
無憂瞠目結舌,沒想到他跑出來在這里待了一天,就是在看自己的陵墓。無憂再仔細看那片地方,三面環山,只余一面正對著紫薇之地,果然是皇家王陵的絕佳選址。
"剛才朕一直在想,這么大的一片地方,只有朕一個人躺在里面,一定很冷很寂寞。原來朕也會怕。"他像是不堪重負,靠著身后一塊巨石坐下來,然后就不再說話。
過了很久很久,他忽然問:"無憂,你愛我嗎?哪怕只有一瞬,你有一點點的動心過嗎?"
無憂忽然怔住了,不知如何回答。
他卻已經替她回答:"還好,你從來沒有愛過我。"
"我在這里坐了一整天,才想明白,我已經強迫你留在我身邊,還要再強迫你愛上我嗎?你不愛我,你只是恨我,其實這樣更好。這樣你就會記著我。而我走了以后,你的將來會是幸福的。一個人孤孤單單的在這世上,真是難過。"
他在黑暗里笑,無憂挪過去拉住他的手,在四周的靜謐中她聽到自己的聲音:"你也會怕嗎?怕孤單,怕寂寞?我是恨你,恨你要死了還在擔心我以后會不幸福......"
她慢慢的蹲下來,扶著巨石冰冷的邊緣,像要撐住一個什么依靠:"我認識的君昊天,從來不會脆弱的認輸,不會躲起來到荒山野嶺不敢見人。你是誰?"她在黑暗中伸出手,撫過他側臉的輪廓,好像一個盲人,反復地摩挲著他的眉眼。
他顫抖了一下,沒有避開。無憂平靜而從容的面對他:"君昊天,從今以后,你不會再是孤孤單單的一個人,在這世上,還有你的血脈至親存在。離開了你,他也會孤獨,不幸福。你忍心看一個還沒出生的孩子就失去父親嗎?"
她半蹲半跪在他面前,像個小孩子,慢慢將臉貼在他的膝蓋上,他的身軀竟然在微微發抖。她緩慢而輕柔地伸開雙臂,環抱住他的腰。
他極力的壓抑,壓抑到無憂都覺得絕望,但現在她終于知道,比她更絕望的原來是他。他慢慢伸出手,手指穿過她的長發,環抱住她的肩。
風聲輕柔地穿過其中。
她的臉埋在他懷中,聲音很輕:"你一定要好起來。看著我們的孩子出生。"
也不知過了多久,終于有冰冷的水滴落在她的發頂,緩緩沁進發間,她一動不動伏在那里,聽到頭頂響起低沉而暗啞的聲音:
"好。"
無憂的眼眶一熱,不敢抬起頭來。
東方有很刺眼的彩霞。
*
清晨的風比午夜的風更冷,無憂凍得都麻木了,淚水冰冷冷的粘在臉上。她動了一下,膝蓋的疼痛立刻讓她抽起氣來。君昊天緩緩在她面前蹲下,說了兩個字:"上來。"
無憂看著他的背,有點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被他背在背上,清晨的露水沾濕了他們的衣裳,身后的山路上只留下他的腳印,清晰的烙在泥土里。無憂摟著他的脖子,被他搖晃的像個小孩子,快要在他背上睡著了。
其實她一直不知道自己對這個男人抱有怎么樣的一種感情。她一直恨他,單純而純粹的恨他,而他也恨不得能掐死她。現在她不知道自己是在想什么,她和君昊天,或許只是一場注定了糾葛不清的孽緣。
回到翠微宮的時候,整座行宮的人都震驚了。他們本來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徹夜尋找皇帝,個個眼下都出現了睡眠不足的淡青。但是看到君昊天背著無憂走來,所有人都靜默得如同一座雕像。
直到君昊天怒斥:"都死了嗎?還不去準備熱水!"
