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結(jié)局 上
肖重君的喪事順利地結(jié)束了,歐陽暖終于松了一口氣。
早晨的空氣十分的清新,在屋子里都能聽見外面的鳥叫和蟬鳴的聲音,歐陽暖起身后,習(xí)慣性地問道:“世子已經(jīng)出門了嗎?”
紅玉和菖蒲對視了一眼,紅玉道:“是。”她低著頭,有點(diǎn)忐忑的說道:“世子一大早,便陪著香雪公主進(jìn)宮了。他交代說,待會兒留在宮中用午膳,請您不必等他。”
歐陽暖微微一愣。
雖然早已是說好的事情,乍一聽,她心里還是有點(diǎn)不舒服。為什么不直接告訴她呢?而要她主動去問?
“他還說什么了嗎?”她又問。
紅玉看了一眼她的臉色,挖空心思想了半天,恨不得將肖重華離開時候的神情細(xì)細(xì)過一遍,可還是——“除此之外就沒有了。”
不知道為什么,歐陽暖有點(diǎn)失望,然后她又告訴自己,這不正是自己所希望的嗎?肖重華不過是照著她的意思,在演一場戲給高昌人和那些躲在暗處的眼睛看。這時候的自己,應(yīng)當(dāng)扮演好這樣一個委委屈屈的賢良妻子的角色。
可是第二天、第三天……,她仍沒見到肖重華的身影。
每天晚上,他都是等到她入睡才回來,害的她總是睡不安穩(wěn),想要問一些事情的進(jìn)展,卻在看到他疲倦的神情后欲言又止,而天亮之后,她起身,他卻每每都已經(jīng)出門了。
不知不覺,半個月已經(jīng)過去了,兩人之間卻沒辦法就這件事情好好談一談,歐陽暖的心情不知為何,有點(diǎn)低落。
起風(fēng)了。
歐陽暖走到廊下,紅玉趕緊為她披上一層厚厚的披風(fēng),道:“小姐,您要多保重身子,外面風(fēng)大,您還是早些回去吧。”
歐陽暖笑著搖了搖頭:“不必這么擔(dān)心,我只是在院子里隨便走走。”
就在這時候,菖蒲來稟報道:“小姐,珍寶齋的老板把東西送來了,您要不要見見?”
歐陽暖微笑起來,“讓他進(jìn)來吧。”
小丫頭便帶著王掌柜來到了花廳,王掌柜把手里小心翼翼捧著的精致匣子打開,露出流光溢彩的首飾,一支釵,一條項鏈一條手鏈,還有一個流蘇步搖,鮫人淚的光彩一下子溢滿了整個大廳,照的人眼睛都沒辦法睜開。
“果然做的巧奪天工,掌柜費(fèi)心了。”原本想讓這鮫人淚藏在匣子里,可肖重華還是派人去做成了首飾。歐陽暖剛開始還有些反對,可是現(xiàn)在看這一匣子美麗得目不暇接的首飾,便不能再說出拒絕的話來了。
“只要世子妃滿意,老朽自然盡心盡力。”王掌柜笑道。
歐陽暖笑了笑,頓時令人覺得滿室生輝,果真清麗不可方物,看呆了王掌柜,心道人人都說這位世子妃生得美麗,現(xiàn)在他看來,美麗倒還是其次,最重要的是這種令人如沐春風(fēng)的感覺。
歐陽暖招手,喚來管事,請管事領(lǐng)著他,到帳房去領(lǐng)銀兩,王掌柜喜笑顏開地走了。
“小姐,這釵真是漂亮,比林妃娘娘的鳳冠都還要絢爛呢!”菖蒲睜大眼睛道。
的確如此,歐陽暖淡淡一笑,輕撫著鮫人淚制成的珠釵,這樣光華奪目的珠釵,連她都有些目眩神迷。
“去拿上等的匣子,包好這珠釵,今天是魯王妃的壽辰,到時候我赴宴的時候親自送過去。”魯王妃最喜歡鮫人淚,聽說自己得到了鮫人淚,還曾旁敲側(cè)擊了許久,送她一顆,還不定會怎樣開心呢。爭取魯王夫妻的支持倒是其次,最要緊的是讓他們保持中立。歐陽暖一邊輕聲吩咐著,一邊端詳著廳外天色,暗忖肖重華應(yīng)該會記得今天有宴會,還是等他一同出發(fā)為好。
可是她等到晌午,也沒看到肖重華回來,這時間不能再遲了,她便吩咐紅玉準(zhǔn)備馬車。
紅玉出去吩咐了,然而很快,張管事面色古怪地進(jìn)來,他恭敬的拱著手、低著頭,用鎮(zhèn)定的語氣說道:“世子妃,世子已經(jīng)帶著香雪公主,前去魯王府赴宴了。”
歐陽暖一愣,隨后皺起眉頭:“哦,怎么他回來都沒有告訴我嗎?”
“是。”張管家臉上流下一滴冷汗,“這個——”世子往日一回來都會回賀心堂,今天卻是在書房梳洗換了衣裳便去了魯王府,最要命的是,他身邊還帶著慕紅雪,這可不是什么鬧著玩的事情。
詫異,以及某種陌生的酸澀,一塊兒涌上心頭。歐陽暖力持鎮(zhèn)定,在心中說服自己,只是為了掩人耳目,肖重華才會讓慕紅雪在他身邊……只是,在外面做戲就罷了,為什么回到家中還是要做戲?明明可以對她說明白去向,為什么連這個步驟都省略了,只是作戲的話,會做到這個地步嗎?這是不是過頭了?
“把珠釵給魯王妃送去吧。”歐陽暖慢慢地道。
“是。”
這一次的宴會,讓所有人都目瞪口呆,一向愛妻如命的燕王世子居然沒有帶歐陽暖出席,反而特意帶上了那個傾國傾城的香雪公主,據(jù)說在宴會上魯王大為高興,還讓眾人射箭比試,但求香雪公主一舞。一直不愛參加這種節(jié)目的肖重華居然一反常態(tài),為爭奪美人一笑奪得頭籌,慕紅雪一舞傾城,傾倒了無數(shù)人的眼睛,更引起無數(shù)流言蜚語。
歐陽暖聽到這個傳言的時候,喝茶的動作頓了頓,然后低垂著眼睛,淡淡道:“男人都是喜新厭舊的,我又有什么辦法呢?”
嫣然郡主氣的臉都紅了,騰地一下子從座位上站起來:“我去找堂哥理論!他怎么敢這么對你!你是長公主的女兒啊!公主姑姑一定會找他算賬的!”
歐陽暖只是淡淡笑了:“他若是真的有所顧忌,何必這樣大張旗鼓,不過是為了讓我知道,他并不畏懼任何人罷了。”
肖嫣然張大了嘴巴,難以置信地道:“那該怎么辦?”
雖然明知道肖重華在做戲,故意與慕紅雪親近好讓高昌信以為真,借以蒙蔽敵人的眼睛,爭取到戰(zhàn)爭準(zhǔn)備的時間,可歐陽暖說這句話的時候,不知為何,心底依舊悶悶的感覺:“公主那樣美麗,我卻是懷著身孕的女子,又拿什么與她相比呢?”
肖嫣然氣的說不出話來,道:“姐姐你怎么這樣灰心喪氣的,別擔(dān)心,還有爵兒在呢!他絕不會讓堂哥這么做的!”
歐陽暖看著一臉義憤填膺的肖嫣然,笑著搖了搖頭。
肖嫣然走后兩個時辰,果然,歐陽爵便找上了燕王府。
“小姐,不好了,大少爺跑到世子的書房去了,還……還……”菖蒲跑的氣喘吁吁。
歐陽暖一怔,快速站了起來:“怎么了?”
菖蒲哭喪著臉:“世子的護(hù)衛(wèi)不讓他進(jìn)去,他非要進(jìn)去,結(jié)果把十多個護(hù)衛(wèi)都打傷了!”
“快把他叫過來!”歐陽暖連聲地道,爵兒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讓她擔(dān)心了,怎么還會作出這么魯莽的事情,她哪里知道,歐陽爵最恨別人欺辱姐姐,一聽到肖重華居然帶著別的女人去赴宴,立刻就要打上門來,肖嫣然正好回家加油添醋地一說,他都快要?dú)獐偭耍睦镞顧得上什么旁的!
“可……奴婢怕大公子不聽奴婢的!”
“他若是不來,你就讓他再也不要認(rèn)我這個姐姐!”歐陽暖氣急敗壞地道,只覺得一口氣上不來,幾乎要倒下去,紅玉連忙攙扶住她,連聲道:“菖蒲,不要多嘴,快照著小姐說的做!”
菖蒲嚇得不行,快步跑了出去。不到半個時辰,歐陽爵便陰沉著臉進(jìn)來了,嘴角有一塊淤青,歐陽暖見狀心疼地不得了:“你瘋了嗎?跑到燕王府來鬧什么!”
歐陽爵抬起頭,玉色的面孔染上一層寒霜,黑漆漆的眸子幾乎要燃燒起來:“姐姐,肖重華真是太過分了!”
歐陽暖強(qiáng)壓下心疼,冷冷地道:“我沒讓你做這種多余的事情!”
歐陽爵不敢置信地看著她:“你是我的姐姐啊,難道你受了委屈我也不能上門來討回公道嗎?”
“討公道?你堂堂一個將軍,把幾個護(hù)衛(wèi)給打傷了,你是要全京都的人都說我教弟無方嗎?他是讓你有臺階下,才不肯見你,你卻非要鬧著闖進(jìn)去!你是什么身份,要傳的人盡皆知嗎?”
歐陽爵的憤然并沒有消失:“別人怎么說我都管不著,我不能讓你受委屈!”
歐陽暖雖然感動,卻也心頭難受,肖重華就算是做戲,也不該傷她的弟弟!他該知道的,歐陽爵哪怕少了一根汗毛,她都會無比的心痛,他為什么還要讓護(hù)衛(wèi)拼命攔著他!她走過去,輕輕摸了摸歐陽爵的嘴角,道:“紅玉,快去拿藥來。”
歐陽爵卻一把握住她的手,道:“姐姐,為什么你不著急?”
歐陽暖盡力心平氣和地道:“為什么要著急,一切的事情我都是知道的,也是我讓他去哪里都要帶著慕紅雪,作出兩人相好的假象的。”
“什么?!”歐陽爵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歐陽暖慢慢道:“慕紅雪向我們提供了一條戰(zhàn)報,半個月前,高昌和南詔勾結(jié)起來,高昌出兵五十萬,南詔出兵一百萬,將同時攻擊大歷的邊境,趁著大歷朝沒有準(zhǔn)備,聯(lián)手攻入京都,高昌取大歷財富,肖天燁要皇帝寶座。”
歐陽爵先是震驚,隨后搖頭:“這不可能!我國的東邊和南邊的邊境上都有——”
“若是他們已經(jīng)被高官厚祿所收買,為對方所用了呢?”歐陽暖一個字一個字,嘆息著說完。
“你是說真的?!”歐陽爵漆黑的眼睛里慢慢閃過懷疑,“可能是慕紅雪提供了虛假的消息。”
“我們有那么傻,會被她蒙騙嗎?這消息自然是后來經(jīng)過確認(rèn)了的。”歐陽暖輕聲,和緩地道,“而慕紅雪的任務(wù),就是在大歷的京都想盡辦法引起肖重華和肖衍之間的爭斗,讓他們鷸蚌相爭,等到兩敗俱傷的時候,就是攻城的時候!整整一百五十萬的軍隊,而這半年多來,大歷一直在休養(yǎng)生息,所有人都以為終于太平了,就連戰(zhàn)爭的消息都是深惡痛絕,肖衍將軍糧都用于賑災(zāi),軍隊里沒有足夠的用于長期作戰(zhàn)的糧草,也沒有足夠的準(zhǔn)備能夠抗衡一百五十萬鐵騎,爵兒,我們需要時間,你懂了嗎?”
“這——”歐陽爵的腦海中電光火石的閃現(xiàn)一連串的場景,脫口道,“所以你們和慕紅雪說好了,一切都是演戲?為了蒙蔽高昌和南詔的密探,讓他們以為燕王世子迷戀公主美色,勝利在望了,借以爭取籌備戰(zhàn)爭的時間?”
歐陽暖見他終于轉(zhuǎn)過彎來了,贊許地點(diǎn)點(diǎn)頭:“是,高昌人想要用最小的損失換取最大的勝利,他們在等著公主將太子和燕王世子迷得神魂顛倒,讓他們兩個互相爭斗,然后挑選有利時機(jī)。”
“可是——慕紅雪為什么要幫助我們?”
“這——就是另外一回事了,不管她為什么要幫助我們,兩邊傳來的消息卻是真的,高昌和南詔人利用邊境貿(mào)易的假象,讓士兵們偽裝成平民,源源不斷涌上邊境,如今只怕已經(jīng)集結(jié)完畢,蓄勢待發(fā)了。”
歐陽爵不想相信這是真的,可是歐陽暖的話,沉思一下便知道的確是真的,肖重華不是輕信的人,既然同意這樣做,那么這個消息一定會是確鑿的,只是——“姐姐,那太委屈你了。”
歐陽暖輕輕搖了搖頭,道:“不委屈,若是讓肖天燁做了皇帝,又將帶起一陣血腥的清洗。”肖天燁是不會殺自己,可是其他人呢?只怕他會一個不留吧,到時候自己關(guān)心的所有人也都會難逃一死。歐陽暖咬牙,這是不得已。
“你們早該向我解釋清楚的。”歐陽爵還是有些不服氣。
“到了該你出場的時候,自然會輪到你賣力氣,其他時候,你就要作出一副不堪受辱的模樣,明白了嗎?”歐陽暖提醒著他。
歐陽爵笑了,道:“好,一切都聽姐姐的。”
歐陽暖早已算好了時間,肖重華很快就會主動找歐陽爵的,因為這個計劃非常需要他的配合,所以才將一切對這孩子和盤托出。
看著歐陽爵離去的背影,紅玉小心地道:“小姐,既然您也知道一切都是做戲,您為什么不開心?”
知道是一回事,落寞又是一回事,尤其是一個整日里對你噓寒問暖,將你捧在手心里的人突然去對別人獻(xiàn)殷勤,這滋味實在是叫人覺得心里發(fā)酸,胃里發(fā)苦。
晚上,肖重華回到正屋,歐陽暖微笑著抬起頭,問道:“用過晚膳了嗎?”
肖重華微笑著看她:“用過了。”
歐陽暖微微停了停,道:“今天為什么要讓人傷了爵兒?”
肖重華輕輕皺起了眉頭,回道:“下人們不懂事罷了,我已經(jīng)叮囑過,若是他來,一定要攔著,卻不要傷人了,不過他也將金良的肋骨打斷了三根。”
歐陽暖一頓,倒是沒想到歐陽爵用力這么猛,也是,他如今不是在她身邊的瘦弱少年了,他是吃虧了,其他人只怕都要在床上躺三個月。既然這樣,她也就不能再糾纏于這個問題。
“從明日開始,你將交際的事情都教給慕紅雪吧。”
歐陽暖的笑容,微微一僵。
肖重華又說道:“我?guī)е谕庾邉樱齾s不明白京都貴族女子之間的規(guī)矩,日子一旦久了,也會讓人覺得怪異。”
“不過是做戲,用得著那樣逼真嗎?”
“既然是做戲,自然是要做到底,你不是說過,還要騙過肖衍的眼睛嗎?”
望著肖重華,歐陽暖久久沒有言語,也沒有動彈。手指將手中的茶杯捏得更緊,直至關(guān)節(jié)處泛白。
半晌之后,她才回答:“如你所愿。”
歐陽暖真的開始毫無保留地教慕紅雪該如何與大歷的貴族女子打交道。
慕紅雪雖然是高昌公主,但對于大歷人的很多忌諱是摸不清的,尤其是上流社會女子中交際應(yīng)酬的要訣。只是她雖然是異國人,但是聰明伶俐,不論任何事情,都是一教就會。不過半個多月光景,她已將所有人的心思摸個一清二楚,知道誰最喜歡什么,誰對什么最感興趣,什么話題說起來大家都高興,什么話題大家都不樂意說。
很快,慕紅雪就成了所有人心中的寵兒。
不論大小宴席,肖重華也不再要?dú)W陽暖陪同,都是帶著慕紅雪出門。
肖重華對她的態(tài)度,也逐漸改變。
他的表情依舊溫柔,對她說話時,口吻還是那么不疾不徐。只是,他出現(xiàn)在她眼前的時間,一日比一日更短,就算真的見著他,她也能感覺出,他的眼神變了,再也不是往日的模樣……
歐陽暖的笑容慢慢少了,變得比往日里更沉默。雖然明知道他在演戲,可是當(dāng)她回過頭,卻看不到他專注的目光,心中總是空落落的。她終于意識到,在她的心里,肖重華已經(jīng)成了不可或缺的人。
歐陽暖在大廳里頭,交代著張管事近日府里的事情,慕紅雪恰巧在這時走了進(jìn)來。
她在門外,已聽見歐陽暖的聲音,一進(jìn)門時就笑著說道:“懷著身孕還這樣忙,你真是太辛苦了!”
“今日沒有跟著世子出門嗎?”歐陽暖脫口道,可是隨后,她意識到自己問錯了話,她只好笑了笑。
“重華進(jìn)宮去了。”慕紅雪輕聲細(xì)語的說道,神態(tài)從容,沒有半點(diǎn)心虛的模樣。她笑著走近幾步,又開口道:“這類繁雜的瑣事,肯定耗去你不少心力,往后都由我處理,你才能輕松些。”
“這就不麻煩你了。”歐陽暖笑道。
“可這是重華的意思。”慕紅雪彎著唇,笑得如沐春風(fēng)。“對了,重華說,有座錦繡白虎屏風(fēng)擱在倉庫里,他想取出來送人,但鑰匙在暖兒你這兒,他囑咐我過來,跟你拿鑰匙。”
歐陽暖面色一變,笑容頓時僵住。她握緊了拳,半晌沒有說話。那小倉庫說的是肖重華個人的倉庫,可不是燕王府的東西,那不僅僅是一串鑰匙,而是代表著,他對她全心的信任。肖重華為什么要讓她交給慕紅雪?
歐陽暖的笑容有一分鐘,幾乎化為冷厲。
“鑰匙得他親自來向我拿。”歐陽暖說道,鎮(zhèn)定如常,甚至露出一絲微笑。
慕紅雪看了她一眼,面上的笑容有一絲絲惋惜的模樣,終究是沒有說什么。
走出大廳的時候,歐陽暖幾乎絆倒,好在紅玉及時扶住了她,她看著歐陽暖的神色欲言又止,仿佛想要說什么,終究選擇保持沉默。
肖重華晚上回來的時候,歐陽暖將白天發(fā)生的事情說了一遍,然后問道:“你要我將鑰匙交給她嗎?你可知道這意味著什么?”
