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他的離開
這日午后,無憂搬來把躺椅,優哉游哉地瞇在上面,一本賬簿翻過來,敞開著蓋在臉上,遮住了刺眼的陽光。
院落里靜靜的,蟬兒不知疲倦地嘶鳴,催人午睡。青藤爬滿了棚架,支起一片綠蔭,時有微風,送來陣陣涼爽。
君寰宸許久不曾踏進宛心閣了。自從那天他半夜離去,至今已有半月沒見過他了。就連鳳起銀號開張這等大事,他也沒露面。
起初因為她著手鳳起銀號的事,宛心閣里多少小妾望紅了眼,連蘭夫人連著好幾天看她的眼神都怪怪的。畢竟她只是妾,不能喧賓奪主。
但這些天君寰宸對她的冷落,姬妾們也是看在眼里,漸漸的眼紅的人沒了,冷嘲熱諷、落井下石的倒是多了。
暗地里,又有人開始"賤妾""賤妾"地叫她。撫一撫眉心,她一笑帶過。只要不觸及她的底線,她就不屑與她們計較。
每日里看銀號的賬本和清點瑣事都忙不過來,哪還有閑心去勾心斗角呢?
想著,她嘆了口氣,從面上抽出那本賬冊。舉到眼前,繼續一行一行地看下去。
長廊里,由遠及近響起了腳步聲,打破了院子里的寧靜。
無憂偏著腦袋,看管家一路朝自己走來。
"秦夫人,你家中有人送來書信。"
自從無憂著手鳳起銀號,王府上下便尊稱她"秦夫人"了。
"有勞了。"無憂微笑著接過書信,心中頗為詫異。
爹娘這么快就返回云州,派人送信報平安了?
但看信封上那幾個端莊秀麗的小楷,就知道不是出于父親大人之手。那會是誰呢?
無憂心中隱隱有了些猜測,抽出信紙,展開來看,果然是大哥駱言麟!
待她細細看下去,卻再也不能悠然自若了。眉心深鎖,捏在手中的信紙被汗濡濕了一角。
就在全家打算辭官歸田的當口,皇上竟然下令要大哥押送官銀至壺口賑災!
駱言麟在信中寥寥幾筆,說得不甚詳細。大意是圣旨難違,只好令爹娘先行返回云州,待他完成押送官銀的差事,再行辭官,回鄉與爹娘會和。
黃河水患,無憂早有耳聞;实奂热灰呀浽柿笋樖罉s辭官,又為何偏偏支給駱言麟一樁差事呢?難道他還是放心不下駱家,所以要留下駱言麟作為人質?
想想又覺得不太可能。駱家就算做得再大,不過是個吏部尚書,能有多大威脅?
這事蹊蹺,無憂看完信眼皮就不停地狂跳,總覺得好像會發生什么。
合上信紙,無憂暗暗思忖:君寰宸向她擔保過會保駱家平安無事,自己不妨去問問他。
不知是太久未見,還是擔憂大哥,無憂竟有些緊張,心臟好像脫了韁的野馬,狂亂地跳動著。
一路來到君寰宸的書房,門外無人把守。徑自推門進去,亦是空蕩無人。
不覺有些失落。索性坐下來等他。
閑暇無聊,便打量起他書房的擺設。四面墻上皆懸掛著名家的書畫筆墨,一張黃花梨木錯金雕花的長書桌,邊上屹立一排紅衫木三層書架。放眼望去,許多線編書都是絕跡的名家著作。
無憂走過去細細打量,發現他案頭筆墨未干,似乎剛剛還在寫字。桌上反蓋著一張打開的折子,奇怪的是,壓在上面的不是鎮紙,反倒是一支古樸的發釵。
無憂心中好奇,王府里人人穿金戴銀,怎會有這樣簡陋的木削發釵?拿到手中細細觀察,純手工雕刻的花式,釵子末尾鐫刻有一行蠅頭小楷,似乎久經年代,模糊得難以辨認。湊近細看,是:贈吾結發妻宛兒。
宛兒?
這個名字滾雷般在腦海里回蕩。那夜君寰宸夢中所喚的名字,也是宛兒!
沒想到令君寰宸做夢也難以忘懷的女子,竟是他的結發妻子?
一時間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個中滋味,只有自己了解。無憂神色恍惚,捏著發釵陷入了沉思。
這時,雕花木門被撞開,無憂嚇了一跳,雙肩猛地顫動。
只聽男人清冽的聲音質問:"你在干什么?"
"啊......我沒有......"無憂剛要解釋,那木釵在手心一滑,直直地墜落地上--
摔成了兩截!
無憂心驚地看著他瞬間冷凝的臉色,和他震驚里放大的瞳仁。
"我......"千言萬語,各種解釋,到了嘴邊,竟只化成一個字,說不出口了。
他的眼睛里泛起猩紅,就像兩簇熊熊燃燒的火花。
無憂驟然想起那夜他瘋狂失控,掐著自己脖子的樣子。本能地退縮,額上滲出冷汗,嘴唇囁濡著:"你出去了,我在這里等你......我無心的......"
"賤人!"他薄唇翕和,冷冷地吐出兩個字。
大哥的事早已被無憂拋到腦后,眼前,那不斷逼近的的恐懼,猶如蝮蛇之毒,片刻游走全身。背后,冰冷冷地濡濕一片。
從剛才他進來的時候,無憂就發現他今天很不尋常。他的臉色看起來很蒼白疲憊,雙眼充滿血絲,眼下有微微的淡青,好像勞累了很久。
自己怎么就這么不小心呢?偏偏在這個時候觸怒了他!
