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8滄海溫柔
羅扇的菜單列得很是細(xì)致,完全貼合了要用到的瓜皮果殼來制菜,比如翡翠鯉魚,就是用西瓜皮、茯苓和鯉魚來做的,所以用西瓜皮容器來盛的話就不怕串味兒了。
再比如菠蘿咕咾肉、菠蘿雞丁、菠蘿排骨可以放在菠蘿剜成的盛菜容器里,胭脂冬瓜球、肉沫水晶冬瓜片、冬瓜老鴨湯可以放在冬瓜容器里,再有就是南瓜肉盅、金錢香蒜蝦皮蒸南瓜、蜜汁南瓜山藥泥可以放在南瓜容器里,而像平時常做的一些菜色也都可以靠著這些瓜果皮殼來提味兒,實在不適合混著瓜果香味兒的菜就用沒有什么自身味道的干葫蘆殼來盛。
晚飯前,羅扇的菜單準(zhǔn)時列好,交給綠澤送去蒼院——她反正再也不肯親自過去了,白三少爺那條腰帶還在她褥子底下壓著呢,之所以沒扔掉是防著日后那小子再給她找事,她老人家也不介意用這腰帶陰他一回。
鷹子從綠院回去之后就一直在忙中秋家宴的事,叫來各處的管事林林總總地問詢一遍舊例和建議,然后擬單子、列計劃、分配任務(wù)等等等等,各種瑣碎,不一而足。第二天一早起來繼續(xù)忙,著人到外面雇來一批巧匠照著羅扇的主意開始加工各種瓜果,加工好了的暫時收入冰庫保鮮,又把家宴當(dāng)日需要在綠院當(dāng)值的下人們召集起來仔細(xì)分派了工作并且演練了宴席散后如何盡快收拾妥當(dāng),這一忙就忙到了八月十五。
吃過午飯,鷹子拿著一摞紙坐在幾案前一頁頁地做最后的細(xì)節(jié)核對,就見白三少爺推門進(jìn)來,邊走過來邊沖著他笑:“你自小就這樣,辦起事來不要命的勁頭!這幾天瞅你忙的!想找你說話都逮不著人!”
鷹子待要起身行禮,被白三少爺搶先伸手摁住肩膀:“說了一萬遍,屋里就咱倆的時候少跟我來這套假客氣!你就坐著罷,知道你忙,我只跟你說幾句話就走,”言至此處臉上倒晃過幾絲猶豫和為難,坐到幾案旁邊的椅子上垂著眼做起了心理斗爭,鷹子也不催他,只管繼續(xù)看自己手里的那幾張紙,過了好半晌才聽得白三少爺再度開口,“咳……那個,鷹子,太太……太太還是挪了公賬。”
鷹子聞言皺起眉頭,放下手中紙張,直直地盯向白三少爺,白三少爺目光游移著一時不敢與他對視,鷹子便輕輕用手指敲了一下桌子,白三少爺身上抖了一下,下意識抬眼對上鷹子的目光。
“不是說要向表少爺借么?”鷹子沉聲問道。
“咳,開始是這么想的,”白三少爺舔了舔發(fā)干的嘴唇,“然后那天我就去找那方琮,表哥不在藿城的時候生意都是他打理的,所以就想問問他能不能拿出銀子來,結(jié)果那方琮說表哥方便面生意上的可用銀款剛被他投到了塞外去建分鋪,目前是一點兒銀子都拿不出來……外公那廂又急著催銀子救急用,太太也是實在沒辦法了,只好就動了公中的銀子,昨天外公就已經(jīng)拿了通兌的銀票回苗城去了……”
“此事可曾對二少爺說了?”鷹子也不等白三少爺囁嚅完,直接打斷了問道。
“二哥才剛到家,忙著洗塵請安,一刻也沒功夫閑著,這會子又被爹叫去了書房說話,我還沒逮著空同他說……”白三少爺被鷹子問得越來越心虛,做了錯事的孩子般低著頭。
“盡快同二少爺說,”鷹子加重了語氣,“請他想辦法在最短的時間內(nèi)把公中的虧空補上,倘若被人提前發(fā)現(xiàn)賬上少了銀子,后果不堪設(shè)想!”
“好——我知道了,我會盡快告訴二哥……”白三少爺稍稍松了口氣,“你也不用太過謹(jǐn)慎,那公賬通常也只有在年底的時候爹才過問,平時根本不會有人去查的,放心。”
“小心駛得萬年船,別不放在心上。”鷹子又盯了白三少爺一眼,白三少爺便笑著拍他的肩:“行了行了,我知道了,就你小心!等忙過這幾天,賬上的事兒也解決了,我好生設(shè)個私宴專門犒勞你!——鷹哥兒,沒有你我可怎么辦呢?”