肖重華看著她溫潤的笑顏,一時心痛的難以自已,卻逼著自己硬起心腸:“我已經(jīng)答應(yīng)了這件事,不能出爾反爾。”
歐陽暖的笑容頓時僵住,半響,冷冷地看著他。“我才是你的妻子,她是外人不是嗎?我在你心中,難道還不如一個外人嗎?”
“當(dāng)然不是。”肖重華脫口而出,隨后他別過臉,不敢再看歐陽暖的面容,生怕被她看出心中的痛楚。“你們不一樣。”說到最后,他漸漸低下頭去。
“不一樣?”歐陽暖的臉上似是有一絲冷笑。“什么不一樣?”
肖重華沉默了,良久沒有回答。
終于,歐陽暖嘆了口氣:“你若執(zhí)意要這么做,自也由你。”說完,她不再開口。
歇息的時候,肖重華卻突然地道:“你等我一會兒,我去去就來。”
歐陽暖看著他出去,猜想到他是去找慕紅雪,不由冷冷地笑了一下,莫非自己是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引狼入室么?
等肖重華回來的時候,房中已放好了木制的大浴桶,裝滿了熱水。
歐陽暖仿佛什么也沒發(fā)生過的樣子,穿著雪白的里衣,披散著頭發(fā),美麗的仿佛偶然闖入人間的仙子,似是已洗浴完畢,見他進(jìn)來,便溫和地道:“怎么去了那么久?我已讓他們換了干凈的水,你趕快沐浴了,就睡吧。”
“好。”肖重華竭力將自己的目光從她身上移開。他不知道,她明明剛才很不高興,為什么現(xiàn)在又像是從未發(fā)生過的樣子,若是她不在意,那么自己刻意做出的一切,不都白費(fèi)心機(jī)了嗎?不!不能這樣!這樣一想,他迅速脫光了,便邁進(jìn)了浴桶。
肖重華沐浴的時候,從來不讓外人伺候。
歐陽暖親自給他遞過去香巾、胰子,然后替他將只是束著沒有梳起的長發(fā)挽起來,這才站在一旁,看他洗著,微微笑著與他說話,和往常一樣。
“我看公主的確是很聰明,學(xué)什么都是很快的。”她輕描淡寫地說。
肖重華恍若未覺,順口道:“是啊,她是一個聰明的女人。”是聰明,可是沒辦法讓人喜愛,也沒辦法進(jìn)入他的心。
歐陽暖并不知道他所想,心中嘆息,淡淡一笑:“重華,我只是覺得,這次她來了之后,你似乎有了一些改變,不像以前了。”
歐陽暖是個內(nèi)斂的人,她若非是傷了心,絕不會問出這種話來。然而她卻不知道,她哪怕是一句話,自己都無法忘懷。肖重華心中痛的難受,微笑著說:“她也是個可憐人。暖兒,你曾經(jīng)勸說過我,不要對她心懷芥蒂,如今她愿意幫助我們的計劃,我已經(jīng)十分感激了。更何況,她除了燕王府,再也沒有依靠,我既然有能力,自然應(yīng)該照顧她,這不也是你的心愿嗎?”
歐陽暖聽了,心平氣和地笑了起來:“重華,你要照顧慕紅雪,我當(dāng)然不會反對,只是覺得她一個年紀(jì)輕輕的姑娘,在宮廷中能存活下來,而且還能將這等重要機(jī)密帶出來,似乎不是等閑之輩。現(xiàn)在是非常時期,我擔(dān)心她有其他打算。你既然心里都明白,那自然很好,以后這種話我再也不會說了。”
肖重華盡力維持自己平靜的笑容:“你的擔(dān)心我自然理解。若非我領(lǐng)著,慕紅雪連燕王府都走不出去,這府里又經(jīng)過你的管理和約束,不會出什么紕漏的。我的公文都沒有帶回來,除了與你之外,我也從不在這里談公事,就算她有所反復(fù),也不會影響到我們的大局。這一點(diǎn)你盡管放心。”
歐陽暖自然也知道他說的這些,慕紅雪表現(xiàn)得確實很規(guī)矩,根本不會鬧出什么亂子來。可是她擔(dān)心的不是對方在政治上做什么,而是——她在不知不覺中搶走了自己的夫君。所以她只是笑道,“是嗎?看你們二人的模樣,倒是跟外人說的一樣,很相配。慕紅雪啊,那可真真是個美人呢,如畫容顏,如詩風(fēng)情,這世上少有男人不動心的,是不是?”
肖重華卻并沒有回答,只是沉默,漆黑的眼睛里看不到一絲的感情。
歐陽暖看了看他,一顆心慢慢沉了下去,若有所思地別過臉,便再也不說話了。
第二日一早,歐陽暖卻聽紅玉說,肖重華在凌晨便出去了,歐陽暖聽了,嘴角邊漸漸出現(xiàn)了一絲苦澀的笑意。
肖重華,為什么我們之間仿佛變成了一種敷衍的關(guān)系,可是我不需要這樣的虛情假意。你這樣做,侮辱了我的感情,也侮辱了你自己。在你心里,到底當(dāng)我是什么人呢?究竟你的心底藏著什么樣的秘密,為什么要對我保持沉默,甚至串通我身邊的人瞞著我?歐陽暖最恨的就是欺騙,不管是什么樣的欺騙……這讓她的心一點(diǎn)點(diǎn)冷下去。紅玉來伺候她起身,歐陽暖心平氣和地坐起身來,臉上一絲表情也沒有,眼里卻有了以前未出嫁的時候總是閃動著的冷淡漠然。直到這時,她才覺得全身冷得像掉進(jìn)了冰窖一樣,手足僵硬,行動起來已有些困難。
勉強(qiáng)起來,歐陽暖便讓紅玉陪著她在花園里走走。忽然聽得有人說話,心下一動,下意識地拉過紅玉的手避開。眼前走來的人正是肖重華與慕紅雪。
然而肖重華一反常態(tài),與慕紅雪語笑晏晏,十分親密。此情此景,讓歐陽暖凝眸望去。慕紅雪一身金色閃珠的緞裙,頭上挽一支長長的墜珠流蘇金釵,嬌怯中別有一番華麗風(fēng)致,更襯得神色如醉。她微笑道:“我瞧著,世子妃最近有些不開心。”
肖重華眼底有一絲郁郁之色,道:“她看來和順,其實性子十分倔強(qiáng),是從不會向人低頭的。”
這話落在歐陽暖耳中,幾乎是一愣,心中似被什么東西重重刺了一下,酸得難受。歐陽暖沒有想到,肖重華竟然在慕紅雪面前,表達(dá)對自己的不滿。
慕紅雪想了想,低聲道:“暖兒畢竟是郡主,性子高傲冷淡些也是難免。”
肖重華目光掃過假山的方向,口中冷冷道:“最近她對著我,往往是沒有一個笑臉,這計劃不是她也知情的么,卻不知怎么學(xué)那種無知婦孺拈酸吃醋。”
無知婦孺?他不說自己做的過火,卻說自己無故拈酸吃醋……歐陽暖無聲地笑起來,原來,在他心中對自己積怨已深。
慕紅雪淡淡地道:“人之常情而已,這也是她對你的珍惜。”
肖重華卻搖了搖頭:“不,她最關(guān)懷的,永遠(yuǎn)是他的弟弟,不是我。”
歐陽暖只覺得心頭的痛意一陣陣的傳過來,一時之間竟然無法站穩(wěn),紅玉連忙扶著她。歐陽暖的一只手牢牢握住假山的一角,手指縫幾乎掐出了血。她已經(jīng)再三說過,在她的心里,肖重華的分量半點(diǎn)也不比歐陽爵差,可他卻在此刻舊事重提,不過是將積累的不滿抒發(fā)出來罷了。
慕紅雪眉心微低,略帶愁容道:“不管她怎么樣,你心里,終究是最愛她的。”
肖重華的目光在假山上停留片刻,略一遲疑,狠下心腸,半帶輕笑道:“再美麗的人,再深重的愛,若是得不到回應(yīng),也要消失的。”
每一句話、每一個字,都像是針一樣,刺得歐陽暖的心一陣一陣的痛。她的喉頭一緊,這幾句話,從肖重華的口中說出來,像有一雙手狠狠抓住了她的心,揉搓著,擰捏著。
她無法轉(zhuǎn)開視線,眼睜睜看著肖重華溫柔的注視著慕紅雪,伸手將她落在額前的發(fā)絲,輕輕撩到耳后。
歐陽暖的雙手,握得更緊,直到指甲深深陷入掌心。
良久,他們已經(jīng)去得遠(yuǎn)了,歐陽暖卻怔怔地站著,幾乎無法挪動一步。
燕王府依舊,人們的笑容表情依舊,只有她的世界,仿佛已經(jīng)完全不同了。看著眼前的這一切,歐陽暖深刻地明白了什么叫作物是人非。她愿意為他操勞一切,愿意陷入勾心斗角,愿意忍受一切的不公正,這都是建立在他好好珍惜她的基礎(chǔ)上,若是她的付出他不以為意,她又何必多此一舉?
歐陽暖什么話都沒有說,徑自去了一趟寧國庵,在林婉清的牌位前上了一炷香,什么也沒有做就回來了。
一看到她,張總管連忙迎了上來,微微躬身跟著她往里走,一迭聲地稟道:“世子妃,您一早上去了哪兒?一點(diǎn)消息也沒有,可把我們急壞了。世子說是您一回來就通知他。您這是……”
歐陽暖截斷了他的話,淡淡地道:“我出去走了走,也沒什么事。我累了,想休息一會兒,你下去吧。”
“是。”
歐陽暖回到自己的屋子,方嬤嬤早已站在門口等待,她看到歐陽暖,幾乎大吃了一驚,不過是一會兒的時間,小姐就像變了一個人似的,臉色蒼白,神情憔悴,眼中閃動的光卻十分的冷冽淡漠。
不過是幾個時辰,她仿佛已是歷盡滄桑。
方嬤嬤不由問了幾句,歐陽暖的臉上忽然出現(xiàn)了極其疲倦的神色,低低地對他說:“嬤嬤,你先回去歇著,我也想休息一下。有什么話,咱們明天再說。”
方嬤嬤的面色一變,歐陽暖還從來沒有這樣過,她和世子之間,究竟是發(fā)生了什么事情?
歐陽暖覺得身子很冷,頭很暈,眼前陣陣發(fā)黑,已是再也支持不住,便合衣上床,拉過錦被來蓋上,閉目養(yǎng)神。
肖重華進(jìn)了房間,覺得屋中冰涼,頓時發(fā)起火來,忍不住對方嬤嬤道:“你們就是這么侍候世子妃的?天色這么暗了,也不知道點(diǎn)個燈送進(jìn)來。這是故意怠慢嗎?”
方嬤嬤心中對他有氣,卻不好發(fā),只是吩咐下去,趕緊點(diǎn)燈進(jìn)來。
肖重華走到床邊,猶豫地看著閉著眼睛的歐陽暖,思慮著她是不是裝睡,該不該將她叫醒,他的手雖然只是稍稍靠近了她的臉頰,卻感覺到了那種灼人的高溫,頓時心中大驚,將手背貼上了她的額,立刻便被那燙手的熱度嚇了一大跳。
歐陽暖傷心的很了,這時候是真的非常困倦,竟然真的昏睡過去。
肖重華這時才相信她不是裝睡故意避他,心中痛苦的幾乎無法呼吸,連忙叫太醫(yī)來問診,他自己也是衣不解帶,一直守在這里,一直用浸了溫水的手巾冷敷歐陽暖的額頭,希望能幫她把高熱降下來。
等所有人都退出去,肖重華忍不住伸出手去,輕輕撫著她的臉。
經(jīng)過一夜,她的熱度已經(jīng)退了,只是還沒有醒過來,肌膚卻隱隱地透出一絲暖意。他修長白晰的手緩緩地游走在她的臉頰、雙唇、下頜,眼中滿是奇異的光彩。歐陽暖有張讓人百看不厭的臉,無論變成什么樣子,都是那樣的清麗奪目,就是病成了這樣,又在沉睡,也仍然給人強(qiáng)烈的誘惑。他緩緩地傾前去,將自己的唇覆蓋上她的雙唇,舌尖輕輕滑過她優(yōu)美的唇線。
歐陽暖在睡夢中皺了皺眉頭,肖重華陡然一驚,連忙后退了一步。隨后便是無邊無際的痛苦涌上來,讓他幾乎無法站穩(wěn)。
是啊,既然已經(jīng)做到了這個地步,又為什么要留戀?只要——她真的相信自己背叛了她,那么她就不會有事。
歐陽暖一直昏睡著,忽而如入洪爐,忽而如墮冰窖,神智偶爾會清醒,須臾卻又昏睡過去。
如此忙亂了幾日,歐陽暖才從昏迷中清醒過來。
紅玉一見到她醒了,不由得喜形于色,連忙傾前問道:“小姐,您醒啦?”
歐陽暖看了看她,便想坐起來,渾身卻是軟弱無力,掙了一下,根本起不來。
紅玉連忙扶住她,道:“小姐有什么吩咐,告訴奴婢就好!”
歐陽暖緩緩地轉(zhuǎn)頭,四下看了看,見屋中并無他人,只是冷笑了笑,便道:“我躺了幾天了?”
“有……四五天了。小姐,您這次病得突然,可把我們嚇壞了。”紅玉一臉的焦急,認(rèn)真地說,“大公主天天趕過來看您,也是急得不行,就連太子都來看過您,被人擋回去了。”
“哦。”歐陽暖聽完,卻沒什么特殊的表情。她只覺得渾身軟得像攤泥,大概是一個姿勢睡久了,骨頭疼得厲害,她想翻個身,卻只是動了動,便無能為力了。
紅玉的眼淚簌簌掉下來,她很想告訴小姐,世子一直守在你的床前,徹夜不眠,可是想起肖重華的叮囑,她只能咬住嘴唇,強(qiáng)迫自己一個字都不透露。
若是不能將小姐逼走,世子所做的一切,全都白費(fèi)了。
可是忍著忍著,旁邊的菖蒲卻突然哇的一聲哭出來,像是個孩子一樣。紅玉趕緊呵斥她,可是菖蒲的眼淚卻不斷,到后來怎么也止不住,竟俯到床邊,失聲痛哭。
歐陽暖勉力抬手,輕輕地拍著她的肩背,似乎在哄小孩子一般,一下一下的,傳達(dá)著無言的安慰:“菖蒲,不要擔(dān)心,我只是生病了,很快就好。”
連一個丫頭都在她身邊守著,自己的夫君卻是這樣的無情,歐陽暖的心一點(diǎn)點(diǎn)的覆上了冰,難以釋懷。
方嬤嬤端著粥進(jìn)來時,看見菖蒲伏在床沿哭泣,還以為歐陽暖又發(fā)生了什么事情,嚇得差點(diǎn)把碗打了,三步并作兩步地趕到床邊,見歐陽暖好好地睡在床上,這才松了口氣,卻不免瞪了菖蒲一眼,口中卻道:“小姐,醒了就好。”
歐陽暖微微含笑,道:“辛苦你們了。”
就在這時候,突然聽見外面有人笑道:“暖兒,你好些了嗎?”
歐陽暖就看見一身絢爛繡著孔雀花紋衣裙的慕紅雪走了進(jìn)來,只見她身段高挑,眼若秋水,眉含春山,絕色的臉上似乎總帶著盈盈笑意,讓人看了,心里很是舒服,那一顆淚痣更是為她添了幾分柔美之感。
反觀自己,卻是消瘦憔悴,下巴尖削,看上去變得很沒精神,歐陽暖卻只是微笑,道:“多謝公主的關(guān)心。”
慕紅雪突然走過來,摸了摸她的額頭,道:“的確是不發(fā)燒了。”
歐陽暖不動聲色地讓了讓,溫和地笑道:“其實也沒有什么,大概因為我懷著孕,容易受風(fēng)吧。”
慕紅雪溫言勸道:“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養(yǎng)病的事,還是得緩緩地來,急不得。”
“多謝你的關(guān)心。”歐陽暖的聲音也是不疾不徐。“世子很需要你,你趕緊去吧。”
看她如此蒼白瘦弱,慕紅雪心中難受,臉上卻笑道:“是啊,最近你病了,一切的事情都要我操心,我常常都有力不從心之感了。”
這些天,她手上的工作,一樁樁、一件件,全都轉(zhuǎn)交到慕紅雪手中了,如今人人都知道,燕王府的世子妃失寵了,慕紅雪很快就會進(jìn)門。
“不會的。”歐陽暖笑著道,“你心智聰明,什么都一學(xué)就會,一切都是游刃有余的。”
她們說著話,臉上都掛著款款的笑意,聲音溫和輕緩,看上去,真就是相處融洽的朋友。
慕紅雪走了以后,方嬤嬤冷冷啐了一口:“呸,不要臉的狐貍精!”
歐陽暖聽在耳中,就如清風(fēng)拂過,瞬間消散,無知無覺。她微笑道:“嬤嬤,算了吧。”
“小姐,怎么能算了!以前林氏那么厲害你都能有辦法,你肯定能收拾她的,是不是?”
歐陽暖卻淡淡地道:“又有什么必要?”從前未出嫁的時候,那樣勾心斗角還不夠嗎?嫁人之后還要接著與人斗爭?若是肖重華站在自己這一邊,那么無論怎么做,自己都不在意,可他的心都不在自己這里了,去做這一切還有什么意義?
