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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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路公交車始發站是北錦苑小區,唐曉艾從那幢住宅樓里沖出來以后,能感覺到小區里的居民有許多都在注意著她——想必剛才唐璋那一行人突然過來。都引起了許多人的注意。十年了,這些年里,這些人是怎么看她的呢?原來這一切的古怪是這樣的,原來她會單調的生活,沒什么朋友,不喜歡交際,是這樣的背后的經歷帶來的。
小區里,有年輕人在牽著掉了毛的狗在遛。
有中年的園丁在吐痰。
有夏天穿著背心褲衩的男人拉拉短褲,露出了里面一截的內褲。
也有婦人圍在超市門口的晾曬內衣內褲的架子前聊天。
手機鈴鈴鈴的響了。
唐曉艾沒有看,只想跑。但是很快,后面的一陣跑步聲逼近,她的手機也不響了。當她知道那是誰的時候,她越跑越快——仿佛被什么怪獸給追殺似的——明明在邊上走著的行人才令她恐懼。他們之中會有人看過那些視頻嗎?上過某些網站,看到,然后認出她的那一種?唐葆倩之前告訴她,那些只是小范圍的傳播。后來他被唐璋控制住了。一些當地的公安也是知情的。但是唐葆倩說著的時候,口吻都是抑制不住的痛惜。唐曉艾越跑越快,街邊的咖啡店里的露天座,喝咖啡的人有人在拿攪拌棒攪動著咖啡。她看見了,撤開眼睛。一個小時之內,這個世界突然變得無比可怖。
程喬毓在她后面,當然能跑過她的,是不想追上她。當他跑下樓,看到她的身影,就明白了,那不過是她的最后一句有力的話,說了,就忘了,她現在把他當成一個朋友嗎?她當然是很脆弱的。他能說什么?能做什么?在當時,他就知道,他對她來說,絲毫不是一個欺騙者的身份了。讓她跑一跑吧,發泄一下。他不知道,唐曉艾當然是感覺到這一點的——他是故意不追上她的。甚至,她有瞬間的懊悔,在當年學學唐曉施,回北京就好了。但當然根本來不及。也根本不是那樣的事情。
唐曉施?她仍然一點不想成為她那樣的。
她在這個街道里跑得更快了。
當在這片街道奔跑,很多年沒回來的,但現在,那些記憶開始恢復,甚至是開始可怕的被完整,的確,在一些日子,她是感到一些奇怪的,她開始感到那些是真實的留存記憶的——她開始刻在腦子里——她越跑越快。
到了這附近的一個公交站,恰逢有一輛公交車開來,唐曉艾一轉方向,跑過去,搭車。刷卡時,掏著手機——一打開就是四通程喬毓的未接來電。之前半個月,這個號碼是一直打不通的。但是現在——她心里酸苦的把他的手機號碼給拉黑了。她知道有乘客覺得她奇怪的。無所謂了
坐在前面靠窗的愛心座上。
公交車開始發動。
外面的樹影開始移動。一個閃現,程喬毓跨上了公交站,她正好朝外面看,一個瞬間,還沒來得及撇開視線,她就看見他的口型上像是對她說了一句接電話。而下一瞬,他的臉一閃而過。她看不見了。程喬毓喘著,沒有搭車——剛好是便民的公共小黃車。他有卡,十年了,拎出一輛自行車,就在非機動車道上出發。
唐曉艾坐在公交車上,才不由得開始眼角發紅。像是有多少瓶不同的類型的酒一樣的液體往她心上澆過去。
原來這么多年,十年,更多年,是這樣的日子。她抬手摸了摸額頭,爺爺是這樣才一年來一次電話。
“他真的很愛我呢。”唐曉艾在心里說。
公交車很安靜,后面的在后座的一對女生聊天得很大聲。
“你看,她爸爸是真的很愛她的,婚禮上哭成這樣。”
唐曉艾朝窗外看——程喬毓騎著自行車在邊上的非機動車道上。她知道,他應該是刻意這樣的,在人群里騎車,很恣意很昂揚,像大學生一樣——像個少年——是有些做出來的。讓她輕松些吧?其實他才是被傷害的第二個人。她從他的側臉的神態里感覺到了。
她當然沒有想錯,在珩建院里,能說出想讓方案所里的人以后越來越好——如果沒有什么唐家的任務,他在一個這樣的設計院里也依然是如此。這兩個月,他原來是那么累。
“石的老公好像太軟弱了吧?在那里哭。”
那兩個女生在討論什么新聞,對著手機。唐曉艾仍舊看著窗外,忽然感覺到——她望著他,也是不哭。
“她在書里寫了那么多□□,她老公應該家暴她的——但是,看起來好像是很愛她的不是嗎?”
“我也不知道了。”
程喬毓在邊上騎著車,一眼都沒有朝公共汽車上看。唐曉艾看著外面的街景,還有外面的人。下午的陽光將行人照得發亮,明晃晃的。她幽幽地眨著眼——她總是看著珩城的草木。
“是啊,我真難過,她那么有才華,最后卻——其實她相信的文學理論都是錯的,她是被自己騙進去死了的。”
“那些編輯也不救她,就指著她的這個書可以出版了發財吧。”
“唉。”
公共汽車停了一下,在一個站。程喬毓也停了一停。唐曉艾不知道為什么,忽然只想看著他,不想也不愿去看其他的人。他在等紅燈,她也忽然想起來,在清元的時候,還有很多時候。那些古怪的話,現在她全聽懂了。現在,他們還回得到那時候嗎?還是說那時候就是假的。
“胡蘭成也不是一個好東西,她也被騙了。”
“家里條件那么好,做做其他的,想開點不好嗎?”