鷹子不理會白三少爺?shù)鸟R屁,只管皺著眉頭繼續(xù)去看手里的單子們,白三少爺陪著坐了一會兒,起身道:“你忙罷,晚上還有你累的……記得在綠院事事小心,我大哥可不是那么好相與的人,雖說現(xiàn)在瘋著,以前那霸道的性子還是沒改,你見著了盡量避開就是了。”
鷹子應(yīng)了,目送白三少爺出得房去。
華燈初上,夜波如水,明月方掛疏桐,晚風(fēng)溫涼正好。綠院里錦屏華帳、香暖玉融,白府一家老少焚了香、祝了月、放了孔明燈,一應(yīng)虛套做全,這才紛紛入座準(zhǔn)備開宴。主桌就設(shè)在正院當(dāng)中,分男女眷坐開,就席的人有老太爺夫婦、大老爺夫婦、二老爺夫婦、白大少爺?shù)哪锞艘约叭簧贍敽捅砩贍斝l(wèi)天階,另還有兩三桌請的是平日走得很近的族中親戚,各房姨娘們則在兩邊廂房里用餐,廂房門窗都敞開著,既能與外頭院子里的幾桌連通一氣,也不會因身份問題亂了規(guī)矩。
羅扇很佩服鷹子的辦事能力,那些瓜果皮殼做的餐具今天下午一拿到綠院來她就看見了,比她想像中的還要好,表皮上全都刻了精致細(xì)膩的花紋,實在沒法兒刻的就用顏料畫上相得益彰的畫兒,皮殼的內(nèi)部也處理得干凈平滑,毫無瓦瓦棱棱的凹凸不平感。
甚至為了更契合這些純天然的餐具,鷹子還專門讓人做了小巧的竹編花籃,錯落有致地插了各式的鮮花,在每桌中央都放上,鮮花瓜果相映成趣,別有一番自然風(fēng)情。
可惜羅扇見不著這些東西盛了菜擺上桌去的情形,她老人家此刻正窩在后罩房的某間屋子里吃著二菜一湯簡單的伙食——綠院所有的下人都跑去前面伺候了,她這晚飯還是自己溜進(jìn)小廚房里趁人不注意從每樣菜里撥拉了一點到碗里湊出來的呢。
白大少爺直到現(xiàn)在也沒有來找她說話,看來這回是真把他氣著了,羅扇心里也不痛快,每每一想到自己在這大宅子里成天縮頭烏龜一般躲在綠院,一出門就要排兵布陣防暗算,走到哪里都有可能隨時遇到危險或是同什么小弱受一樣的男紙大打一架,好容易有個能放心的朋友,卻又要顧及著方方面面不能交心暢談……還有白大少爺,雖然寵她寵到骨子里,可……可她從來就不是只要男人寵就可以一切不管的那種性子啊,她一向主張感情是要有雙向性的,他關(guān)心她,她也會關(guān)心他,她不喜歡他帶著一雙仇恨的眼睛看人做事,不喜歡他被仇恨折磨得滿心沉郁,她不可能只得到了他全心全意的寵愛就可以不在乎他的喜怒哀樂。
只是她知道,白大少爺性子執(zhí)拗又好強,她知道她不可能改變他這么多年來的想法,所以她現(xiàn)在很糾結(jié)很苦惱,一個滿心仇恨的男人,眼中的世界跟她眼中的世界是完全不同的,這真的是三觀不合的嚴(yán)重問題,他們兩個人究竟能不能……執(zhí)手終老?
馬馬虎虎地混飽了肚子,羅扇把碗筷收拾了,端著托盤出了房間——這房間是人家小丫頭們下榻的地方,她總不能放著等人家回來收拾,于是端著東西放回了小廚房去,小廚房里幾個廚子還在忙活著做前面席上要用的湯,羅扇也沒驚動誰,悄悄放下就出來了。
從小廚房所在的西北角院出來,整個后院倒是一派安靜,所有的人都在前面,隔著正房也能聽得一片歡聲笑語。羅扇不由曬笑,這片歡樂聲中究竟能有幾分真心實意在里頭呢?人人臉上掛著虛偽面具,內(nèi)心深處只怕都同她一樣對這樣的場面感到深深厭惡吧。
仰起臉來去找那象征著團(tuán)圓和美的中秋月,見已升上了屋脊,一大片孔明燈浩浩蕩蕩地不知從府里的哪個角落飄上夜空,萬點明星一般嵌入遙遠(yuǎn)的天際。羅扇不由得看住了,立下腳望著遠(yuǎn)天出起了神,良久方收回目光,卻發(fā)現(xiàn)幾步之外一叢瀟瀟的斑竹下不知何時立了個身影,修長秀挺,清冷孤絕。
羅扇的一顆心仿佛被什么東西重重地一扯,腦海中霎時一片空白,下意識地向后退,退著退著后背就貼在了用來將西北角院與后院隔開的院墻上,神智一下子醒過來,呼吸卻又開始急促,口鼻間全是不知哪里來的幽謐纏綿的蘭花香,讓她手軟腳軟渾身發(fā)軟,半步都再難邁動。
……已經(jīng)多久沒見了呢?快三年了吧……莊上,谷下,樓里,湖中,原以為早已淡忘的一切記憶就這么狂潮般迅猛無匹地洶涌襲來,直讓她根本無從招架,驚惶失措地癱在墻邊。怎么辦?怎么辦呢?他……他還好么?身體可還好?壓力更大了吧?有沒有遇到什么難解決的事?有沒有又被人算計而受到了傷害?有沒有……早已成了徹頭徹尾的商人,冷酷無情,利益唯上?