就算她有法子讓慕紅雪消失,那以后呢?燕王世子身邊,永遠(yuǎn)不會缺少美麗的女子。
病好后的歐陽暖,偶爾會坐在窗前,手中捧著一杯茶,望著外面發(fā)呆,她的心就像是被掏空了,幾乎冷得麻木了,冷得幾乎忘了痛……她一直知道,他們這些日子以來,總是出雙入對,親昵得舍不得分開。只是,她已經(jīng)不在意了,如今,不過是等待肖重華對自己攤牌。
這不是在演戲。
他們早已弄假成真,那些曾是專屬于她的溫柔、寵愛、呵護(hù),如今都已全部易主。
剛開始的時候,她也努力過,可他卻說出了那樣怨懟的話。
原來如此——不過是一個區(qū)區(qū)的慕紅雪,便試出了他的真心。
傍晚時分,歐陽暖走進(jìn)了書房,從前她以為,自己可以容忍他娶妾,能夠容忍他將愛分給別人,但她沒想到,自己會對他動了心,動了情,更不會想到,在他承諾過不會對別人動心之后,還背叛了她!而她自己也發(fā)現(xiàn),當(dāng)你在意一個人的時候,根本做不到無動于衷!她該親口確認(rèn),在他心里,慕紅雪是不是比她要重要!若是確認(rèn)了,她情愿離去。
所以,歐陽暖親自去了肖重華的書房。
他聽見了腳步聲,回過頭,就站在書房的窗前,并不靠近她,靜靜地看著她。
兩人中間仿佛隔著一條再也跨不過去的鴻溝。
“在你心里,她已經(jīng)超過我了嗎?甚至于我和孩子加在一起的分量,都已經(jīng)比不過她,是不是?”終于,她垂下頭,開了口,聲音帶著無法抑制的顫抖,言辭更近乎于是含糊不清的低喃,語調(diào)之間溢滿了凄酸的滋味,還有那不堪重荷的疲憊。
肖重華早已預(yù)料到她會傷心會絕望,可事到如今,不過短短一句話,卻如千鈞巨石一般沉沉壓在他的心頭,碎心裂肺的疼著,不負(fù)重荷。
那種痛,比被迫割舍的折磨更加令人不堪忍受。
“是。”他咬緊牙關(guān),逼著自己殘忍地開口,聲線沙啞異常,可是卻仍舊能一個字一個字地說出傷人的話,那么清晰,夾雜著冷笑:“我以為自己能夠愛你一輩子,可現(xiàn)在才發(fā)現(xiàn),是我說的太早了。”
歐陽暖依舊垂著頭,眸一閉,驀地狠狠抽了口氣,然后,她像是掙扎了好一會兒,才強(qiáng)忍著睜開殷紅的眸子,抬起頭來,眼眸中一片如水的平靜:“你不是在做戲,是在說真的。”
“剛開始是在做戲,可后來我在她身上發(fā)現(xiàn)了你沒有的東西,比如發(fā)自心底的熱情和女子的真心。”肖重華猛地背過身去,不讓她看見自己臉上的表情,或者說,他不敢去看她眼里那令人心顫的絕望,只是緩緩道出那早已準(zhǔn)備好的說辭:“而且,她能夠幫助我,說服高昌九皇子,站在我這一邊!”
聽他這樣回答,她突然像是被人扇了一耳光,整個人恍恍惚惚地,仿若失了魂魄。
“原來如此。”沉默了很久很久,她再度開口,滿臉茫然,即便是強(qiáng)撐硬忍,可尾音仍舊是哽咽了下去,氣息難以順暢:“我原以為,你所做的一切不過是在和她做戲,現(xiàn)在才知道是我錯了……”她嘴里喃喃地說著:“看來,我已經(jīng)是個很多余的人……”
原來,她以為他愛的是慕紅雪么?
“你說的不錯,我的確是假戲真做了。”他苦苦一笑,轉(zhuǎn)過身來,也不知是真情流露,還是意有所指,只是就著她的胡思亂想,順?biāo)斓乩^續(xù)往下:“你會不會恨我?”
“我不恨你,我只是要放棄你了。”她搖搖頭,垂下眼,眼睛里面有一片誰也窺不見的氤氳。
曾經(jīng),每天一睜開眼就能看到他,可現(xiàn)在才明了,他根本只是暫時在她身邊,她何德何能,怎敢自詡是他的摯愛?她自以為自己很聰明,如今已是一無所有,遍體鱗傷。在知悉他心有所屬之后,她,不屑去挽留。最可笑的是,不論是前世還是今生,她歐陽暖最終都會落到被人拋棄的結(jié)局。這,是不是老天爺對她的懲罰?
“暖兒——”似乎是有什么話,幾乎要不受控制地脫口而出,卻被他硬生生地哽在喉嚨口,化成一股難以吞咽的抑郁。可是,一股巨大的失落感似陰影般無法控制地罩住他,令他無處可逃,只能壓低了聲音詢問:“你要離開這里,那么你要去哪兒?”
“無論去哪里都好,我不會影響大局的,也不會告訴歐陽爵這一切,我知道,你所謂的國家大事,還需要他。”歐陽暖冷淡地說著,心臟似乎已經(jīng)麻木,再無一絲痛覺。
肖重華強(qiáng)壓下心肺中撕裂般的痛苦與不舍,臉上掠過痛苦的抽搐,他深吸一口氣,嘶啞地開口,沉痛而艱澀地繼續(xù)訴說著那傷人的言語,一字一頓地想提醒她:“希望你遵守諾言。”
歐陽暖原本木然的臉上染上了淺淺的笑,笑容在那淚痕未干的臉龐上,每一個彼此相處的片段都在她的眼前慢慢清晰,又慢慢變得模糊,變得朦朧。曾經(jīng),她躺在離他的心跳最近的地方,被他緊緊地抱著,她以為她得到了這個男人的愛,她以為他所說的一切都是認(rèn)真的,他會用一生溫暖她冰冷的心,可現(xiàn)在,她才明白,這一切不過是她的幻覺罷了。她的自以為是的愛情,連一絲痕跡也沒有留下。所謂的至愛,至此為止,被證明出不過是一個徹頭徹尾的謊言。
是她咎由自取,引狼入室,怨得了誰?
這樣也好,總比真正人老珠黃,年華不再后,才發(fā)現(xiàn)真相要好得多。
她忍著眼里的淚,甚至還露出微笑:“我會和所有人說清楚的,這出戲還會演下去,不過主角,再也與我無關(guān)了。”
看她瑟瑟發(fā)抖,他終于忍不住,上前緊緊地抱著她,感覺到她無法抑制的顫抖,她埋首在他的懷里,綿延不斷的眼淚濕了他的前襟。本以為他的心早就痛得沒有感覺了,可是,他根本是低估了她對他的影響力,他的心,痛得難以自持!幾乎要脫口說出一切的真相!暖兒,不要再哭了!你把我的心哭碎了!他雙眸暗淡,心中控制不住在顫抖,只能看著她無助地哭,像是要就此流盡一生的眼淚。
他啞著嗓子,放開了她,強(qiáng)迫自己將所有的情緒都收斂的一干二凈:“明早,我會讓人送你回公主府。”他咬咬牙,說出了最后的訣別語:“從此,你我再無瓜葛!”
“別擔(dān)心,我這就走。”歐陽暖這樣道,轉(zhuǎn)身就往外走。
她的背影,越走越遠(yuǎn),一次都不曾回頭。
看著她最終頭也不回地離開,肖重華低下頭,從衣襟里摸出那一支珠釵,緊緊攥住手心里。
他在宴會上,特意向魯王妃悄悄換回來的禮物。
暖兒,這鮫人淚,除了你以外,其他人都不配戴著。
只是,如今的你只怕已經(jīng)不在意這些了。
他永遠(yuǎn)記得,她為他披上嫁衣的那一刻,他永遠(yuǎn)記得,太醫(yī)告訴他,她已經(jīng)懷孕的時候,那一刻他的狂喜。
她曾經(jīng)說過,會一直守在他的身邊,這讓他曾經(jīng)自以為冰冷的心在她的身上融化。
他曾經(jīng)發(fā)誓,他要用一生來真心好好愛護(hù)她。
可是,當(dāng)他的愛已經(jīng)變成最危險的利器,他就不能再留下她在自己的身邊,只要做好最妥當(dāng)?shù)陌才牛灰桨玻灰囊磺许橅樌灰秃⒆佣寄苄腋?鞓罚敲矗鍪裁炊伎梢浴2恢雷约哼能不能平安歸來,所以,他趕盡殺絕,徹底狠心,從不敢奢想她的原諒。若是計劃失敗,他不能平安歸來,那他這個丈夫,活在她的記憶里只會讓她傷心,他的離開會讓她痛不欲生。所以,逼不得已,他到底是狠下徹頭徹尾地傷了她,讓她恨他,這樣,或許才是最好的保護(hù)她的方式。
暖兒,如果要恨我,就恨得徹底一些吧!如果有一天,我死在戰(zhàn)場上,你至少,不必為我傷懷,更不要為我落下一滴眼淚。
歐陽暖沒有等別人為她準(zhǔn)備馬車,她只是向燕王留書一封,告知她要去公主府小住,她相信,過后肖重華自然會向他解釋一切的,根本不必她多嘴,然后,她將肖重華送給她的一切都丟在了屋子里,只帶了公主送給她的部分最心愛的陪嫁,以及來時帶來的丫頭和汝娘,上了吩咐紅玉準(zhǔn)備好的馬車。
馬車上,歐陽暖始終沒有什么特別的表情,菖蒲想要問什么,每次都被紅玉阻止了。
到了大公主府,陶姑姑什么也沒有問,便將她迎了進(jìn)去。可想而知,最近肖重華的所作所為,大公主已經(jīng)全都知道了。
然而進(jìn)了府,卻沒看到大公主,歐陽暖看著陶姑姑,對方卻是掉下眼淚來:“公主聽說世子的所作所為,氣的病倒了。”
歐陽暖坐在大公主的床前,見她的臉一片蒼白,再也忍不住,不由自主的掉下了眼淚。從燕王府出來,她卻不想回到歐陽家,更不能去將軍府和鎮(zhèn)國侯府,所以只能回到公主府來,沒想到大公主卻為了這件事氣病了。
許是被那哭泣的聲音驚動,大公主睜開雙眼,看到歐陽暖滿臉的淚,有些急了,立刻掙扎著坐起來,只是急急地問:“暖兒,怎么了?怎么了?”
歐陽暖連忙擦了眼淚道:“我沒事,母親好些了嗎?”
大公主怔怔看著她,半晌之后,竟然恨得咬牙切齒,怒氣滿面:“重華這個小畜生,竟然敢這樣傷害你——”大公主素來矜持,臉上第一次凝起那么可怕的表情,竟然氣得有些微微地發(fā)抖,表情猙獰地發(fā)著狠:“我絕不會善罷甘休!”
“不,女兒跟他再也沒有關(guān)系了。”歐陽暖倔強(qiáng)地用手背抹去了眼淚,還是止不住言語中微微的哽咽,衣袖下的手指狠狠地陷進(jìn)掌心,喚醒了幾欲痛斃的神魂,讓自己沸涌的情緒趨于平靜。
“傻孩子。”大公主搖了搖頭,恨不得把肖重華撥皮拆骨,大卸八塊。畢竟,是她親自把歐陽暖送到了燕王府。最近這些日子里,肖重華的所作所為和那些紛飛的流言,她自然是知道的,幾乎氣個半死,若非不想鬧得太難看讓歐陽暖為難,她早已去和燕王府理論了!她不過是希望肖重華能夠回心轉(zhuǎn)意,可如今看來,歐陽暖卻是已經(jīng)破釜沉舟,決絕地斷掉了最后的一條退路了。
“你真的不回燕王府了嗎?暖兒,你可要想清楚,你肚子里的孩子——”大公主的目光中還是有一絲疑慮。寧拆十座廟,不毀一樁婚,這樣真的好嗎?或許肖重華只是一時的迷惑,還有回頭的一天。
歐陽暖扭過頭看著窗外漆黑的夜色,只覺得全身像被掏空了一般,滿臉漠然,卻泛起一抹無神的笑,而此刻,她的聲音在這樣靜謐的空間里,聽起來虛無飄渺,仿佛不是真實的:“母親,能夠做的,我已經(jīng)都做了,我如今離開,也是為自己保有了最后的一點(diǎn)尊嚴(yán)。”
是的,她可以忍住難受,她可以倔強(qiáng)的壓抑痛苦,她可以強(qiáng)迫自己不要掉眼淚,可以狠狠的斬斷這段婚姻,可以偽裝成平靜,可以偽裝成不屑為肖重華傷懷,可是,這都不能讓她否認(rèn)自己的傷心,這種傷心,絕不亞于前世被背叛之痛苦。
大公主看著歐陽暖,眼睛里有苦楚,有不忍,還有無奈。可最終,她咬咬唇,硬生生忍住了所有的言語,只是輕輕地頷首,道:“只要你愿意,就留下來陪我吧。”
歐陽暖看著大公主,擦掉了自己的眼淚,微笑著說:“好,我以后都陪著母親。”
燕王府。
“世子,您這樣做真的好嗎?”慕紅雪在沒有人的時候,用的依舊是冷靜疏離的稱呼,絕不敢稱肖重華的名字。
肖重華像是聽而不聞,繼續(xù)埋頭批著折子,漠無感情點(diǎn)點(diǎn)頭,并未看一眼慕紅雪:“這是最好的辦法。”
“可是——你傷了她的心,縱然是為她好,你也該考慮到這樣做的后果,若是她以后知道了真相,會怎么樣呢?”慕紅雪一邊小心翼翼地試探著開口,一邊注意觀察著肖重華的反應(yīng)。
肖重華手里的折子微微地抖了一抖,就連心跳也陡然失去了節(jié)律,瞳孔一縮,雖然臉上仍舊帶著疏離而尊貴的表情,但胸腔中卻頓時漲滿了無奈和酸楚。
他愿意為了她放棄一切,他希望她在他的懷里,永遠(yuǎn)都能開心。
可是,他不得不親手推開她,這種痛又有誰能知道?滿心的愧疚如同一把鋼刀,一遍一遍割裂他的心,他卻只能任由心底激起一陣又一陣極痛苦的痙攣,逼著自己面無表情,無動于衷。這樣的痛,幾乎是撕心裂肺的。
“她永遠(yuǎn)都不會知道的。”像是在陳述事不關(guān)己的話題,他眸中蕩漾起冷漠的陰霾,薄唇微微地一抿,就連語氣也漠然得不像話:“讓賀雨然去照顧她的飲食起居,他的醫(yī)術(shù)比宮中的太醫(yī)要強(qiáng),也更能信得過,有他在,她不會有事的。”
看到肖重華連臉色也沒有一點(diǎn)點(diǎn)的改變,臉上帶著一種令人幾乎無法置信的冰冷,平靜的雙眸中不見一絲感情,明知道他是為了歐陽暖好,可慕紅雪卻還是不贊同。明明他們兩人是那樣的相愛,誰也離不開誰,為什么非要作出這種決定!而自己呢,從看到歐陽暖的第一眼開始,就那樣喜歡她,因為她的骨子里,和自己是一樣的人,明知道自己耍詐騙她來,卻還是要幫助自己,看似無情,其實心底卻是柔軟的。像是歐陽暖那樣聰明溫和一個女子,誰忍得下心傷她?可是自己,也被她討厭了。
“公主有空關(guān)心她,不如想想下一步怎么做最好!”肖重華抬頭瞥了他一眼,黑黝深邃的眸子教人看不清他的到底在思量什么,然后,他便垂下頭繼續(xù)披著折子,語氣還是一如既往的冷漠,“這出戲,不只是做給高昌和南詔看的,也是做給太子看的,你明白嗎?”
“你在和肖衍做交易?”慕紅雪一愣,隨即問道。
“是,我在和他做交易。”肖重華淡漠地道,他用自己的行動告訴肖衍,他已經(jīng)對歐陽暖厭煩了,肖衍若是喜歡歐陽暖,以后有的是機(jī)會。“只是將南詔和高昌的打算告訴了他,我想,他會知道怎么做的。”
只有讓肖衍相信自己和歐陽暖的決裂,對方才會同自己達(dá)成短暫的合作。這合作可能只有一兩個月,不,或許只有半個月,但,卻是最寶貴的時間!可是這個計劃十分的冒險,若是讓肖衍起了疑心,他會在自己去戰(zhàn)場的這段時間對暖兒動手,這樣的話,暖兒就會陷入危險之中,可若是讓肖衍相信,自己和暖兒已經(jīng)徹底沒了可能,那么肖衍就不會這樣心急。因為對方想要的,是歐陽暖的真心。為了得到她的真心,肖衍會付出足夠的時間和耐心,前提是,自己不在。最重要的是,在這個計劃中,肖衍一定會在中途有變,他不會希望自己再從戰(zhàn)場上平安歸來的,這就是一切的關(guān)鍵。肖重華有足夠的信心可以應(yīng)付肖衍,可是面對肖天燁蓄勢待發(fā)的一百萬軍隊,真的能夠全身而退嗎?若是不能,他該怎樣讓暖兒傷心?既然如此,不如狠下心腸,將她推開!