從那夜之后,他好像開始就好轉了。他的生命力是頑強的,就如他的人,如雪松一樣堅韌。無憂卻染上了風寒,太醫們都圍著她團團轉,好像只有她一個才是病人。
君昊天終于同意停止再服用那種刺激的藥物,但這么一來,他也就無法下榻了。為了得到最好的治療,御駕很快就離開了翠微宮,重返京城皇宮。
炎熱的夏日已經過去一半,當無憂再次回到京城時,君寰宸已經出發在去隴西的路上了。那一次在宮內的相逢,竟然成了他們此生的最后一面。
曾經愛得痛徹心扉,歲月匆匆地流過,急得將鬢間白發都催生了,卻不能帶走他的一分笑顏。在分開時,卻原來能平靜如斯。
碧藍的天空有結群的白鳥飛過,無憂用力的仰著頭,眼淚才能不掉下來。到了最后,他依然問她:"跟我走,好不好?"
可她卻永遠也無法回答。
曾經清晰的答案,到現在,也已經模糊了。有沒有答案,都不重要了。
因為他們再也不會見面了。
君昊天的情形時好時壞,沒有了亢奮藥物的支持,很多時候他都是昏昏沉沉的睡著。他的房間一直開著窗,濃濃的藥味卻始終不散。自從他不能下床以后,無憂就搬到了太極殿,在他的床邊上加了一張榻,此刻,她坐在榻邊,心煩意亂。
君昊天靠著枕頭,眷戀的望著她。他醒著的時候已經很少了,就算睜開眼,也很少說話,只是這樣靜靜的望著她。她知道他是想把她的樣子牢牢記住,他說:朕能看著你的日子已經不多,加上朕又常常睡著,如果在昏迷前也是看著你,也許朕會夢到你。那樣,朕能對著你的時間,又長了。
無憂覺得心里很悶,不悅地嘆了口氣。君昊天終于淡淡的笑了,輕聲說:"無憂,我恐怕等不到孩子出世了。"
無憂斷沒有想到他說的如此明白。只覺得胸口熱氣一涌,嗓子口也有了腥甜的血氣。
"君無戲言!你不能說話不算數!"無憂幾乎像個孩子一樣固執的叫喚。
他苦笑:"何必自欺欺人。"他從被子里伸出手,無憂乖順地靠過去,他環抱住她,瞳子盯著她瞧,一時間,韶華流年,青蔥歲月,都在他眼前飛快的晃過。
"這幾天我一直在想,給我們的孩子取名。可我想不了多久就又睡著了。今天我終于想到了,一直撐著不敢睡,要等你過來告訴你。"
無憂出于絕望的恐懼,撫摸著他近在咫尺的臉龐。這張臉那么熟悉,縱然蒼白清瘦了許多,卻仍然冷酷而絕美。
他憐惜的抓住無憂顫抖的手指,湊到唇邊吻了吻:"我攻下南楚,從此天下一家,’炎’這個姓氏不會消亡......將來我們的孩子不論是男是女,就叫子炎,好不好?"
子炎......君子炎。
他們的孩子,不論是男是女,將來一貫會被人稱為"殿下"或者"公主","子炎"這個名字,不過見于歷史,纏綿于至親至愛人的口中而已。
無憂噙著淚,默默的點頭。
他說:"無憂。"
無憂用力抹了下臉上的淚,才湊過去。
他親吻著她未干的淚痕,含笑向她伸出手:"今天,我想出去走走。"
無憂接住了他的手,扶著他起身。雖然知道這再平常不過的事,對他來說,有多艱難。
足足一個月,這是他第一次下床。君昊天相當吃力地慢慢走著,可是他盡量走得很穩,只是沉重地呼吸。無憂心里難受,卻只能放慢腳步,根本不敢攙扶他,只是假裝輕松地挽著他手腕。
他們走得很慢,君昊天攥著她的手,大半個身子已經不得不倚靠著她,她就這樣握著他的手,一步步往前走。從床榻到殿外的回廊,短短的路程,卻走了很久才到。
君昊天毫不避忌地坐在了臺階上,他太累了,一坐下就開始喘息。無憂坐在他身邊,相依相偎,看著殿前開始枯敗的荷花。
他說:"明年,這里的荷花還會開的。"
明年不會再有他,無憂知道。風吹動他們的衣裳,飄飄拂拂,衣袂若舉,而她幾乎說不出話來。
他將她攬進懷里,聲音寧靜得仿佛剛剛醒來:"我已經沒有時間了。這些天雖然短暫,我卻好像過完了一生。人真是貪心的動物,得到了,就還想要更多。無憂,謝謝你陪著我這最后一個月。"
烏云遮蔽了日光,無憂的手冰涼一片。望著命懸一線的君昊天,她淚眼模糊:"你答應了我,會看著孩子出生,你不能反悔,不能......"