他從竹影下走進(jìn)了月光,一襲水色輕衫衣袂微動,袍角袖端蘊透著從容飄逸,發(fā)如墨,顏似玉,一成不變的清涼沉靜、古井無波,只是眉梢眼角多了幾分成熟,比之那時的含芒待露,此刻早已是光華盛綻、風(fēng)姿逼人。
羅扇怔了怔,反而神魂歸位安穩(wěn)了下來:白沐曇還是那個遙不可及、只能仰望的曇花公子白沐曇,他與她,云與泥,根本沒有交點,完全無從并論,她方才竟是窮緊張什么呢?太把自己當(dāng)回事了嘿。
心一穩(wěn),人也就從容起來,臉上綻開一朵笑容,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禮,不卑不亢不顫不抖地妥妥道了一聲:“二少爺好。”
白二少爺望著眼前立在月光下纖細(xì)輕盈的女孩子,她長高了,也長開了,眉目如畫,卻比畫多了萬千的靈動神韻,笑容溫暖,又不似日光熾烈、春風(fēng)撩人。腦后俏皮的小辮子已經(jīng)不見了,細(xì)軟的黑發(fā)用一根香白的蝴蝶蘭枝子綰起,自然又閑適。白玉似的面龐月光下映得晶透細(xì)滑,黑亮的瞳仁兒滉漾著寶石般璀璨的光彩。
唇畔勾著能甜去人心窩兒里的笑意,她也許從來不知道自己這笑容有多美,可白二少爺卻比誰都清楚,這笑容傾不了城也傾不了國,卻能將千年的峻冷冰川融化成萬頃溫柔的滄海,而他,早已溺在其中,不想回頭,不想上岸,不想掙扎,不想求救,不想逃離,不想解脫,不想活,不想活,不想活。
越是輾轉(zhuǎn)于財富名利,就越是渴望清閑安逸,越是深陷于勾心斗角,就越是懷念溫言軟語,越是看遍了姹紫嫣紅浮華塵世,就越是留戀空谷幽蘭遺世獨立。
他想念她。
“可還好么?”白二少爺開口,是一向清沉的聲音。
“很好,爺呢?”羅扇笑眼彎彎,客氣地回問。
“我也很好。”白二少爺看著羅扇,那眉目之間是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舒斂顧盼,一時就塞住了言詞,不動如山。
明月皓皓,正上中天,銀波流轉(zhuǎn),碧竹瀟然。一切的嘈聲雜音似乎都被隔絕在了這月光之外,滿院悄靜,露凝風(fēng)息,唯聽得夜曇吐蕊、展瓣溢香,明眸輕睞、呼吸微動。
“跟我走,我已有了兩全的法子。”白二少爺?shù)穆曇舯群粑輕,他知這話極難出口,他只是在說給心里的她聽,可對面的人兒竟然聽到了,用更輕的聲音回問他:“做什么呢?”
“娶你為妻,一生一世,一雙人。”白二少爺輕嘆,這樣的話實在不像出自他口,縹緲無用的盟誓,戲文話本的臺詞,甜蜜肉麻,令人尷尬。可他居然就這么說出來了,真是潰不成軍,一敗涂地。
“你如何能夠?”對面的聲音帶著酸澀和顫抖,有無措,有茫然。
“我,可以放棄一切,家族,責(zé)任,身份,過去。”白二少爺凝眸將面前的白玉小臉兒牢牢嵌進(jìn)心里,“李代桃僵,金蟬脫殼,田園歸隱。”
李代桃僵,是了,他有一個孿生弟弟,一個比他更喜歡經(jīng)商的弟弟,雖然因著從小只專心攻讀詩書而顯得單純智拙,但若假以時日經(jīng)過歷練,其成就必然不會遜色于他。只要他們兩個不說破,只要白家人不揭穿,誰能知道這個操持白府生意的人究竟是不是白沐曇?
然后使個金蟬脫殼之計徹底脫離白府,與一切同他相關(guān)之人之事斷絕關(guān)系,從此后和她歸隱田園,一夫一妻,白首偕臧。
流觴谷里相伴相持的點點滴滴從腦海的四面八方匯聚過來,很快便將羅扇吞沒,她找不到任何可以成為浮木的理由,就這么葬身在這美侖美奐的回憶與未來交織的夢幻洋底。
是的,沒錯,這是最好的安排、最好的未來、最好的結(jié)局了,他不會帶著她活在仇恨里,他的云淡風(fēng)輕最適合讓她自由徜徉,他的沉靜似水最契合她的懶散安逸,他為了她愿意放棄家和親人,他為了她愿承受不孝不德不負(fù)責(zé)任的終身罵名,他已經(jīng)為她做到了極致,她還想圖什么呢?
人人都有選擇幸福的權(quán)力,人人都有權(quán)結(jié)束不和諧的愛情,人人都有權(quán)在自己這短暫平凡的一生中……瘋狂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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