慕紅雪嘆了一口氣,要讓肖衍取信,可是沒那么容易的,她轉(zhuǎn)身,輕輕離開了書房。
肖重華終于放下了手中折子,發(fā)現(xiàn)自己根本一頁都沒翻過去。
他現(xiàn)在什么都不想知道,只想要知道她在公主府好不好。然而他要做的事情太多太多,想她,只會讓他越來越分神,這無論是于他還是于她,都是一場災(zāi)難。她已經(jīng)不想再見到他了,甚至不想聽到任何人提起他的名字,他已經(jīng)成為她深惡痛絕的人。可是,只要能保住歐陽暖,他什么事都做得出來。他太了解她,也太懂得她,知道該怎么做,最能讓她心寒、最能讓她心痛、最能讓她心死……
當(dāng)他的胸懷已不再安全,他別無選擇,只能狠下心,用盡所有方式,逼得她離開。
肖重華握緊雙拳,表情森冷,她平安無事就好,而他,還有一場惡戰(zhàn)要打。
很快,所有人都知道歐陽暖搬回大公主府的事情,甚至,當(dāng)皇帝嚴(yán)厲斥責(zé)肖重華不該冷落嫡妻的時候,他竟然敢冒著天下之大不韙,毫不在意地轉(zhuǎn)身就走,于是,京都貴人們中很快便有了新的爭論。之前本就因著香雪公主的美貌十分震動的人們,如今更是鬧得如同一鍋粥。現(xiàn)在大公主府、將軍府,甚至于鎮(zhèn)國侯府,為了歐陽暖幾乎都和肖重華撕破了臉。這樣一來,朝中的局勢也就變得微妙起來,因為大多數(shù)人雖然覺得歐陽暖不允許肖重華納妾是霸道了些,可人家也是有強(qiáng)硬后臺的,有個公主母親,將軍弟弟,再加上一個太子側(cè)妃的表姐,一個鎮(zhèn)國侯的表哥,總的說來,任是誰也不敢得罪這樣背景的妻子,再加上肖重華誰不好選擇,偏偏選擇了一個高昌國的公主,非我族類,其心必異,貴婦們表面對慕紅雪客客氣氣,暗地里沒少給她使絆子,誰都不喜歡這個異國女人,縱然她交際手段驚人也是無用。而在男人們看來,肖重華做的過分了點(diǎn),誰都喜歡美人,但誰也不會為了一個美人不顧利益和立場拋棄嫡妻的,這是很為人所不齒的。在這一片質(zhì)疑聲音中,肖重華卻一意孤行,最奇怪的是,一直在朝堂上與他很不對盤的太子,竟然破天荒地站在他這一邊,支持他的行為。聯(lián)想到肖衍對歐陽暖傾心的傳言,眾人便不由得沉默了,大家隱約猜測,太子這樣的舉動,究竟是什么意思。但不管怎樣,流言與輿論的力量是相當(dāng)強(qiáng)大的,原本睿智的肖重華,不過數(shù)日之間,便被丑化成了一個拋棄正妻,無情無義的男人。
紅玉端著食盒走進(jìn)屋子,“小姐,公主派人送來了補(bǔ)身的湯藥。”
“可我還吃不下。”歐陽暖皺皺眉頭,許是因為有了孩子的緣故,她開始嘔吐,不僅是進(jìn)食,就連喝水她都會想吐。
“這樣不行啊,小姐今天什么都沒吃。”
“我只是沒有胃口。”
“不行,公主說了,您多少都得吃一些,不然身子會更虛弱下去的。”紅玉將食盒里金絲燕窩端了出來,“汝娘也是這樣叮囑的,說請小姐一定要喝下去。”
歐陽暖不再拒絕,拿起調(diào)羹,舀了一勺,湊到唇邊,卻還是食不下咽。
聞著食物的香氣,她才喝了一小口甜湯,甚至連燕窩都還沒吞下肚,那種熟悉的感覺,再度涌了上來,酸澀的液體,從胃部竄出。她只來得及推開碗,接著就彎下身,難受的開始嘔著,嘔出了那口東西,空虛的胃部,還不肯放過她,一陣陣的痙攣,逼著她嘔了好一會兒,才稍稍平息下來。
紅玉守在一旁,滿臉擔(dān)憂,急著遞上毛巾:“還是請個大夫來看看吧。”
歐陽暖搖搖頭,道:“不必了,太醫(yī)都來看過兩回,也沒別的法子。”倒不是她故意想不開什么的,實在是這個孩子太鬧騰,簡直是鬧得她沒法安枕,的確是叫太醫(yī)都愁死了。大公主的病這兩日倒是好了,來來回回地喊太醫(yī),把這件事鬧得人盡皆知,反倒更多人指責(zé)肖重華拋棄懷孕的嫡妻了,歐陽暖知道大公主是想要讓肖重華抬不起頭來,只是她太了解對方,肖重華不是那樣會在意別人眼光的人。當(dāng)初他能頂住那么多的壓力死活不肯納妾,今天自然也不會在意旁人的眼光。
“那奴婢扶著小姐出去走走。”
孩子已經(jīng)四個月了,自己應(yīng)該多走動走動,孩子才能健康的成長。歐陽暖點(diǎn)點(diǎn)頭,剛走到花園里,卻看到了一個人,紅玉和菖蒲頓時嚇得不知所措,盯著歐陽暖的臉,面色十分緊張。
本以為不會再碰面,可終究還是遇上了。
歐陽暖很快明白過來,這是大公主想方設(shè)法讓他們再見面,是想要撮合他們吧。
他站在走廊上,不知道是有意等著還是無意間經(jīng)過,卻也并不說話,只是靜靜看著她。而她,便也就裝作視而不見,目不斜視地與他擦肩而過,如同不相識的陌生人。
不知為什么,她卻分明看見,他變得很消瘦,眼眸更深不見底,令人看不透猜不透。
然而,這樣的見面不止是一次,接連三天發(fā)生兩次。歐陽暖并不知道肖重華為什么會在這里出現(xiàn),她只是覺得,不想看見這個人而已,甚至不愿意去猜測,他為什么不帶一個護(hù)衛(wèi),突然出現(xiàn)在公主府。
第二天,賀雨然出現(xiàn)在了公主府,自請為歐陽暖診治,可歐陽暖卻連面也不曾見,便回絕了。她并不覺得自己需要診治,更不需要和肖重華有關(guān)的一切人。
直到,有一天的傍晚,他終于擋住了她的去路。
“暖兒。”他垂著頭,低低地喚了一聲。
歐陽暖的臉色很平淡,幾乎看不出絲毫的情緒:“世子,借過。”她掩在長袖下的手攥成拳頭握得死緊,可是聲音里帶著一絲疏離和冷意,沒有絲毫的感情。
那刻意生分的語言在此時此刻,無疑是在肖重華備受煎熬的心里火上澆油。他靜靜地看著她,五臟六腑攪成了一團(tuán),如無數(shù)的刀子攢鉆。他只想將她攬入懷里抱緊,緊得再無一絲間隙。
可是,他卻不能。
“暖兒——”他的心弦難以壓抑而凄緊地搏動著,從懷著取出一支珠釵,“這是你的。”
赫然是那顆鮫人淚。原本是她送給魯王妃的禮物,現(xiàn)在卻出現(xiàn)在了這里。
“我的?”歐陽暖神色漠然,表情始終是冷淡的,波瀾不興,并沒有什么明顯的情緒起伏,只是在看見珠釵時,細(xì)細(xì)的秀眉不經(jīng)意地微微一跳,眸子里似乎有什么東西在輕輕晃動,揚(yáng)起唇角,笑容冷漠,“世子,你我既然毫無瓜葛,這東西便不再屬于我了。”
聽著她一字一頓,毫無感情的描述,他不知該要如何辯解,也沒有一句反駁。然而,他還是將珠釵遞到她的面前,“不,這是屬于你的。”
她并不理會,就要越過他離去。
見她不肯收下,肖重華握緊了手,卻非常堅持:“暖兒,這是屬于你的!”
歐陽暖只是微笑,但這冰冷的笑容猶如海水之上漂浮的碎冰,那種凍噬心魂的寒冷,全都被掩蓋在眼睫之下,沒有讓他窺見分毫:“我不想看到這顆鮫人淚,每次看到我就會想起你是如何背叛我、羞辱我的。”隨著那一個又一個字從唇縫里擠出,她便也越來越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到了最后,她眼神里全都是深切地恨意,就連那最后的話語也尖銳得不可思議:“你還在怕我將一切告訴別人嗎?我不會的!爵兒那里只會以為我們一直在演戲,他不會破壞你的計劃!”
肖重華不說話,全無反應(yīng),只是那么僵直地站立著,覺得胸口內(nèi)浸透了刀刃翻剮,隨著她輕輕翕動的嘴唇和一字一句清晰的話語尖銳疼痛著。
她的懷疑,令他無地自容。在她的面前,他已經(jīng)成了一個不可原諒的人,甚至于,卑劣齷齪。
后面的紅玉看到這一幕,不由自主掉下了眼淚,她是知道一切的,可是卻什么都不能說,說了的話,世子的心血就會白費(fèi)了。
歐陽暖極力用一種淡然的神色去面對他,“這珠釵,你還是自己留著吧,祝福你和香雪公主白頭偕老。”說到白頭偕老的時候,她輕輕笑了起來,那笑容中有一種自己都沒意識到的冷漠。
然而,他卻執(zhí)意地將那珠釵遞給了一旁的紅玉:“替你們小姐收起來!”
看到他這樣,歐陽暖只覺得異常諷刺,她竟然上前一步,一把奪過那珠釵,將它狠狠地擲在地上——極其清脆鏗然的聲響之后,用來鑲嵌珍珠的玉在地上硬生生碎成了好幾塊。然后,她看也不看他一眼,從他身旁走了過去。
紅玉完全不敢去看肖重華臉上的表情,他就這么直愣愣地杵在原地,一動不動地看著地上那碎成了幾塊的珠釵。
賀雨然終究還是留了下來,他身邊只帶著一個整日低頭垂目的侍從,還有一個看起來很破舊的藥箱,因為是大公主允許他留下的,歐陽暖也不能多說什么,可她卻有權(quán)力不理睬他,當(dāng)他不存在。這是遷怒,可歐陽暖卻還沒意識到這一點(diǎn)。
很快,京都就炸開了鍋。肖重華在酒后為了慕紅雪與太子大打出手,皇帝勃然大怒,將他囚禁在燕王府里反省思過,不僅是他,連太子也被嚴(yán)厲申斥,一時京都人人震驚,沒想到這位公主竟然還是個紅顏禍水,讓大歷朝的兩個貴人為她反目成仇,徹底決裂了。然而就在所有人都以為肖重華被關(guān)押在燕王府閉門思過的時候,當(dāng)天晚上,他便和歐陽爵分赴兩地,他去了南邊,而讓歐陽爵去了東面。南詔在南邊,高昌在東邊,肖重華很清楚,南詔的一百萬軍隊由肖天燁統(tǒng)領(lǐng),就算自己用慕紅雪迷惑了高昌人,讓他們期待于慕紅雪,可是肖天燁不是傻子,他絕不會相信的。所以南詔比高昌要危險得多。不止如此,他為了保護(hù)歐陽爵,甚至將這一個月來籌備的軍糧四分之三都讓給了對方。他知道,這對于他率領(lǐng)的部隊并不公平,但他不想讓歐陽暖傷心,自己本已經(jīng)成為了她憎恨的人,她最重要的人便只剩下了歐陽爵,他不希望,讓她失去這最后一個重要的人。
到了邊境,肖重華手中只有自己的三十萬軍隊,還有原本邊境的駐軍十萬,他最需要解決的便是這么多人的糧食問題。
“如果再這樣下去,肯定會發(fā)生兵變,我們只能鋌而走險。”軍帳內(nèi),從天而降的肖重華看著戰(zhàn)報,低語道。
“還有什么辦法?”原本守城的將領(lǐng)被肖重華突如其來的到來嚇了一跳,隨后肖重華便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連續(xù)殺了數(shù)位將領(lǐng),這時候大家才知道,這邊境的異動原來都被這些人隱瞞下來,未有絲毫的異變傳到京都去。
“向人借糧!”肖重華笑了,笑的很冷靜,剛被提拔上來的副將周康看著那笑容,卻感覺有一股涼氣從腳底升上來。
傍晚時分,城中所有大商賈都接到了請?zhí)厦嬲f京都圣旨到了,剛剛上任的將軍周康請大家登門一敘。
富商面面相覷,三三兩兩研究一番,卻也看不出這周康到底打的什么主意。
天底下的富商,在賺錢的方法上都是有所取舍的,而這邊境上的富商,大多數(shù)都是靠戰(zhàn)爭發(fā)家致富的,對于他們來說,根本沒有什么家國,什么戰(zhàn)爭和平的觀念,什么人給錢,他們就會給什么人東西,平常他們就經(jīng)常用糧食交換南詔人手中的貴重物品,到了發(fā)生戰(zhàn)爭的時候,他們就會想著法子偷偷制造兵器賣給他們。大歷朝禁止私自販?zhǔn)畚淦鳎蛇@些富商卻置國家法令于不顧,只要賺錢,殺人放火他們也照做不誤!局勢再亂,他們都是不著急的,這些人家中有金銀珠寶,有囤積的糧食,只怕他們還想要等南詔人來了,再賺上一筆!受苦受難的不過是尋常百姓!
守城的一把手將軍相邀,這些富商也是不得不來的。
宴會開始,眾位富商坐在席上,看到新上任的周康一臉忠厚,再加上一派歌舞升平的氣氛,便紛紛放下心來。
“今日京都有一位貴客到,他想借著這個機(jī)會與大家一聚,多謝各位賞光。”
“哪里,將軍言重了,不知這位貴客是誰啊!”
就在這時候,屏風(fēng)后面慢慢走出來一個高大的身影,商人們面面相覷,突然有一個曾經(jīng)見過肖重華的人大聲道:“是燕王世子!”
他叫的是燕王世子,而非明郡王,說明他對京都的情況十分的熟悉,那么,想必連肖重華被拘禁的事情也是知道的了,肖重華冷冷地看著他們,反而笑得更和氣:“大家好好享用,這頓飯想必是最后一頓了……”
這話一出,接連有好幾個富商變了臉色,手里的酒杯也一下子掉在了地上,眾人面面相覷,很快有人聯(lián)想到自己最近賣物資給南詔人的事情,知道這一場分明是鴻門宴了。
然而卻還有很多人梗著脖子,紅著臉,卻絲毫不肯低頭認(rèn)錯。他們雖然也意識到,肖重華必然已經(jīng)知道他們倒賣糧食的事情了,可他們也在賭,看肖重華會不會在這種時刻將他們?nèi)繗⒘诵箲崳∪羰钦娴娜绱耍麄兊募叶∽o(hù)衛(wèi)就會打開城門,和南詔里應(yīng)外合將這守軍一鍋端了!
“世子是什么意思?”
“馬上就要打仗,一旦真的打仗了,你們覺得,還能平安無事地做太平商人嗎?”
“世子這么說,難道是怕輸給南詔人?”有人這樣問道,揣測著肖重華的想法。
“諸位不要恐慌,南詔雖然有一百萬的隊伍,但城中守軍如今已有五十萬,還有六十萬的援軍就在路上,只是——”一旁的周康看著他們,淡淡笑道。
這群富商的首領(lǐng),張恒站起來說:“殿下,既然援軍馬上就要到了,何必?zé)⿺_呢?”
肖重華冷笑一聲,看著他:“這還用問嗎?援軍和糧食還要五日才到,可惜我們的糧食卻已經(jīng)不夠支持三日了。難道大家想要看著我們因為糧食不夠而活活餓死嗎?”
“世子恕罪!”張恒惶恐不已地叩頭說道:“殿下因何說出這樣的話?我們當(dāng)然期盼援軍早到,方才可退南詔人啊!”
肖重華的眼中仿若射出無數(shù)冷酷的利劍,他慢慢說:“是么,怎么我卻聽聞城中傳言,你們之中有人與南詔勾結(jié),等著城中糧食斷盡,便里應(yīng)外合與他們聯(lián)合攻城!”說完,他砰地一聲,砸碎了酒杯!
酒杯在張恒的腳下碎裂,他滿頭大汗,連連叩頭哭泣著說:“草民等決無此心!求世子明察!”
“我知道你是沒有這種大逆不道、要誅九族的想法,可難保在座其他人沒有這種念頭!就算現(xiàn)在沒有,等到了關(guān)鍵時刻,南詔人威逼利誘,只怕也由不得你們了!”肖重華一個字一個字地道。
這話一說,立刻有數(shù)位富商離座,和張恒跪到一起,連聲道:“草民等愚昧無知,還沒想到這一步,只求殿下憐憫,給我們指條生路。”
周康輕聲道:“殿下息怒,我知道殿下是憂心時局,可我也相信,在座各位都是對大歷朝忠心耿耿的人,若是殿下聽信傳言,枉殺了他們,便是中了南詔人的詭計,自毀棟梁之才啊!”
“周將軍說的對,一定是南詔人的奸計啊!”
“世子寬宏大量,一定要明察秋毫啊!”
“是啊是啊,我們都是被冤枉的!”
眾人回頭看見涌進(jìn)來的士兵手上都拿著鋒利的刀劍,頓時哭喊聲連成一片!周康笑了:“諸位都是聰明睿智的大商人,到了這樣的危急時刻,是不是應(yīng)該向大歷表白一下赤膽忠心呢?”
張恒一愣,看了一眼神情喜怒莫辨的肖重華,終于明白了這一場宴會的原因,不是問罪,不是殺人,竟然是……這種關(guān)鍵時刻,還是保命要緊,什么金銀財寶,以后可以再掙!
“我愿意捐五千擔(dān)糧食!以表絕無勾結(jié)南詔之心!”張恒一咬牙,慷慨道。
“對,我們也愿意捐,我也捐五千擔(dān)!”
“我捐三千擔(dān)!”……這樣,一個接一個的,這些平日里吝嗇無比的商人,在明晃晃的刀劍之下,全都爭先恐后地捐出了本想在戰(zhàn)后大發(fā)一筆錢財?shù)挠嗉Z。
周康按照肖重華之前教他說的話說著:“各位,你們都是謀求富貴之人,并不是真正的通敵叛國,也無需和狡猾陰險的南詔人做交易!你們今天所付出的,殿下不會忘記的,等將來這場戰(zhàn)爭贏了,他一定會稟報朝廷,將你們的豐功偉績載入史冊,讓人稱頌,你們的兒子中有才能出眾的,也會優(yōu)先向朝廷推薦,讓他們?yōu)楣佟!?br />
商人們聽了頓時大喜,他們辛辛苦苦攢下錢財,就是為了讓子孫可以衣食無憂,但商人畢竟地位不高,遠(yuǎn)比不上讀書人,若是可以當(dāng)官,多捐糧食又算得了什么!他們紛紛叩首再拜,又爭著搶著將自己的行為說的大義凜然。事后將這些人所捐出的糧食一合計,竟然足以四十萬部隊再維持一個月!
肖重華離京的第三天,在朝臣們的請求下,肖衍獲得皇帝的赦免,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親自去了大公主府,可惜被歐陽暖拒之門外。若是歐陽府,沒有人敢攔著他,可偏偏是在大公主府,大公主可是他的姑母,他父皇還要讓其三分,更何況是他,所以他只能忍住氣,裝作什么也沒發(fā)生的樣子。肖衍明明氣急敗壞,卻隱忍不發(fā),只因為他知道,肖重華就算贏了這場仗,也不會再回來了。所以他不著急,他有的是時間贏得歐陽暖。
可惜的是,他的如意算盤打得太響了。
就在晚上,周芝蘭伺候肖衍沐浴時,發(fā)現(xiàn)他兩臂肩背等處,有許多斑點(diǎn),顏色淡紅,艷如薔薇,不覺失聲輕呼:“啊!”
“怎么了?”肖衍沉下臉,冷冷地回頭。
“殿下身上長了奇怪的東西。”周芝蘭很是忐忑地答道,對旁邊的丫頭斥道,“還不快取鏡子來請殿下自己瞧。”
丫頭取來一面大鏡子,跪著往上一舉,肖衍才發(fā)覺自己身上的異樣,“這是怎么了?”他臉色微沉,“傳太醫(yī)來!”
周太醫(yī)看了那奇怪的斑點(diǎn),心中忐忑,口中道:“不知殿下可有什么感覺?”
“什么感覺都沒有。”肖衍皺眉回答。
周太醫(yī)心里一沉,口中卻笑道:“不礙事的,可能是天氣太熱上火了,我給殿下配上一服清火敗毒的藥,讓紅斑消掉,就沒事了。”
“究竟是什么病!”肖衍是個十分多疑的人,哪里肯相信,便厲聲問道。
周太醫(yī)因為常給太子看病,知道他的脾氣,趕緊跪下來說:“殿下放心,不過是天氣燥熱后人身體的熱氣散不出來,跑毒氣而已。”
周太醫(yī)給他看了那么多年的病,從來沒出過一點(diǎn)差錯。肖衍點(diǎn)了點(diǎn)頭,并沒有過于懷疑。
于是周太醫(yī)開了一張方子,不過輕描淡寫的金銀花之類,從表面看只是輕微的去毒氣的藥物,而暗中卻大為緊張,悄悄派人去給林妃娘娘通了消息。自從三天前皇帝親臨太子府,林妃娘娘就被太子放了出來,如今還是這府里的主事娘娘。
過了三天,周太醫(yī)再去看肖衍,他身上的斑點(diǎn)已經(jīng)消了。肖衍不再懷疑周太醫(yī),命人賞他不少禮物。周太醫(yī)謝了恩,心中卻越發(fā)害怕了。他思來想去,太子的肩上、背上、手臂上,都出現(xiàn)大大小的紅斑,卻不疼也不癢,摸了之后很平滑,分明是那種……病。可是,堂堂一國的太子,從未去過花街柳巷,怎么會有那種病,簡直是匪夷所思!