"對不起。"他帶著歉意的微笑,"無憂,請你原諒我,就原諒我這一次失信。我們的交易還是有效,一個月之期早就過了,你可以自由了。"
他最后一次,吻她,咸咸的淚夾雜在唇齒間,他那樣專注而眷戀,而她身體劇烈地顫抖著,無力地抓著他的衣袖,似乎害怕一松手,他就會從眼前消失。
她幾乎沒有辦法,而他慢慢地離開她,他的唇角還有笑意,他漆黑透亮的瞳孔里,清楚地倒影著她的模樣。
夕陽散盡無限霞光,仿佛千萬道不甘隕落的光芒,要割裂夜幕,釋放最后的絢爛。那樣美麗,照亮他們兩個彼此的容顏。
"我這輩子不可以了。所以,下輩子我一定會等著你。到時,無論你在哪里,我一定會找到你,償還你一個諾言。"
無憂如萬箭攢心,倚靠著他的胸口不出聲。他的面容,在霞光中寧靜而安詳。他一直抓著她的手。她就這樣等著,過了很久很久,當紅日的最后一絲輪廓沒入地平線的時候,他的手松開了。
淚如同小蟹,猙獰地爬過每一寸臉頰。無邊無盡的黑暗里,無憂扶著他將要傾倒的身體,親了親他閉上的雙目,吻去了他眼角的一滴淚珠。
帝王駕崩。
天明之后,整座京城上空都回蕩著沉郁的鐘磬聲。
周圍的人都在嚎啕大哭,可是無憂看著他嘴角那恒留的一絲笑容,再也流不出淚了。腹中的胎兒好像踢了她一下,這是她懷胎以來,首次有這樣的反應。
他們把重新穿戴好黃金龍袍的君昊天移了出去。無憂忽然蹲在地上,咬著嘴唇顫抖起來。
她想起那天夜里,他指給她看的那座皇陵。在蒼茫的一片大地中,孤零零的座落在那里。
當一個人孤獨到與自己的墳墓相對時,該有多絕望?那樣的一整天,從早到晚,他都在想些什么?
無憂已經無法猜測,所有的秘密,都被他一起帶進了那座風水極佳的陵墓。
他說:這么大的一片地方,只有朕一個人躺在里面,一定很冷很寂寞。
原來朕也會怕。
*
帝王葬喪,舉國悲慟,連君寰宸發誓永不回京的,都從隴西趕了回來參加。無憂遠遠的似乎看到了一個類似他的人。所有的人都穿著白麻孝服,她竟然無法分辨。只知道她看他的時候,他沒有一次在看她這里的方向。參加完葬禮他就回去了,連新帝登基的大典都沒有留住他。
曦兒終于登上了九重宮闕的最高臺階,他坐在鎏金盤龍的寬椅上,百官朝臣匍匐在他的腳下。但是在無憂的眼中,他始終還是個孩子。一個剛滿六歲的孩子。
又是一個清寒的夜晚,無憂從睡夢中驚醒,朦朧中感到有溫熱的呼吸拂在臉上,略感冰涼的大手撫過她的額頭,眉眼,鼻梁,嘴唇,最后是下巴。癢癢的感覺一下讓她睜開眼來,入目的,卻只有黑壓壓的屋頂。
她做夢一般摸著自己的臉頰,指尖觸及,一片冰冷。
她恨他,到現在還是恨著他。恨他的不守諾言,恨他離開了她,連夢里都不來與她相見。
滿臉的淚濕了枕頭。他從來沒有對她說過一句"我愛你",而他也一直以為她是恨著他的,所以在他走時,能微笑著閉上眼睛。
她永遠也不能忘記他在漫天的霞光里,帶著歉意的微笑:
下輩子,真的好遙遠。
下輩子,你又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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