“是啊,生個孩子,她就不想死了吧?”
唐曉艾的視線穿過玻璃,外面的建筑物開始移動了。這是什么話?頃刻間,她宛若置身于珩建院了。那里的人在最開始,她也覺得都很善良的不是嗎?但是,她一笑,其實看起來也是說這些話的人。
“應該找個文學老師好好教教她。”
“對,這樣就不會想不開了。”
“是啊,那樣多好啊。”
“唉,原本可以多幸福啊,自己也有才華,家里又有錢。”
唐曉艾的眼皮一張一合,她們像是嫉妒一個死人。看著外面,那陽光也是冷冷的了。
又是紅燈,程喬毓騎著那輛小黃車,停下了。不知道為什么,他其實越騎越輕松,心里越來越輕松——應該是出汗了,渾身有股熱盈盈的感覺。但是一會兒,又越來越冷。這種反復的感覺——原來有種折磨是這樣的。
叮鈴鈴!他的手機響了。
唐曉艾在9路公汽里,對著手機,笑道:“你像是趕著去上課一樣。”
她的口吻并不是很好,程喬毓開口道,“你呢?”
唐曉艾聽著,往外遙遙地看了一眼,到處的人,到處的樹,連著這十幾年的一切,全部翻了個個兒——就像沙漏裝置,一倒,慢慢地天翻地覆。在隨后的一分一秒。
“我在看看珩城,這座城市。”唐曉艾笑道。
紅燈還剩十多秒了。
程喬毓想了想,輕聲道:“你還記得我說的嗎?”
唐曉艾道,“都記得。”
有時候,口吻、語調、情緒往往比所說的話是答案。程喬毓道:“所以我后面兩個禮拜不開心。”又道,“還有一點,是我覺得我應該一來之前就,就是做了兩禮拜前的那件事,”綠燈了,他說,“下一站,你下來吧。”
她沒答,把電話掛斷了。
她看見他繼續騎車。表情有些變化了,不像是個少年,像是個成熟的男人。
下一站是鴛湖文化廣場,唐曉艾理了理儀表,之前跑亂了的,站在后門握著拉桿,程喬毓剛好就在那邊的非機動車道上騎著自行車。他保持著相同的速度,但并不快。等到最后一個站,他才突然騎得快了,整個人差點在自行車上站起來。
她看著他,忽然笑了。有些幸福的。不是苦中作樂,但有點那種味道。不過以后,一定會變的,他想。
“看,這段描寫。”
之前的兩個女孩還在談論那位石姓女作家。
“她的下巴趴在他的肩上,天花板上像有海浪,”一個女孩嘖了一聲,“這也描寫得太絕了。”
“是啊,天才。”
唐曉艾聽著,太陽穴突然突突的跳著,面前是拼命和這輛公交車保持平行速度的程喬毓。還有那輛公共小黃車。
“她小小的乳,”
“餅干是天才,從前的我是贗品,”
唐曉艾的眼里忽然有些發直,整個視線里都是光,程喬毓的臉逐漸模糊了。從前的我是贗品?
“她怎么會可憐到只要愛上老師,就會覺得那不算什么?”
“你看她描寫的,真的好可憐,”
“對了,這個女作家還在婚禮上大大咧咧地說這事呢?還說什么純潔,其實她就是覺得自己不潔了才自欺欺人說什么□□的純潔,”
唐曉艾看著后門外的騎著車的人,程喬毓是怎么做到的?她的視線漸漸有淚水在模糊。像一塊液狀體覆在了眼球表面。
“是真的瘋得太徹底了,不然誰干得出來,”
“也是可憐,和那個垃圾得多少回了,她怎么會一直悶不吭聲的,”
“婚禮上說這些,人家親家公親家母也在下面,誰受得了,”
唐曉艾一股氣沖上天靈蓋,臉上的程東的掌印忽然發燙,眼前的外面的非機動車道上——轉過身,一個箭步上前,踏上一個臺階,對著那女孩的脖子就是一掐,吼道,“你給我閉嘴!”
一個剎那,9路公交車里,萬籟俱寂。
那對女生不再說話了。
其他的乘客也死寂無比。
公共汽車還在行駛,但像是按下了暫停鍵。
唐曉艾松開了手,那個被掐脖子的女生的同伴開始罵罵咧咧,她聽不見了,只看見她一點都不想咳嗽。
“瘋子!”
“有瘋子,報警!我們報警!”
“110嗎?你好,是這樣,我們現在在公交車上,突然有個,”被掐的女孩的同伴攬著她。開始拿著手機絮絮地說了下去。
唐曉艾睜著兩只眼睛,像是太久不眨動了,有些濕潤。陽光照進來,很刺眼,天氣本就不該這樣好。越來越多的人在公交車外也朝這邊看了進來。
9路公交車一個急剎車,停了,她沒什么力氣,撲在了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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