周太醫(yī)立刻尋了沒人的空擋,將事情的經(jīng)過告訴了林妃,林元馨微微笑著,搖了搖頭:“周太醫(yī),你是一時眼花,看錯了吧。”
周太醫(yī)連忙道:“不會,絕不會看錯的!”
林元馨表情淡淡的,并沒有一絲一毫的悲傷,只是半天沒說話,過了好久才問:“這一次是按捺下去了,那要到什么時候才又會發(fā)作?”
“這很難說,而且就算勉強(qiáng)用藥克制住,將來生的孩子,也會有胎毒。”周太醫(yī)黯然嘆息。
林元馨點(diǎn)點(diǎn)頭,道:“這件事情若是聲張出去,你可知道后果?”
周太醫(yī)連忙磕頭道:“是,我明白娘娘的意思,絕不會告訴任何人的!”
林妃一雙美目注視著他,帶了一絲隱隱的笑意:“這任何人,也應(yīng)當(dāng)包括太子和皇帝,你明白了嗎?”
周太醫(yī)的額頭上冷汗都下來了,但他擦了一把汗,低下頭去:“是。”
林妃緩了緩語氣,道:“對了,聽說你對婦人孕吐的治療很有法子?”
周太醫(yī)臉色緩了緩,道:“是,我家中有一副祖?zhèn)鞯姆阶樱齽┫氯ィ悴粫儆绊懻o嬍澈托菹ⅲ恢皱恰?br />
林妃終于露出一絲笑容,道:“好,那你過兩日跟著我去公主府,只要有效,一定會重重酬謝你。”
公主府住著的孕婦?周太醫(yī)一下子聯(lián)想到那個傳言,隨即明白過來:“是,娘娘放心。”
像是要印證周太醫(yī)所說的,當(dāng)天夜里肖衍便發(fā)寒發(fā)熱,立刻召了周太醫(yī)來請脈。
“殿下放心,不過是一點(diǎn)風(fēng)寒,來勢雖兇,也不過幾日就可痊愈,”周太醫(yī)微笑著道。
一夜過去,太子寒熱依舊,林妃將此事稟報給了皇帝,皇帝聽到這件事很著急,親自來看了一回,隨后留下太醫(yī)院最好的三位太醫(yī),與周太醫(yī)一起會診。因為院判大人告老還鄉(xiāng),所以目前整個太醫(yī)院都是以周太醫(yī)馬首是瞻的,留下的這三人不敢多言,周太醫(yī)怎么說,他們便怎么治。先只當(dāng)普通的感冒治,無非退燒發(fā)散,但一連三天,長熱不退,只是喊口渴、腰疼,其他三位太醫(yī)因為沒看到先前的紅斑,摸不透什么毛病,可是到了第四天,卻發(fā)現(xiàn)太子的頸項肩背等處,發(fā)出紫紅色的斑塊,這下所有人才慌了神,然而周太醫(yī)信誓旦旦地說這是寒毒,大家也就不敢多說什么。
第五日,周太醫(yī)被林元馨請到了大公主府,專門為歐陽暖診治,他診了脈,如實道:“無礙的,這只是正常反應(yīng),大人孩子都很好,不必?fù)?dān)心。”
歐陽暖點(diǎn)點(diǎn)頭,一旁的紅玉暗自心道,這可是多虧了賀雨然的藥膳調(diào)理,原本小姐吃什么藥都會吐,現(xiàn)在有了賀雨然,這難題也就解決了。
歐陽暖謝過了周太醫(yī),看了看林元馨容光煥發(fā)的模樣,問了句:“太子的病,還好嗎?”
林元馨挑起眉看著周太醫(yī),周太醫(yī)看了一眼她的臉色,小心回答道:“回郡主的話,太子不過是受了點(diǎn)風(fēng)寒,只要內(nèi)熱發(fā)透了就好了,不妨事的。”
“哦,是嗎?”歐陽暖知道不會這么容易,她揮了揮手,讓公主府的下人們都出去,只留下林元馨和周太醫(yī),這才問道,“究竟是什么病?”
林元馨便向周太醫(yī)點(diǎn)了點(diǎn)頭,周太醫(yī)道:“太子的病,一望便知,是天花。”
歐陽暖的面色變了,天花這種東西,越是年紀(jì)小越是容易痊愈,肖衍這個年紀(jì),卻是十分的危險。“表姐,這天花——”
林元馨的眼睛里劃過一絲嘲諷的笑意:“這天花么,有人終身不出,出過以后,就不再出,凡事要從好處去想,得了天花自然是要命,但過了這一道難關(guān),便可終身不再擔(dān)心再得天花,也是好事,所以我已經(jīng)向陛下討了個口采,天花要當(dāng)作喜事來辦。”
當(dāng)初盛兒得了天花,肖衍將一個幼小的孩子遷入別院,而現(xiàn)在他自己得了病,林元馨還會放過他嗎?歐陽暖心中不由自主浮現(xiàn)出一種很不好的預(yù)感。
她看向林元馨,不知她究竟在想什么主意,不由自主道:“表姐,表哥那里——”他可是不支持表姐這種行為的。
林元馨卻只是淡淡笑了笑:“大哥那里,自然有老太君和母親去想辦法,清官難斷家務(wù)事,不是什么事情都要由著大義去決定的。”
歐陽暖不說話了,她直覺,肖衍這次發(fā)病并不簡單,一切似乎都和表姐有關(guān)系。
林元馨看看歐陽暖為自己擔(dān)心的神情,搖了搖頭,主動握住她的手,掌心微暖:“傻丫頭,顧好你自己才是真的,旁人你就不要擔(dān)心了,橫豎他現(xiàn)在自顧不暇,更沒心思來理會你,你就好好養(yǎng)著吧。”
聽了這句話,歐陽暖越發(fā)的疑惑了,聽林元馨這句話的意思,仿佛她早已算好了肖衍會在這時候發(fā)病一樣,可是,為什么?她想了想,突然問道:“表姐,綠腰呢?最近太子似乎沒有帶她出過門?”
外界隱隱謠傳,綠腰已經(jīng)失寵了,可是林元馨卻笑了起來,笑容中有一絲詭譎:“她?她半個月前就染了病,被我送到鄉(xiāng)下養(yǎng)病去了。”
綠腰也生病了?歐陽暖試探著道:“那么,太子知道綠腰染病的事情么?”
林元馨搖了搖頭:“綠腰不過是個沒名分的風(fēng)塵女子,上不得臺面的,說是染了風(fēng)寒不能侍寢,久而久之,太子就不再理會她了,這也是人之常情。”
歐陽暖點(diǎn)了點(diǎn)頭,不再追問了,她看得出來,林元馨是不想讓太多人知道這件事,她隱隱可以猜到原因,若是太子的病真的是被動過手腳的,那么若是多一個人知道,一旦暴露出來就要多一個人受到責(zé)罰。表姐今天帶著周太醫(yī)來這里,就是要告訴自己,太子病了,而且病的不輕,這樣的肖衍,是不會對自己再做什么的,所以,讓自己放心。很多事,心里有數(shù)就好,肖衍其人,多活一天,對自己越是沒有好處。
她想到這里,若有所思地看了林元馨一眼,道:“賀雨然賀公子也在公主府,表姐要不要見一見?”
當(dāng)初盛兒的平安出生,賀雨然是盡了很大力的,歐陽暖以為,林元馨會愿意見一見這位賀大夫。然而林元馨聽了這句話,面色卻是微微一變,隨后恢復(fù)平靜,慢慢道:“不必了。”
不久,林元馨便帶著周太醫(yī)離開,當(dāng)真沒有見賀雨然一眼,歐陽暖看著她的背影,雖然猜到當(dāng)初表姐所說愛著的人就是賀雨然,可今天,歐陽暖才能真正確定。
皇宮里。
“太子真的是天花?”肖欽武滿目凝重。
“是。”周太醫(yī)叩頭,回答道。
“那——會怎么樣?”
“陛下放心,天花前后十八天,天天有險,但只要太子靜心養(yǎng)病,天花一發(fā)出來,就好了,也不過半月的事情,陛下不必過于憂慮。”
“你預(yù)備用什么藥?”
“自然是涼潤之品,容臣等細(xì)心斟酌,自然會呈送陛下玉覽!”
皇帝兩道劍樣的眉,幾乎擰成一個結(jié),以輕而急促的聲音問:“有完全的把握治好嗎?”
這種病根本不是天花,周太醫(yī)知道根本是不治之癥,卻要當(dāng)做天花來治,這怎么可能治得好呢,周太醫(yī)只好搖了搖頭,不作聲了。
周太醫(yī)走了以后,皇帝在大殿內(nèi)走來走去不得安寧,旁邊的石貴妃安慰道:“陛下放心,太子一定可以痊愈的。”
皇帝搖了搖頭:“太子是什么人?他性子那么堅強(qiáng),若是能爬起來早就爬起來了,可他已經(jīng)臥床五天了,這說明病的不輕。朕怕——萬一……”
石貴妃笑道:“陛下多慮了,太子身體康健,這點(diǎn)小風(fēng)浪不會有什么的,我只是擔(dān)心,太子長期不能理政,外頭的議論可能壓不過去。”
“外頭的議論?”
“陛下不知情嗎?”石貴妃輕嘆著搖了搖頭,“太子到底年紀(jì)還輕,總要找點(diǎn)消遣,如果偶爾荒唐什么的,想來外頭能夠體諒,不會有什么議論。若是太子痊愈了,還請陛下好好約束太子,消遣的法兒多得很,種花養(yǎng)鳥,玩玩古董字畫,哪樣都不會有什么議論,再不能讓他把風(fēng)塵女子招進(jìn)府里去了!實在是有損太子殿下的清譽(yù)。”
一聽最后這兩句話,肖欽武的臉色變了:“這話是什么意思!什么風(fēng)塵女子?”
“陛下不知道嗎?哎呀,太子殿下也是荒唐,他身邊那個綠腰,可是個風(fēng)塵女子呢!”石貴妃心里暗喜,臉上卻憂心忡忡地說道:“外面的傳言亦很多,我實在聽得不少,好比骨鯁在喉。如太子寵愛綠腰,足足有一年未曾進(jìn)林妃娘娘的屋子了,在民間,患難夫婦,總是應(yīng)當(dāng)有真情在的,說句不中聽的話,當(dāng)初患難的時候,只有林妃娘娘一直苦苦等著殿下,還為他生下了長子,所以殿下這樣對待林妃,又那么寵愛綠腰,當(dāng)然會引人議論了。”
皇帝的面色越來越難看,對肖衍積累的怒氣也一時到達(dá)了極點(diǎn):“他竟然這樣混賬!”
石貴妃擦了擦眼淚,道:“唉,也是林妃老實,上次規(guī)勸了幾句居然還被太子軟禁了,多虧上回我陪著陛下去太子府,林妃娘娘才被放了出來,她也實在是命苦,得不到夫君憐愛……”看了一眼皇帝的臉色,她緩了緩口氣,“好在盛兒爭氣,小小年紀(jì)十分懂事,又是文武雙全……她也算是有安慰了。”
提到長孫,皇帝的臉色才好看了許多,道:“你就別相信外頭那些捕風(fēng)捉影的傳言了,只是你有一樣說的沒錯,朕還有盛兒。”
石貴妃見他目光奇異,仿佛想到了什么特別之事,頓時住了口,含笑不語。
傍晚的時候,林妃去看望太子,問周太醫(yī):“情形如何了?”
明明是已經(jīng)十分嚴(yán)重,周太醫(yī)當(dāng)著人面卻道:“雖然兇險,卻還不算危局,料想過了這一兩日,方能下結(jié)論。”
林妃當(dāng)著一屋子的人,又說,“我是一天三遍拜佛,想殿下福大如天,一定蒙老天保佑,平平安安,順順利利。等殿下康復(fù)了,我自然稟明陛下,重重獎賞你們四位。”林妃又正色警告,“但你們?nèi)羰峭祽写笠猓藕虻貌恢艿剑铱绅埐涣四銈儯 ?br />
“萬萬不敢。”四位太醫(yī)齊聲回答。
“陛下今天來看過太子沒有?”林妃問。
“今兒還沒有。”一旁自然有人答道,“昨兒陛下親臨,歇了一個時辰才回宮。”
“哦?陛下說了些什么?”林妃凝目,微笑著問。
“陛下吩咐,要我們盡心伺候。說殿下身體不適,胃口不開,若是想傳什么,通知宮中的御膳房預(yù)備送來。”
林妃點(diǎn)點(diǎn)頭。昨天皇帝在肖衍這里只待了一個時辰,卻考較了盛兒的功課整整兩個時辰,聽石貴妃說,皇帝還親自將盛兒抱在懷里,問他為君之道該當(dāng)如何。林妃回頭看了一眼,重重簾幔的后面,肖衍的臉上、手臂、肩項等處,全是紫色的斑皰,亂糟糟連成一大片,看起來十分可怕。林元馨的臉上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微笑,肖衍啊肖衍,你可知道綠腰在進(jìn)府之前一直是紅牌姑娘,你可知道她是帶著病癥入府的,你可知道這病癥要么不發(fā)作,一旦發(fā)作就是必死無疑。要怪,只能怪你自己糾纏暖兒,給了我可趁之機(jī)。
肖衍突然醒了,他聽見外面的聲音,突然叫著林元馨的名字,林妃揮退了眾人,輕輕走到肖衍身旁:“太子有事?”
肖衍凝目望著林元馨,突然說了一句:“我什么時候才能好!”
“殿下要聽實話嗎?”林妃笑著,一如往常一般的溫婉。
肖衍皺眉,只覺得昏昏沉沉,身體已然十分虛弱:“你什么意思?”
林妃嘆了口氣,用帕子掩住了唇畔的冷笑:“殿下得的不是天花,是只有花街柳巷才會染上的絕癥!殿下是聰明人,你說得了這種病,還可能痊愈嗎?”
肖衍睜大了眼睛,一張臉已經(jīng)腫脹可怕地看不出絲毫原先的俊美逼人:“我中了你的計!”
林元馨只是笑道:“有什么計呢?太子殿下是被綠腰的美人計害了,那賤婢明明染病,卻還敢親近殿下,殿下放心,我一定會重重懲罰她!”
肖衍一下子要從床上爬起來,林妃倒退了一步,卻看到他的手徒勞無功地垂了下來,整個人又摔倒在床上,幾乎氣喘不及:“你這個賤人!是你,一切都是你!”