無憂暗惱,微微的搖頭,看起來那樣怯懦。自己在他面前真的越來越乖順懦弱了,從不會違抗他的話,他的一舉一動一個噩夢,都能長久地牽動她的心。
討厭這樣沒骨氣的自己。為什么要害怕?這樣還是天不怕地不怕的秦無憂嗎?
于是她用力地昂起頭,迎上他駭人的視線。
這一對視,被君寰宸看作了挑釁。他的神色變得更加不悅,大手揚起,眼看就要落下,無憂本能地閉了眼縮起脖子。
但他的手卻停在了那個高度不動。他瞧了瞧自己的手,身體里好像有兩個小人在打架,吵得他心煩意亂。
許久,無憂緩緩睜開眼,盯著他尚未落下的大手。心里,生起一股委屈,不小心兩滴眼淚就滑了下來。
他說過,從不打女人。以前她甩了他一巴掌,他也能忍下這口氣,F在,居然為了一只木釵,要動手打她。
是了,那是他與昔日結發妻子的定情物。
無憂摸著臉上的刺字,肆意地笑出聲:"你說對了,我就是犯賤......我一個活生生的人,竟然不如一支破釵子......"說著,話鋒一轉,"但我,不會是你的附庸品。從前你給我的,我現在就可以還給你!"
無憂從懷里掏出鳳起銀號的賬本,憤怒地摔到他面前。
他說過,這是他給她的開始。那么她可以連本帶利地再還給他!
君寰宸的眸子里重新起了層水霧,靜謐成謎。大約是不明白她怒氣從何而來。
他揚起的手頹然地落下,像是全身都抽空了力氣。
無憂自嘲地笑,幾分哀愴,幾分悲涼:"你君寰宸就是個徹頭徹尾的騙子。說什么一定會保駱家平安,那我大哥又是怎么回事?駱家到底礙了你們君家兄弟什么事,你大哥,還有你,全都是偽君子!是大騙子!"
"你夠了!"君寰宸有力地臂膀一攔,錮住了無憂搖晃的身子。但他沒有擁抱她,而是清冷無情地捏著她的肩膀,"你瘋夠了沒有?發釵你也打斷了,你還想怎樣?"
是她在無理取鬧嗎?無憂閉上眼睛,鼻子里嗅的都是他的氣息。那樣熟悉的氣息,夜夜共枕而眠,在這一刻,卻變得那樣陌生。
無憂忽然掙開他,冷笑:"沒錯,我是故意摔斷它。那又怎樣?我不會像你一樣做個懦夫,永遠沉溺在過去的回憶中!"可笑男人都是薄情又愚蠢的動物,眼里永遠只有逝去的,卻不珍惜眼前的。
這話好像刺到了他的傷處。他的唇齒顫抖,掌心鼓鼓地跳動著,仿佛在極力隱忍著怒氣。
"又想掌摑我?"無憂迎上去,聲音卻已經帶了哭腔,"難道我說錯了嗎?夫妻之間本沒有身份高低,就算你是高高在上的王爺,在我面前,你只是一個男人。而我作為一個女人,絕不允許自己的男人犯這樣的錯!"
或許他會認為她瘋了,或許在這個時代,女人就必須相夫教子,逆來順受。但她不會。
她不羨風花雪月,也不要海誓山盟。她只要平等的,唯一的愛。
這才是她,秦無憂,一個來自二十一世紀的女人要求的愛。
君寰宸的嘴角抽了一抽,高高在上的臉龐,在燭光下,變得薄如蟬蛻,似乎再一伸手就可以揭開。
"我實在沒想到,你會說出這樣的話來。"他的聲音柔而單薄,就像一個孤單的男孩子,"本王今晚太累了,不想和你糾纏下去。你自己回宛心閣吧。"
說到最后,他又自稱"本王"了。無憂的身子一軟,就從他手心滑了下去。
他不發一語,毅然地轉身走出書房,留下無憂一人。
無憂獨自坐在地上,地板冰涼,眼里朦朧。
是誰說過,在愛情的戰爭里,誰先愛上,便是輸了?
她是輸了嗎?輸得一敗涂地,連自己都喪失了?
不!無論什么時候,她都不會丟失自我!當駱云兒面對重重絕境時,她不就是靠著這層堅硬的外殼存活下來了嗎?
她好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狠狠地攥住了手心,指甲掐進皮肉,她已感覺不到痛了。仿佛只有這樣,才能證明她的存在。
她不是駱云兒!她是秦無憂!即使在這異世,她要用自己的方式活下去!
不知在書房里待了多久,只知道傍晚落日斜織進窗欞,然后月上柳梢,月華浸染一室。中間,她好幾次累了,瞌睡過去,又被地板冷醒。
君寰宸沒有再回過書房,直到第二天清晨,陽光灑進室內,為桌椅都鍍上一層粉妝淺金。
管家從晨曦里探出腦袋,不確定地喊她:"秦夫人......?"
無憂撐開酸脹的眼皮,昨夜就像一場噩夢,在清晨的陽光里,顯得格外的不真實。
"王爺呢......"她本能地問。
"王爺一早就啟程啦。昨天萬歲爺急召,派咱們家王爺去黃河沿岸賑災,平定暴民。小的就是得了令,回來收拾房間,才發現夫人您在這里。"
"......"無憂撐著站起身,嘴唇張了張,半晌發不出聲音。
難怪昨天他神色匆忙,看起來那么不對勁。原來他是要與自己告別的嗎?
可是她卻當著他的面,摔斷了他珍藏的發釵,又和他大吵一架......
無憂扶著桌子,有些手足無措。遠處似乎有馬啼嘶鳴,無憂好像看到了汗血馬在蹬著蹄子打響鼻。
他就這么走了嗎?沒有交代一句話。留下了她,在這個重要的時刻。
這個男人,著實可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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