林妃笑了笑,道:“可惜殿下知道的太晚了,對了,我還忘記告訴你,你身邊的暗衛(wèi),全部被我以你有病需要靜養(yǎng)的借口驅(qū)逐回了宮中,至于陛下么,他早已對你失望了,我會讓太醫(yī)對所有人說,這病傳染的十分厲害,需要將你隔絕起來。哦,對了,不只是你,還有這兩年你寵愛的那幾位側(cè)妃和美人,都是一樣的,誰知她們會不會突然發(fā)病呢?就連蔣側(cè)妃的兒子,你預(yù)備用來對付盛兒的那個孩子,也許一出生就帶著毒呢,所以,一切都不能如太子所愿了。”
林元馨說這句話,就是為了氣肖衍,其實蔣側(cè)妃懷孕后,肖衍并沒進(jìn)過她的屋子,綠腰進(jìn)府也不過是半年的事情,怎么可能會感染到孩子身上呢?然而肖衍卻因為病重而氣的幾乎說不出一句話來,只是惡狠狠地瞪著林元馨。
林元馨微笑著看向他:“肖衍,你一定不知道我有多么恨你,你才是個真正的賤人。有了這么多美人,卻還得隴望蜀,非要拆散暖兒和肖重華一對璧人,明明有了盛兒,卻還不斷地讓其他女人利用你的寵愛來謀害他,還想要讓其他人取代盛兒的地位!我當(dāng)年能夠為了你不顧一切地生下盛兒,今天就能為了盛兒要你的命!你也別怪我心狠,你但凡對我有一絲情意,我也不會對你這樣狠毒,言盡于此,太子殿下好好養(yǎng)病吧,我就告退了。”
林妃走出了屋子,隨后吩咐道:“太子身邊的兩名內(nèi)監(jiān)都被傳染了,這病情顯然十分嚴(yán)重,周太醫(yī),你去稟明陛下,從今日起隔離這個屋子,除了太醫(yī),任何人不得進(jìn)入!還有——”她看了一眼周太醫(yī),“太子似乎病的不輕,連人都不認(rèn)識了,還整日胡言亂語的,你開些安神的藥,讓他多休息吧。”
周太醫(yī)心領(lǐng)神會,道:“遵林妃娘娘的旨意。”
三天后,皇帝的旨意下來,冊封盛兒為皇長孫,這消息一傳出來,朝野震動。這世上只有太子不在,才會冊封孫子的道理,怎么太子還病著,皇帝就給了冊封呢?一時之間,太子的親信們紛紛跑太子府去了,可惜太子病重,又接連兩個伺候他的人病倒,大家不敢進(jìn)入內(nèi)室,只敢向太醫(yī)打聽情況,聽到太醫(yī)說傳染性極強(qiáng),誰都不敢冒生命危險闖進(jìn)去,也就都偃旗息鼓了。
太子的病勢劇變,完全昏迷,誰叫都叫不醒,林妃知道時候到了,趕緊派出人去,分頭通知,近支親貴、朝廷重臣紛紛趕到,這時也顧不得什么傳染了,他們站在太子寢室的外頭,個個面色凝重。等到林妃從里面走出來,向大家點(diǎn)了點(diǎn)頭,眾人便快步走了進(jìn)去,林妃看著他們的背影,只是冷笑。
歐陽暖是陪著大公主到的,卻看到燕王面色沉沉地站在一旁,一句話也不說,也不進(jìn)去看太子,只是盯著自己的腹部看,歐陽暖淡淡看了這位前公公一眼,臉上并沒有什么特別的表情。燕王嘆了一口氣,想要說什么卻只是低了頭,快步走進(jìn)屋子去了。
看到眾人紛紛進(jìn)去,大公主也要走進(jìn)去,歐陽暖輕聲道:“母親,太子殿下這病是要傳染的,您身子弱,進(jìn)去很是不妥,若是您堅持,我便陪您一起進(jìn)去吧。”
大公主面色一變,頓時止住了腳步,道:“傻丫頭,你跟著湊什么熱鬧,我不去了,你也不許去。”
歐陽暖淡淡地笑著點(diǎn)點(diǎn)頭,林元馨走過來道:“來人,為公主和郡主準(zhǔn)備椅子,”隨后她對她們道,“去陰涼處等著消息吧。”
等消息,這話的意識是——?dú)W陽暖看著林元馨,卻看到她只是微笑看向自己,目中似乎有深意。
其他人進(jìn)去內(nèi)室,只見太子由一名侍從抱著勉強(qiáng)坐著,雙目緊閉,周太醫(yī)捧著一只藥碗,其他三位太醫(yī)則都像傻了似的,站在床邊不遠(yuǎn)處。
見此光景,本想進(jìn)來聽太子吩咐的人,一個個也都愣住了。有的跪下磕頭,有的想探問究竟,獨(dú)有一個人搶上前去,去看太子究竟如何,這個人是燕王,他伸出一只發(fā)抖的手去,屏息著往太子口鼻之間一探,隨即便搖了搖頭,旁邊的一名侍從突然大哭起來。這一哭就是報喪。于是屋里屋外,哭聲震天。
歐陽暖聽見這哭聲,已經(jīng)知道事情不好,隨后卻聽見林妃道:“我剛才已經(jīng)派人稟明了陛下,馬上就要辦喪事了。暖兒,你快陪著公主回去吧,怕這些沖撞了你,你好好養(yǎng)著,其他一切都不必操心了。”
歐陽暖看著林元馨,心中仿佛松了一口氣,肖衍的死,對于自己來說,是一件太好的事情,對于表姐,也是一個解脫,對于盛兒,更是一件好事。因為這個人太過惡毒,太過陰險,太過毒辣,叫人不寒而栗。他這樣不明不白的死了,反倒是一了百了。然而,肖衍的死,對于大歷來說,又會發(fā)生怎樣的變故呢?她這樣想著,
這時候,東邊的戰(zhàn)事卻進(jìn)行的十分順利,歐陽爵一路勢如破竹,奇計百出,率領(lǐng)三十萬軍隊突破五十萬高昌軍隊的封鎖,最后甚至一路打入高昌國內(nèi),原本奉命帶領(lǐng)十萬軍隊與之抗衡的九皇子慕軒轅突然臨陣倒戈,作為內(nèi)應(yīng)一刀殺了大皇子,還親自帶著歐陽爵破城而入。四十萬精兵猶如猛虎,高昌軍卻因為陣前失將,好像失了主心骨,戰(zhàn)斗力不再,歐陽爵幫助九皇子奪了位,隨后遵守承諾,帶領(lǐng)大歷的軍隊退回邊境,將一切勝利果實交給慕軒轅,兩國就在邊境締結(jié)同盟約,大歷和高昌的戰(zhàn)爭就此結(jié)束。只剩下了南邊這一線戰(zhàn)場,肖天燁卻不如高昌人這樣好對付,他的一百萬大軍除了剛開始受到肖重華的痛擊之外,接連四個月,兩方陷入苦戰(zhàn)。隨后,歐陽爵的三十萬軍隊趕到,接著是原本隸屬于肖衍的直系部隊,在太子去世后歸屬于皇帝統(tǒng)領(lǐng)的二十萬軍隊,也及時趕到邊境。光靠著四十萬軍隊苦苦支撐了四個月的肖重華,終于等到了和肖天燁勢均力敵的力量。原本應(yīng)當(dāng)背水一戰(zhàn)的大歷和南詔人,肖天燁的百萬軍隊突然發(fā)生了分裂,原本這一百萬軍隊,只有五十萬是肖天燁當(dāng)年的舊部,另外五十萬都是南詔人,在戰(zhàn)爭到了最關(guān)鍵的階段,這些人突然受到原南詔皇室的云羅公主尤錦云的蠱惑與煽動,紛紛背棄了肖天燁,一百萬人很快陷入了混戰(zhàn),肖天燁為了平息這場混亂,立刻退回了邊境之外,這場蓄謀已久的戰(zhàn)爭,就因為這位公主的出現(xiàn),就這么悄無聲息地湮滅了。而這位云羅公主,正是肖重華派人找來的,再加上高昌的失利,肖天燁雖然恨得咬牙切齒,卻不得不就此罷手。
然而,肖重華卻也不是大獲全勝,在戰(zhàn)場上,他受到來自自己忠誠信賴的副將的謀殺,胸口中了一劍,幾乎殞命,整整昏迷了半個月才清醒過來,等他醒過來的第一件事,卻不是調(diào)查這位副將究竟是受到了何人的指使,而是馬不停蹄地將一切交給歐陽爵,自己拼了命要趕回京都。
歐陽爵知道歐陽暖臨盆在即,卻不知道肖重華心急回去解釋誤會,只自告奮勇承擔(dān)一切,讓肖重華回京,只是這時候,不論是歐陽爵還是肖重華,都絕對想不到,等待他們的是一場生離死別……
這時候的公主府,卻是陷入了一團(tuán)混亂中。外面的花廳里,老太君、沉氏和林元馨都在花廳里坐著,大公主的面色卻是十分緊張,問陶姑姑道:“進(jìn)去這么久了,不會有什么事兒吧。”
陶姑姑卻是一臉的喜氣洋洋:“公主呀,生孩子不都是這樣嗎?您不必著急,再過一個時辰就會有信兒了!”
林元馨卻有點(diǎn)坐不住,不知道為什么,她的心里總有點(diǎn)說不清的不好預(yù)感,不由自主地,便在花廳里走來走去的,大公主看的眼亂,道:“林妃,你這是怎么了?”
林元馨說不清自己心里為什么煩亂,又不好讓公主跟著自己一并擔(dān)心,只是道:“沒事,一定會沒事的。”
公主點(diǎn)點(diǎn)頭,老太君笑道:“暖兒福氣大,一定不會有事。”她說著,沈氏也跟著附和,大公主的臉色越發(fā)緩和了。就在這個時候,產(chǎn)婆突然跑出來,面色緊張道:“不好了,郡主她,郡主她……”
大公主和老太君同時站了起來,老太君的一只手隱隱有些顫抖,她焦急地道:“究竟怎么了?”
產(chǎn)婆的聲音帶著一絲哭聲:“孩子的腿先出來了,這可怎么辦?”
公主請來的可是京都最負(fù)盛名的產(chǎn)婆,如果連她都說沒辦法,這該怎么辦?大公主的額頭上急出了一絲冷汗,她無措地看向老太君,卻看到她也是慌了神,又看向林元馨,林元馨終于止住了心內(nèi)的不安,下了決心道:“有一個人,他一定有法子!”
賀雨然被請過來的時候,林元馨快速地向他說明了情形,他點(diǎn)點(diǎn)頭,快步對旁邊的小侍從吩咐道:“去拿我的藥箱來。”他想了想,看了一眼那小侍從,目光中仿佛有一絲警告,“拿來了以后你就在外頭守著,不許進(jìn)去!快一點(diǎn)!”
林元馨在一旁看著,只覺得他那一眼有點(diǎn)奇怪,卻說不出哪里奇怪,目光也不由在那小侍從的身上停留片刻,然而那人低著頭,根本看不出絲毫的破綻,時間上也由不得她懷疑,只是道:“速度快一點(diǎn),這可耽誤不得!”
賀雨然進(jìn)了產(chǎn)房,產(chǎn)婆已經(jīng)是一頭一臉的汗,紅玉急的都要哭了,一看到賀雨然,如同看到救星一般地跑過來:“賀大夫,快救救我家小姐吧!”
賀雨然擰眉不語,快步走過去,用手揉了揉歐陽暖的肚腹,又按了一下。歐陽暖身體一震,猛然咬緊下唇,深深的,幾乎要咬出血來。
賀雨然不敢多言,自顧自地開始幫她推揉肚腹,過了半響,淡淡道:“這孩子在你腹中呆了太久,若是再耽擱只怕就活不成了!一定要把握時間!我會幫你的,可是郡主,也要請你一起努力!”
歐陽暖當(dāng)然知道這孩子生的不順利,親眼目睹過林元馨生盛兒時候的艱難,她早已有了心理準(zhǔn)備,卻沒想到這一回自己也遇到同樣的僵局,她喘了口氣,沒有發(fā)出一點(diǎn)聲音。
“世子的心思,我這個做朋友的,雖然不知道。”賀雨然一邊幫她推腹一邊道:“他縱然不對,可是歐陽暖,你肚子里的孩子,就要死了,你知不知道。”賀雨然嘆了口氣,有些無奈:“你是他的母親,現(xiàn)在只有你能夠救他,所以,不管你對世子有多失望,也要拿出勇氣來。”
歐陽暖渾身顫抖,可能是肚腹上的力氣過大了,她幾乎有些承受不住,全身都開始發(fā)顫,臉上也有些蒼白,散亂的頭發(fā)都被汗水打濕了,一縷一縷地粘在頰邊,嘴唇哆嗦得厲害。
賀雨然見她根本說不出話來,不由皺起眉頭,現(xiàn)在時間緊迫,再也沒有時間為她一點(diǎn)一點(diǎn)的輕揉肚腹,羊水漸流,胎兒卻沒有一絲下移的跡象,她的身體又一直不算強(qiáng)健,這兩樣加起來,即使他醫(yī)術(shù)高明,也不由有些頭疼。
“歐陽暖,跟著我的節(jié)奏呼吸。”賀雨然沉聲命令她。
歐陽暖喘了一下,嘴唇卻被咬破了,鮮紅的血流出來,鮮艷刺目,紅玉一下子哭出來,賀雨然怒地回頭呵斥:“你家小姐還沒死呢,不許哭!”
方嬤嬤連忙將紅玉拉到一邊去道:“不要礙事!小姐最是危險的時候,不要分她的心啊!”
賀雨然盯著歐陽暖:“振作起來!你真要?dú)⑺滥愕暮⒆訂幔‖F(xiàn)在除了你,還有誰能救他!?沒有時間了你知不知道!?胎兒不肯移位,你若是不再配合,就是我,也無法救他出來!”賀雨然又向下推了一下,然而卻毫無反應(yīng),他也漸漸著急起來。
歐陽暖重重的喘息著,眼睛卻輕閉了一下,她已經(jīng)在盡力了,盡一切的努力,她想要保住自己的孩子,因為這是她最重要的親人了啊!她開始張著嘴大口呼吸,開始不由自主地配合著他的動作呼吸,開始努力地配合著他的命令使力松力,一切,好像漸漸順利起來。
賀雨然一邊口中安慰著,實際上心里卻十分明白。孩子其實早就該下來,但卻遲遲沒能順利出來,現(xiàn)在即便生下來了,能否成活,也是一個未知數(shù)。
在賀雨然的示意下,他負(fù)責(zé)順孩子的方向,產(chǎn)婆負(fù)責(zé)接生。
然而歐陽暖卻漸漸有些體力不支,眼前也漸漸黑暗起來,眼前看不到人,只是冒出無數(shù)的人影,她只覺腦袋亂哄哄的,身體開始漸漸發(fā)燙,只有下意識地使力松力,效果卻微乎其微。
紅玉擦掉了眼淚,上去幫歐陽暖擦汗,然后她驚呼一聲:“小姐發(fā)燒了!”
歐陽暖的意識已經(jīng)模糊了,賀雨然別無辦法,只得又重重地按了一下,以激醒她的神智。歐陽暖疼得難以自已,眼前又漸漸清晰起來。她閉了閉眼,一把攥著賀雨然的手臂:“是不是……孩子活不成……”
賀雨然愣了一下,垂下眼簾:“不要想別的,你好好聽我的,一定生得下來。”
歐陽暖苦笑:“可是……這么長時間……我都感覺不到他動……”
這是因為時間太長了,還是因為孩子已經(jīng)窒息,死在肚子里了?怎么會?自己的使命就是要保住她們母子平安,若是肖重華回來,自己沒辦法將歐陽暖和孩子順利交給他,自己要如何向他交代?賀雨然的眼神暗了一下,咬牙道:“我答應(yīng)你,若是孩子活不過來,我把命賠給你!”
歐陽暖看著他,賀雨然的外表很溫和,可是說這句話的時候,卻是斬釘截鐵的,歐陽暖笑了笑,有這句話,便是拼命試一試又怎樣?!
“只要孩子開始移動,我就一定會想方設(shè)法保住他。”
歐陽暖的臉上已被汗水打得濕透了,就連睫毛上也覆上了層層的水汽,然而微微睜開的眼睛,卻是依舊清澈如昔。她在掙扎著用力,整個身體都緊緊繃了起來,賀雨然高興地叫了起來:“動了動了!孩子開始下滑了,你再用力些。”
紅玉替歐陽暖擦了擦汗,神情雖然有些焦急,卻并不敢再開口,歐陽暖咬住了唇,輕聲道:“要快,我頭有些昏,撐不了多久。”
她的生命力,一點(diǎn)一滴地在流失,賀雨然鄭重地點(diǎn)頭:“好,我會加重些力氣。要是疼,你也要忍著點(diǎn)。”
歐陽暖閉著眼睛,艱難地點(diǎn)頭。如果說她之前對肖重華是痛心失望,現(xiàn)在卻近乎于恨意了,在她這樣需要他的時候,他又在哪里?她怎么能原諒他?她現(xiàn)在,簡直要比當(dāng)年恨蘇玉樓更要恨肖重華了!
半個時辰過後,孩子又下移了一些,可是在這以后,不論歐陽暖怎樣用力,孩子卻像是睡死了一般,根本不再動作。賀雨然雖然心急,卻只能安慰她:“加油,一定要支撐住……”
歐陽暖點(diǎn)了點(diǎn)頭,因為太過瘦弱,那雙美麗的眼睛慢慢漾滿了淚光:“不要忘記,你答應(yīng)過我的!要保住這個孩子!”
就在這時候,產(chǎn)婆向下看去,竟是一個小小的腦袋被擠壓出來,心下不由一喜,伸手一帶,拽著那連著臍帶的嬰兒,一下子拉了出來。
“哇”地一聲,孩子哭了。
外面的大公主聽到孩子的哭聲,頓時心里一松,誰知內(nèi)室里,產(chǎn)婆剛剛利索地包好孩子,就想出去報個喜訊,只聽紅玉“啊”地一聲,賀雨然一看,歐陽暖卻臉色慘白,安安靜靜的,沒有絲毫聲息地躺在那里。他的心,頓時墜入了不可預(yù)測的深淵……
產(chǎn)婆跑過去一看,哎呀一聲叫了出來:“流了好多血!”
產(chǎn)房內(nèi)外,原本喜悅的氣氛一下子,全都變了……
賀雨然沉聲道:“快!去取我的銀針!快去!”
事情的進(jìn)行,比肖重華想象的要順利,盡管是九死一生,他終于撐到了援軍的到來,四十萬對一百萬的敵軍,換了任何一個將領(lǐng)都不會是一件容易的事,更何況明里暗里,不知肖衍派了多少人要將他置于死地。
但這一切,都在他的意料之中。
肖衍死后,援軍很快到來,軍中的敵對勢力也給逐步肅清,肖重華曾好幾次想返回京都,但一直想離開,卻又脫不得身。雖然肖天燁暫時退卻,可只要自己不在,南詔敵軍很快會卷土重來。肖重華深知這樣的情況,縱然歸心似箭,也不得不留下來,一直默默處理著大事小事。半月下來,他終于找到了南詔公主,一點(diǎn)一點(diǎn)地幫助她,贏得了人心,策反了肖天燁的軍隊。肖重華人在戰(zhàn)場,卻從未有過一時半刻忘記歐陽暖,對他來說,歐陽暖就是包容他的河流,能將他所有的戾氣冷冽融化解凍,溫柔清澈。冥冥之中,也仿佛就是老天爺送給他的救贖。平靜緩慢,安定幸福,對于他這樣的人來說,是怎樣求而不得的珍寶?所以,肖重華日日夜夜都在企盼,能夠重新回到她的身邊,不惜一切代價也要求她諒解。
快馬加鞭地趕回京都,肖重華只覺得疲憊與勞累相繼侵襲著他,一邊是思念歐陽暖所致,平日總在一起倒不顯什么,可這次分開這些時日,日思夜想,肖重華心里也空落落的厲害。一邊是擔(dān)心他們的孩子,暖兒過于倔強(qiáng),一定是很氣很氣他,或許,再也不會原諒他。只是當(dāng)時的環(huán)境,他不得不如此,因為他沒想到自己還能活著回來,也沒想到林妃能這樣快就除掉太子,所以……一切都是個意外。
他到了大公主府,卻不知怎么近鄉(xiāng)情怯,一時甚至不敢上去敲門,等他終于快步走進(jìn)去,卻被人攔在門外。
門口站著一個男人,那人面容平凡,一身青色的衣袍,干凈樸素,卻是從未有過的嚴(yán)肅。
“賀雨然!”肖重華一把抓住他,“暖兒怎么樣!”
賀雨然微微掙開,猶豫了一番,抬起頭來,表情有些奇怪:“重華……你先別急著進(jìn)去……我是有些事,要告訴你……”
肖重華疑惑地看著他,賀雨然眼神閃躲了一下,微微透著些不自然。
相識多年,從來沒見到過眼前這個男子露出這種奇怪的表情,仿佛帶著一絲說不出的歉疚,可是歉疚,為什么呢?肖重華覺得有些蹊蹺,不禁皺起眉頭。
“你這是干什么?我要找暖兒,有什么事一會兒再說!”
賀雨然想了想,按上他的肩膀,忽然凝重道:“重華……”
賀雨然從未用過這樣沉重的語氣,然而這一刻,卻用這樣的語氣說了出來。
肖重華沉下表情,一種危險戰(zhàn)栗的電流迅速劃過心間,他的心一下子提了起來,一瞬間有些不詳?shù)念A(yù)感。
“到底怎么了……”
賀雨然深呼了一口氣,好像這才有勇氣說下去:“肖重華……你聽我說,歐陽暖……死了。”
肖重華身體一顫,片刻之后,勉力笑道:“你開什么玩笑……”
賀雨然按緊他的肩膀:“肖重華……我沒有騙你……”說著頓了頓,強(qiáng)行讓他鎮(zhèn)定下來,與他對視,一字一頓道:“歐陽暖死的時候,我就在旁邊。”
肖重華輕輕一震,忽然沉默下來。
陽光和緩,卻再也驅(qū)散不了冬日的冷意。肖重華只覺得一顆心如墜冰窟,不,如果有地獄的話,他現(xiàn)在應(yīng)該是身處在地獄里!甚至于,他都無法聽明白,只能看到賀雨然的嘴巴開開合合,卻不知道他究竟在說什么,他根本沒辦法分辨!
賀雨然抿了抿唇,一瞬間覺得有些呼吸困難:“對不起……”
肖重華靜默著垂首而立,陽光輕灑下來,鋪在他的身上,一瞬間有些刺眼。
賀雨然幾乎沒辦法面對他這樣的表情,嘆了一聲:“你別太傷心,人死不能復(fù)生……”
肖重華輕輕動了動,卻再也沒有抬起頭來,過了半響,忽然低低笑了一聲,聲音幾不可聞:“你在騙我……她好好的,怎么可能死……”
賀雨然神色忽然有些哀傷,過了片刻,唯有扣緊他的肩膀,慢聲道:“都是我疏忽,賀家人都被太子滅了口,只剩下我妹妹一個人,我雖然不喜歡她,卻也只能把她帶在身邊,誰知她那樣憎恨世子妃,明知道她產(chǎn)后必定虛弱,極有可能大出血,到時候我一定會為她施針,可誰知道她就抓住這個機(jī)會,竟然在銀針上下了毒。是我的錯,我沒想到她竟然這樣大膽!”
肖重華身體忽然顫了一下,似乎是不能相信他所說的話,過了片刻,輕輕掙了掙,抽開賀雨然緊扣肩膀的手,后退了一步。
賀雨然站在他面前,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
肖重華忽然輕輕笑了一聲,轉(zhuǎn)過身去,背對著他:“你弄錯了……”一邊說著,他突然轉(zhuǎn)過身來,抬起頭來,眼眶竟然出現(xiàn)隱約的一絲赤紅。
“不許再詛咒她……”馬蹄急促,一連幾日不眠不休,肖重華有些倦怠,掩不住一身的風(fēng)塵仆仆,神經(jīng)卻繃得十分緊張,卻沒料到,竟然等到這樣的話。
“肖重華!”賀雨然忽然垂頭,“我也希望這是騙你的。但所有人都可以為我作證,歐陽暖死了!她死在我的眼前!我眼睜睜地看著她停止呼吸,我絕不會拿生死大事開玩笑的!”
肖重華臉色刷地慘白,嘴角有些抑制不住的顫抖,腳下一軟,踉蹌兩步,險些摔倒。
賀雨然知道自己的立場,根本沒有資格道歉,他與歐陽暖雖然是萍水相逢,可是醫(yī)者父母心,他是真的希望她能活下來,能夠順利生下孩子!過了半天,才淡淡道:“她為你生下一個兒子,你想不想看看他。”
肖重華張了張嘴,喉嚨卻苦澀得厲害,似乎想說什么,掙扎許久,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賀雨然看著他,道:“孩子生下來便沒了呼吸,我費(fèi)了很大力氣才能救活他,我只想說,不求你的原諒,也不求你放過家婷,只要你勸大公主留下她一條全尸,將她的尸體交給我?guī)Щ仄匠恰!?br />
肖重華顫了一下,然后緩緩地低下頭來,漆黑的發(fā)簾遮擋住他的眼睛,讓人看不見面龐,過了片刻,他的手開始劇烈的顫抖起來,幾乎沒辦法維持住臉上的表情,讓人覺得,他似乎就站在崩潰的邊緣了。
賀雨然突然有些不忍,停了一停,輕嘆道:“跟我去見見你的孩子……”
肖重華搖搖頭,平靜了一會兒,才敢抬起頭來,掙扎著聲音問道:“你剛才說的都是真的……”
賀雨然看著他,難道對方到現(xiàn)在都不肯面對現(xiàn)實嗎?
“再說一遍!”肖重華揪緊眉宇,眼眶熱意忽然更甚,他似乎已經(jīng)控制不住,只是深吸了口氣,終于再也說不下去。
賀雨然點(diǎn)了點(diǎn)頭:“你走之后,雖然大家都盡了最大努力,連她自己也拼上性命要保住這孩子,可是她生產(chǎn)的時候,卻被家婷……”
肖重華猛然看向他,忽然攥緊了雙拳,已經(jīng)控制不住,喉嚨里掙扎著發(fā)出些斷斷續(xù)續(xù)的聲音,像是顫抖,又像是不甘,破破碎碎的,不甚清晰,卻像繃斷了神經(jīng),終于有些失態(tài)。
賀雨然走過去,看著他的眼睛,抿了抿唇,道:“世事難料,你……最起碼,還有你和她的兒子……”
肖重華輕笑了一聲,這笑聲低沉悲哀,有些不甘的苦澀與心酸,盡顯痛過之后的無力與蒼白。
“我要見她。”
賀雨然暗下神色:“大公主不會讓你見到她的,就連林妃娘娘都覺得你是為了家國大業(yè)放棄了她,縱然真相大白,她也不會原諒你的……”
肖重華輕輕一震,然后深吸了口氣:“她恨我?”
賀雨然苦笑:“我不知道……”
肖重華輕閉下眼,搖搖頭,睫毛輕顫:“她該恨我的……是,我口口聲聲對她好,實際上我是用錯了方法去保護(hù)她,我應(yīng)該把她留在我的身邊,這一切就不會發(fā)生了,是我咎由自取!”他突然踉蹌一般地向后退了兩步,連續(xù)撞到了一連串的東西,好像隨著他的心一起,發(fā)出支離破碎的聲音。
賀雨然又一把將他提起來,怒道:“肖重華,你振作一點(diǎn)好不好,你這樣還像是你嗎?”
肖重華睜了一下眼睛,絕望冰冷的悲傷一閃而過,過了半響,他沉重的呼吸一下,吃力道:“是我害死她的。”他低低說著,細(xì)密的睫羽一顫一顫,幾乎帶著無法漠視的絕望,瀕臨死亡的氣息,賀雨然手下一抖,松開力氣。
鋪天蓋地的絕望悲傷壓得肖重華難以呼吸,他甚至連呼吸都快要忘記了。
“為什么不去看看你的兒子?還沒有人給他起名字。”
肖重華輕輕一震。
賀雨然以為這能打動他,可肖重華靜默著不動,顫抖了片刻,終于掙扎著站起來,卻沒有半個動作。
陽光過于刺眼,幾乎讓人無法容忍。肖重華忽然捂起臉來,顫抖不安的手指泄露他微微凌亂的情緒,就這樣過了一會兒,他好像終于緩過勁來,才哆哆嗦嗦地移開手指。時候不早,空氣中起了一絲寒意,陽光也隨著它的寒冷漸漸暗淡下來,慢慢的,轉(zhuǎn)為血一般的紅。
“暖兒——你是不是恨我?”沒有人回答,終于沒有人再愿意回答他,徒有風(fēng)聲,徒有這冰冷徹骨的寒意,肖重華只覺得可怕,這消息太過可怕,太過讓人難以接受,他最愛的人,會對他說話,會對他笑,會讓他心跳心慌心愛的人,居然不在了。
肖重華只是想著,她不該……不該如此容易的,就如星子隕落一般,無聲無息……
肖重華不肯去見歐陽暖的尸體,也不肯去見孩子,他回到燕王府后,表現(xiàn)得很平靜,自從第一天有些失態(tài)以來,以后的幾天,都一直很安靜,很正常,該上朝的時候上朝,該吃飯的時候吃飯,燕王剛開始覺得無礙,可是慢慢地覺得他不正常。
肖重華自己卻覺得很正常,他甚至不曾在任何人面前提起歐陽暖的名字,每天早上上朝的時候,他只是會有一點(diǎn)眩暈,剛開始的兩天還好,慢慢的越來越嚴(yán)重。
“世子,折子都送去了您的書房。”金良小心翼翼地道。
“恩。”才剛這么說,肖重華就已摔在了地上,金良嚇了一大跳,慌忙去攙扶他,然而肖重華卻推開了他,慢慢站了起來,若無其事地走進(jìn)書房,翻開折子。
“世子,您還沒用午膳,是不是——”金良很擔(dān)憂,可是肖重華堅決不許他對任何人提起他的異常,他便也只能裝作不知道。
“送過來吧。”
丫頭把午膳送了過來,桌子上擺放著一碟玉帶蝦仁、松子蝦仁、松子魚糕、七星雞子、鴛鴦雞、一品豆腐、鍋豆腐、炒小豆腐、珍珠湯、什錦素鵝脖、炸溜茄子、油淋白菜、油撥豆莛,看起來很有胃口,這都是小廚房精心為他準(zhǔn)備的東西。世子妃還沒有發(fā)喪,大公主還在悲痛中,堅決不許任何人提起世子妃沒了的消息,可人人都已經(jīng)知道了,而且大家原本以為肖重華多少會為此內(nèi)疚,并且茶飯不思什么的,可是肖重華卻表現(xiàn)的一如往常,今天也是一樣,他把這些東西都一一吃進(jìn)了肚子。
一切似乎都很正常,和平日里一樣。
然而等金良出去的時候,肖重華只感覺到突然一股上涌的感覺,他快步走到盥洗盆中,把剛才吃下去的東西全吐了出來,看著這些惡心的東西,他皺了皺眉,吩咐人進(jìn)來將東西打掃干凈。
這幾天都是這樣,吃下去的東西會全都吐出來。
“世子。”王太醫(yī)就等在院子外面。
“恩。”肖重華問候過后便揮了揮手走出大門,意思是今天不用為他診療。
王太醫(yī)無奈地嘆了口氣,這樣的病人他醫(yī)術(shù)再好也治不了,他還是去向燕王請辭吧。自從連續(xù)發(fā)生幾次莫名其妙的暈倒之后,金良好便自作主張為肖重華找了轎子,并一直跟在后面寸步不離。
“世子,您去哪兒?”金良看了一眼肖重華,忍不住搖頭,這么差的臉色就應(yīng)該在家好好休息啊,更何況,世子妃剛死,若是換了旁人都要裝裝樣子的,世子越是表現(xiàn)如常,唾棄責(zé)罵他的人就越多。誰不知道現(xiàn)在連林妃娘娘都對世子不去看望孩子有了微詞呢,大家跟紅頂白,個個都在背地里說閑話,也不想想若是沒有世子,京都早已被南詔攻陷,陷入一片血污之中了。
依金良看,世子簡直是在變相地懲罰自己。
肖重華想了想,“軍營。”
到了京郊的軍營,將軍白澤見到昔日的上司到來有些意外。
“世子,這些事……”白澤瞥了兩眼肖重華,鼓起勇氣說,“軍中這些事燕王都交給屬下在處理,現(xiàn)在也辦得差不多了,世子你……你不必親自來過問。”
肖重華愣了下,沉默了一會兒點(diǎn)點(diǎn)頭,“那一切就交給你了。”這幾天來他做事頻頻失誤,燕王不讓他干預(yù)軍務(wù)也是應(yīng)該。
離開軍營,已經(jīng)過了晚膳時間,現(xiàn)在世子妃也不在了,沒人會反復(fù)提醒小廚房準(zhǔn)備晚膳,金良試探著問:“世子,京都剛開了一座酒樓叫慕心閣,要不要去嘗嘗?”
“也好。”
這家慕心閣的確是客似云來,金良安排了雅間,掌柜親自安排人端上來十道名菜,而肖重華到最后卻只吃下了一點(diǎn)白飯。
金良看著眼前的人只覺得不可思議,世子究竟是怎么了。
黃昏之后,肖重華獨(dú)自回到自己的書房,賀心堂他卻不肯去了,只是在書房的旁邊安排了一間屋子,沐浴后躺在床上,其實他根本睡不著,只是在床上靜靜地躺著,恢復(fù)他一天消耗掉的力氣。
第二天,肖重華準(zhǔn)時到達(dá)軍營,不過原來的事情已經(jīng)取消了。回到書房,書房桌子上空空如也,金良也沒有拿任何折子來給他看,也沒有相關(guān)事務(wù)要他處理。
“王爺說不是要剝奪您的權(quán)力,只是……只是等您身體狀況好一些才能繼續(xù)做。”金良這樣說。
“我知道了。”肖重華起身離開。
由此開始,半個月內(nèi)肖重華的所有職務(wù)被人架空。他到哪里,哪里都不需要他。不是燕王看他不順眼要攆走他,實在是他再也不適合做任何工作,一個重度病人能干得了什么。
“你看他那樣子。”燕王一臉焦心地看著外面坐在躺椅上的人。
大公主的面色冰冷,“你再為他找個大夫吧。”
“他自己不想好,大夫又有什么用!”燕王一個勁兒地嘆氣。
大公主淡淡道:“那也是他的事!”
燕王像是啞了一樣,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半響后對外面的人做了一個手勢,隨后王太醫(yī)走了進(jìn)來。
“究竟怎么回事?”
“世子是吃不下東西,不是不想吃東西。他一直在拼命壓抑自己,只不過吃進(jìn)去又吐出來了。”王太醫(yī)自己摸了摸頭上的冷汗,這癥狀不是自己找死嗎?
“什么原因呢?”燕王問道。
王太醫(yī)搖頭,“這……我也無法回答,世子什么都不肯對人說。”
“讓他臥床休息吧。”大公主諷刺地道,沒半點(diǎn)留情。
王太醫(yī)看了看燕王,燕王重重嘆了口氣,“公主說的對,從今天起,讓世子臥床休息。”
燕王的安排肖重華沒有辦法拒絕,第二天他就被強(qiáng)制要求休息,身邊時刻有太醫(yī)、丫鬟和媽媽們圍繞著。他覺得燕王有點(diǎn)小題大做,他不過是吃不下東西,實在沒必要這樣。
不過多虧了太醫(yī)的安神藥,他總算可以睡到天亮不會半夜醒過來。
睡夢中,他卻聽到有人叫他的名字。
“重華——”
“啊——!”剛才還睡著的人,突然間就驚叫著從床上坐起來,滿頭的冷汗。
看清楚四周,確定自己仍然在自己的房間,肖重華這才捂住快速跳動的心臟慢慢平復(fù)急促的呼吸。他又看到了她,又聽到她叫他的名字。剛開始他一閉上眼睛就會看到她的臉,所以他不敢睡,他怕又要面對那個結(jié)局,怕得要死。
肖重華突然瞥見窗外有一抹身影,他猛地站起身來,快步跑了出去。
一院子的丫頭媽媽們都露出驚駭?shù)谋砬椤?br />
沒有她,他應(yīng)該是看錯了。
正當(dāng)肖重華這么想,那一道修長的背影又晃進(jìn)了他的視線。他撐起無力的身體,排開擋路的人奔出了院子,像無頭蒼蠅似的左撞右拉,把花園里轉(zhuǎn)了好幾圈也沒找到人。很久沒有這么劇烈的活動,他靠著墻急喘著氣,心想大概是出現(xiàn)幻覺了,因為昨晚的夢所以他產(chǎn)生了幻覺。可是望著花園的門口,他又覺得不甘心。
花園里,假山后,草叢邊,他一次次地找,上一次成功進(jìn)食是好幾天以前的事,對于這樣一個人來說這已經(jīng)是很快的速度,到了最后全憑他的意志支撐著才沒有倒下。他可能真要病死了,肖重華抵著墻想。
死了也好,死了就不用這樣痛苦。
“世子。”
肖重華有一瞬間的欣喜若狂,激動的幾乎看不清眼前的人。想要站直身體,伸手抓住對方的肩膀,下一秒?yún)s如遭電擊,‘暖’字硬生生卡在喉嚨。
看著這皮包骨頭的人,對方顯然也愣了一下,隨即道:“世子,你怎么變成了這個樣子?”
肖重華靠在角落不讓自己滑落下去,等到胸膛的起伏漸漸緩和后他才點(diǎn)頭,然后道,“香雪公主。”
他的聲音細(xì)不可聞,還好慕紅雪看得懂,她嘆了口氣:“我以為,一切都會好好的,卻沒想到會出這種事。”
肖重華愣住,原來那個人真的死了,若非如此,為什么慕紅雪會說這種話。
他艱難地?fù)u了搖頭,一言不發(fā)地起來,走回去,慕紅雪看著他的背影,表情有一絲茫然。
肖重華回到自己的房間,卻突然扶著門框在地上嘔吐起來。沒有吃任何東西,吐出的也只是水。很快吐干凈了胃里的液體就變成了干嘔,嘔吐的聲音非常嚇人,一聲一聲像是要把肺腑吐出來一樣。
燕王進(jìn)來時,看到的是蜷縮在地上痙攣的人,他當(dāng)即就把太醫(yī)狠狠數(shù)落了一頓,等到肖重華的臉色好了些,他們才說起正事。
“你——振作一點(diǎn),聽見沒有!”燕王第一次開口。
肖重華搖搖頭。
燕王接著往下說,“她是被賀家那個賤人害死的,跟你沒關(guān)系。所以,你也不用再自責(zé)。”
肖重華垂了垂眼,咀嚼著這兩個字的意思,別人以為,自己是在自責(zé),可是只有自己知道,看著不是自責(zé),是沒辦法離開沒有她的生活……
燕王拍著肖重華的肩膀嘆氣,“你也想想我,我已經(jīng)失去了一個兒子,你再有個三長兩短,叫我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你忍心嗎?”
肖重華看著燕王頭上的白發(fā),心頭不免一陣刺痛。
“怎么說都是肖家的人,不該這么懦弱。”
“是,父王……”
“那個孩子,是我們家的血脈,可是皇姐卻不肯將他交出來。你必須振作一點(diǎn),想法子把孩子帶回來。”
燕王走了,金良小心翼翼地道:“世子,是不是去公主府,把小殿下接回來?”
肖重華笑著擺擺手,腳下卻仍然虛晃得厲害,顯然是虛弱過度,一低頭,忽然有些頭重腳輕,再加上腳下虛浮,“撲通”一聲,摔得不輕。桌上的茶杯掉在地上,鋒利的碎片割破了他的額頭,清晰而凝重的傷口滲出血水,他卻不自知,不知為何,突然笑了一聲,自顧自地重新站起,任濃稠血腥的液體緩緩流下,沿著蜿蜒的痕跡,染紅了他的睫毛。眼前全是血紅的顏色,肖重華卻沒有一絲表情。
金良愣愣地望著他,一時說不出話來。
肖重華隨意地抹了抹,直到手上全是血紅的顏色,才默默地凝著眼神發(fā)呆,過了一會兒,居然莫名其妙地笑了。
“內(nèi)疚,我是內(nèi)疚嗎?”肖重華笑了,笑得聲音很大,好像說著什么特別好笑的事情一般,笑著笑著,就不自覺地流出眼淚。
金良不知道該怎么接下去,因為他從來沒有看見過世子的眼淚,縱然生死一線,縱然尖銳的刀鋒劃破他的胸膛,他也沒看到過他的淚水。
而對肖重華而言,冰冷的眼淚流進(jìn)嘴里,卻真的是苦澀的味道。
他怔住了,呆呆地不動。
金良垂下眼簾,低低道:“世子——”
肖重華終于明白,其實所有人都明白,歐陽暖已經(jīng)死了,只有他像瘋了般,只有他不肯接受現(xiàn)實。他腳步踉蹌地坐進(jìn)一把椅子中,像失了全身力氣一般,手撫著額頭,額前的長發(fā)盡數(shù)垂落下來,蓋在他的手背上,擋住了他此刻的表情,似乎也一并掩埋了他的所有的心傷,所有的悲痛。他就這么呆了一會兒,默默的,很久都不再動作,過了片刻,肖重華動了一動,終于從手掌中抬起頭來。
“我要接她回來。”
他這樣說著,金良卻是一愣,完全沒有反應(yīng)過來,然而肖重華已經(jīng)快步走了出去。
肖重華到了大公主府,大公主卻沒有像上次一樣阻攔他,不知是已經(jīng)接受了義女死去的現(xiàn)實,還是在燕王府看到肖重華那模樣心中終于動容,她松了口,讓人放肖重華進(jìn)去,其實就算阻攔,沒有人能攔得住他。
方嬤嬤親自領(lǐng)著肖重華到了門口,臉色卻是陰沉的,她已經(jīng)從紅玉口中得知了肖重華疏遠(yuǎn)歐陽暖的真相,可那又怎樣呢?不管他是為了什么,離開小姐是事實,哪怕他是為了讓小姐安全也是一樣,最后小姐不還是變成這樣了嗎?
可是,他終究,不算是辜負(fù)了小姐的感情,也沒有和慕紅雪又任何的糾葛,在他回京后,再也沒有了和慕紅雪一起的消息了……這就說明,紅玉說的是真的。方嬤嬤想了想,忽然走了進(jìn)去,過了一會兒,居然抱了個軟綿綿的襁褓出來。襁褓里面的孩子,一直在啼哭,奶聲奶氣,皺著鼻子,小臉紅彤彤的,看起來很是可憐巴巴的。
他突然被人從搖籃里面抱出來,便哭哭啼啼的,只是這哭聲很是沒力氣,有一聲沒一聲的,最后還被口水嗆了一下,似乎就要緩不過來氣,方嬤嬤連忙拍了拍他的小后背,小聲地哄他。
肖重華輕輕一震,忽然回過頭來,愣愣地看著方嬤嬤手里的嬰兒。方嬤嬤嘆了口氣,笑了一手抱著孩子哄了一番,然后走近肖重華道:“要抱抱嗎?”
肖重華忽然眼前就模糊起來,竭力伸手出去,動了動,卻怎么也抬不起來。仿佛,只是看著這個孩子,他就失去了全部的力氣。
別人都覺得,歐陽暖是為了生下這個孩子而死的,可是對于肖重華來說,她是被自己的冷漠無情害死的。若非自己逼她離開,她也不會被賀家婷謀害,這一切,都是他咎由自取。可是他的錯,老天為什么要懲罰暖兒呢?明明一切都和她沒有關(guān)系的!
小嬰兒換了個環(huán)境,也不習(xí)慣似的,黑白分明的眼珠轉(zhuǎn)了一圈,忽然咿呀了一聲,提前打了個招呼,小嘴一扁,啼哭起來。方嬤嬤就著抱著他的姿勢拍了拍:“世子,你要不要哄哄?這是你的兒子啊,小姐留給你的唯一的骨血……”
肖重華聽到這句話,只覺得心頭陣陣的苦澀,尤其是聽到方嬤嬤說是暖兒留給他最后的骨血,他突然手下一抖,顫顫地:“我……”
此時此刻,在戰(zhàn)場上統(tǒng)帥過千軍萬馬的燕王世子,看起來也不過是一個平凡的父親,再普通不過的男人。他的面容很緊張,緊張得繃著呼吸,掌心里也出滿了汗,他眼眶通紅地望著嬰兒,害怕似的,根本就不敢伸手去碰。
看到這樣的肖重華,方嬤嬤的心一下子就軟了,畢竟成親以來,肖重華對歐陽暖的呵護(hù),她一直看在眼里,只是歐陽暖的死,也是與他有一定的關(guān)系……讓她無法釋懷而已。
“這孩子……”方嬤嬤小心翼翼地將嬰兒攬在懷里,回憶似的,慢慢道:“小姐可是很努力才保住的呢……”
肖重華本來要去伸手碰,聞言,竟微微地僵了一下,極不自然的,垂下雙手,不敢再動。
方嬤嬤將懷中的嬰兒哄了一番,逗得他咯咯咯地笑了,才抬起頭來,看著肖重華,嘆氣道:“這是你的兒子,小姐不惜生命,為你生下的,所以,你應(yīng)該抱一抱。”
肖重華心中的感受,仿佛是有一個人在拿著鈍刀子割他的心,一點(diǎn)一點(diǎn),一點(diǎn)一點(diǎn),流出血來,慢慢腐爛,心中的傷口,變得難以愈合。不,或許,已經(jīng)是沒有心了。
嬰兒卻根本不知道父親的痛苦,他也不知道自己一出生就沒有了母親,他只知道在自己的世界開心地笑,咿呀咿呀地手腳亂蹬,胳膊仿佛一節(jié)一節(jié)的藕,可愛的要命,他的手腳晃了一陣,才勉強(qiáng)抓住方嬤嬤的一根手指。
肖重華閉了閉眼睛,在開口時,聲音有些暗啞,混了濃重的鼻音,低低的,讓人也不禁跟著苦澀起來。“暖兒,暖兒……”肖重華反反復(fù)復(fù)的,幾不可聞地呢喃著歐陽暖的名字,然后就伸手將孩子抱過來,抱了一會兒,仿佛想到了什么,輕輕閉上了眼睛。
方嬤嬤有些心酸,別過了臉。
他再睜開,卻看見嬰兒黑白分明的眼睛睜地大大的,咕嚕嚕地看著自己,這張可愛的,紅彤彤的小臉,竟然是暖兒為自己生下的兒子。
肖重華輕輕一顫,停了一停,猛然就收緊了攬著襁褓的雙手,緊緊的,幾乎嵌進(jìn)自己的懷里。
孩子的身體十分的柔軟,像是突然感覺到了什么,他變得很安靜,很乖巧。淡淡的,迎面撲來的奶香,和著嬰兒該有的脆弱與嬌嫩,再次清晰深刻的,展現(xiàn)在肖重華眼前。這是自己的兒子啊,暖兒的血脈,肖重華緊貼著他的小臉,收緊了懷抱的雙手,小心翼翼地輕輕顫抖,依偎上這世上與他血脈相連的人。
嬰兒似乎被弄痛了,哇地一聲,突然哭出聲來。
肖重華輕輕顫抖,卻并不哄他,頭依然埋在襁褓之中,貼著他的小臉,喃喃反復(fù)地說著什么,任由孩子不停地哭著。
方嬤嬤看不見他的表情,卻能清晰地解讀到他的悲傷。
“公主吩咐了,你可以去看看小姐。”
肖重華輕輕一震,瞬間僵住身體,不敢抬頭。
方嬤嬤嘆了口氣,從他手中接過孩子,哭得累了,嬰兒改由小小聲的啜泣,像小貓一樣,叫的人心里難過。她悉心地哄了一番,終于將嬰兒哄得睡了,才將他抱進(jìn)隔壁房中,輕手輕腳地放進(jìn)搖床。
賀雨然在門口等著肖重華,帶著他進(jìn)去,一跨進(jìn)屋子,與外面炎熱截然相反的陰冷讓人猛地一個寒顫。陰暗寂靜的房間里,腳步踩在磚面上,都帶了一種空洞的回聲,仿佛在走一個永遠(yuǎn)走不完的路。肖重華一眼看到一張白色的簾幕罩在床邊,賀雨然親自走上前掀起了帷幕。一層層淺白的紗羅,層層迭迭,仿佛是無數(shù)層浮云交迭在了一起。而在云的盡頭,歐陽暖一點(diǎn)生氣也沒有的躺在床上,看上去和往常一樣,她的表情非常安靜,看起來竟仿佛是在睡著了一樣。
肖重華不知道自己是怎樣走到床旁的,只覺得自己每邁一步,筋骨就好似一片片,一層層,漸次剝落,帶著一種無法磨滅的慘痛。他望著她,一只手按在心口,覺得那里痛得要裂開了,痛不欲生。
他的手,一點(diǎn)點(diǎn)伸出來,拂過她的臉,他根本沒辦法忘記她身上的氣息,更沒辦法忘記她的容顏,所以直到此刻,他才能夠確定,她是真的已經(jīng)死了。這對于他而言,是一件極為殘忍的事情,他情愿自我欺騙,他情愿告訴自己,暖兒只是生他的氣,所以才故意躲起來不見自己,而非是根本已經(jīng)不可能再睜開眼睛。
可是,他突然察覺到,歐陽暖的臉是溫?zé)岬模眢w也是,他猛地回頭,不敢置信地看向賀雨然。
“說是完全死了,也不盡然。”賀雨然看他這樣,突然于心不忍,說道,“若是一般太醫(yī)來看,肯定會覺得人已經(jīng)死了,因為呼吸和脈搏都十分衰微,從表面看幾乎完全和死人一樣,如果不仔細(xì)檢查,很容易當(dāng)作誤認(rèn)為已經(jīng)死亡,甚至將人埋葬,這種狀態(tài)并不常見,一般被稱作假死。”
肖重華一時間幾乎忘卻了呼吸,他快步走上去,用力抓住賀雨然的衣領(lǐng),厲聲道:“為什么不早說?”
主要是因為大公主要讓肖重華接受教訓(xùn),其次么……賀雨然嗆了幾下,差點(diǎn)窒息,肖重華放開了他,他一屁股跌坐在地上,震驚道:“根本沒有治療的方法,跟死了有什么區(qū)別!”
肖重華盯著他,斬釘截鐵道:“你一定會有辦法。”
賀雨然啞然:“我要是有辦法還用等到現(xiàn)在嗎?”
肖重華看著他,一個字一個字地道:“你若是還想要保住你妹妹的性命,你就老老實實將一切都說出來,否則我會將她大卸八塊,讓你沒辦法要到她的全尸!”
賀雨然幾乎說不出話來,半響后才道:“你也是夠狠的……不錯,是有法子,但我卻沒辦法救她的性命!我只是聽說,南詔國有一位巫醫(yī),醫(yī)術(shù)十分的高明,若是能想法子請到他——一定有辦法!可是……”
不用賀雨然說完,肖重華便知道對方的意思,剛剛和南詔打完仗,就去請對方的巫醫(yī)——簡直是匪夷所思的。可是他連想也不想的,便道:“我會想法子,你要保證,暖兒能撐到那時候!”
賀雨然點(diǎn)點(diǎn)頭,暗地里道,肖重華真是瘋了,賀家婷擺明了是受人唆使,雖然怎么問都問不出來,可他能肯定,就憑他妹妹那腦子,就算帶了一張薄薄的人皮面具,也不會變的聰明多少,怎么可能會想到歐陽暖身體虛弱必定會難產(chǎn),又怎能預(yù)料到產(chǎn)后一定會大出血,又怎么會想到自己一定會給她施針?就算都被她猜到了,又怎么會那么巧,偏偏只有南詔的巫醫(yī)才能救人?哪里都不是,偏偏是南詔啊……那里可是肖天燁的地盤。
這一切,連自己都能看出來其中有詐,肖重華卻要這樣做,唉,還不知會有怎樣的后果……
肖重華卻充耳不聞,走到歐陽暖身邊坐下,拉上她的右手,交叉合十,緩緩相握:“暖兒。”
歐陽暖躺在床上,安詳?shù)亻]著眼睛,毫無反應(yīng)。
肖重華抿了抿唇,微微苦笑,又伸手?jǐn)n了攏她的長發(fā),貼在她的心口上,好半天都不動,肖重華眼角有些濕潤,卻還是努力擠出微笑,緩緩地回憶:“暖兒,我答應(yīng)過,不管發(fā)生什么事,我都會在你身邊……”
“我自私地丟下你,有沒有恨我?有沒有?”他一點(diǎn)一點(diǎn)輕啄著歐陽暖的臉頰,不知不覺地,一雙眼睛卻轉(zhuǎn)為冰冷,凍得人心生痛:“你恨我吧,我答應(yīng)過你的事情,竟然都沒做到,可是你放心,我絕不會再食言了……”
肖重華的語言像是發(fā)誓一般,過了一會兒,他慢慢平靜下來,賀雨然看著他,只是輕輕嘆了口氣。他覺得自己不能再阻止他了,若是真的不讓他去,只會讓他陪著歐陽暖一起毀滅,這樣一個男人,竟然會為了一個女人走向死亡,這種愛真是可怕,他還有力量阻攔嗎?
第二天,肖重華沒有告訴任何人,只讓賀雨然同行,悄悄帶走了歐陽暖,等到驚動了大公主和燕王府,人已經(jīng)不見了。
南詔的這位神醫(yī),就住在南詔一個悄無人煙的莫蒼山中,而莫蒼山正是在南詔境內(nèi),與大歷只有一水之隔。
莫倉山巍峨險峻,人煙稀少,甚至沒有一條順暢的道路直通山頂。肖重華相信,巫醫(yī)便是住在那里,所以執(zhí)意要背著歐陽暖上山。路上長滿了荊棘,肖重華深一腳淺一腳,氣息微微亂了,卻將歐陽暖背的更穩(wěn)。
賀雨然看他明知道事情有問題卻還帶著人孤身上山,不由搖了搖頭,也快步跟了上去。
好容易到了半山腰,看到一個老人,正在山間砍柴,賀雨然問他,有沒有聽說過一個叫巫醫(yī)的人,老人連眼皮都沒有抬,只把手一指:“一般人都走不到這里,你們堅持了這么久也不容易,去上面碰碰運(yùn)氣吧。”
他的手,遙遙指著山頂?shù)姆较颍R雨然抬頭仰望,一眼看不到盡頭。
肖重華真的向山上走去,連頭也不回,可是賀雨然卻不斷回頭看著那老人,覺得說不出的古怪。
上山的過程千難萬險,好幾次肖重華差點(diǎn)滑下山去,不管賀雨然怎么勸,他卻堅持不肯回頭下山去,賀雨然沒有辦法,又不敢離開,只好硬著頭皮陪他一起。
然而到了山頂,卻是一片不毛之地,什么也沒有,肖重華卻并不放棄,將整個山頂都翻了一遍,始終沒找到人煙。賀雨然勸說道:“看來我們被那老人騙了,還是回去吧,巫醫(yī)未必在這里啊!”
肖重華搖了搖頭,凝目望向山下,道:“剛才那位老人,就是我們要找的人。”
突然聽見一陣大笑聲。
兩人循聲望去,卻是半山腰上的那個老人正站在樹下,笑瞇瞇地看著他們。
那老人哈哈大笑:“好眼力啊,既然你已經(jīng)看出來了,為什么還要傻傻跑上山來。”
“因為我知道,你會在這里等著嘲笑我們。”肖重華淡淡地說。
老人手捋長須笑道:“你倒真是不笨,你背著的倒是個漂亮女娃,可我實在是不能救她,而不是不想救她”
“你有法子,只是不愿意告訴我。”肖重華一針見血地道。
老人尷尬地咳嗽了一聲,道:“你的眼睛真是毒,好吧,我實話跟你說,這女子幾乎不治,若要續(xù)命除非服下蒼冥山的金雕的血。”
“我一定會想辦法找到金雕,幫我救她。”肖重華毫不猶豫道。
老人搖頭:“金雕我這里有一只,問題是它的血液本身就有劇毒,正常人若是沾上一滴尚且要多受許多煎熬,更何況這女子已經(jīng)瀕臨死亡,此舉實在是兵行險招,只怕碰不得。”
“還有沒有別的辦法?”肖重華皺起眉。
老人笑了一笑:“也不是沒有,只是需要一個藥人,為她承受這毒液煎熬的痛苦,然后取這藥人心頭的血便可。但若是這藥人有半分不情愿,血液不暢,藥性受損,到時只怕也是沒用,還白白浪費(fèi)了金雕的血,天底下可就只有這一只了。”
心頭血?誰會心甘情愿放棄自己的性命來救她?這老人莫非是瘋了不成,賀雨然搖搖頭:“沒辦法了,我們都盡力了,重華,下山去吧。”
賀雨然是個聰明人,也是個醫(yī)者,他平日閱覽群書,自然知道世上有百歲的金雕的血以毒攻毒這么一說,只是這法子實在匪夷所思,就算有,其本身也只是一種烈到極致的毒,有害無益。再說他本身并不研究毒藥,對于金雕的毒血,只是略略知曉而已。
他一把拉住肖重華,道:“金雕血可是噬心之毒,誰也不敢保證你還能活著,就算你活下來,難道以后你要她一個人生活嗎?”
肖重華輕輕一震:“你是說?”
那邊的巫醫(yī)笑了笑:“她能活,當(dāng)然我也有本事可以保你不死,但是……噬心之痛,你以后也要承擔(dān)著這痛苦,這是以命換命,可不能怨我。”
肖重華想了想:“沒問題。”
賀雨然頓時露出急切的神色,想要出言阻止他,然而肖重華卻對他搖了搖頭。
巫醫(yī)的住處果然在半山腰的樹林里,到了地方,他就丟給肖重華幾副藥材讓他喝下去,肖重華不知道里面混了什么,只是能聞到淡淡的血腥味,雖然幾不可察,但他嗅覺靈敏程度一般人不可比之,他雖然心有疑問,也隱隱有種不好的感覺。但他還是照單全收了,看到這一幕,賀雨然氣得要死,卻無可奈何。麻煩是他妹妹惹出來的,雖然事后他也將賀家婷交給了大公主,依照對方的性格,家婷現(xiàn)在絕沒好果子吃,但不論怎么樣,要是能讓歐陽暖活過來,他也就能將功折罪了。
一個很大很大的木桶擺在那里,里面冒著緩緩的熱氣,巫醫(yī)神情怡然地站在那里,肖重華在他身前站定,大致掃了一眼,也不驚慌,淡淡問道:“我該怎么做?”
“你要進(jìn)入木桶之中,藥效泡在熱水之中,效果才會好。”
肖重華照做了,不一會兒,巫醫(yī)遞給他一個竹筒,道:“全喝掉。”
竹筒里面的血帶著一種令人覺得無比惡心的味道,肖重華頓時覺得渾身有一種刺痛感,那毒血慢慢沉淀入他的血脈之中,隨著體內(nèi)奔騰的血液流動,把毒帶到全身各處,似冰又似火的肆虐著。無法抵擋體內(nèi)那陣寒氣,他盡量壓制住全身的痛覺,雙手努力支撐著自己虛弱的身子。等他從木桶里出來,卻沒辦法走到床邊去,只能慢慢滑坐下來,四肢好像都麻痹了,一點(diǎn)也抬不起來。然而,這僅僅是開始而已……
三日后的一個夜晚,肖重華按照巫醫(yī)的吩咐點(diǎn)上了安神香,“好了,你放心吧。”肖重華對賀雨然說道。
賀雨然擔(dān)心地看了他一眼,覺得他臉上的神情非同尋常,不由得心中升起了不好的預(yù)感。
肖重華慢慢走到床邊去,歐陽暖已經(jīng)睡熟,美麗的面孔沒有絲毫的改變,他輕輕撫摸著她可愛的面容,心中有種說不出的復(fù)雜。他坐在她的身邊,低下頭,靜靜地看著她的睡顏,然后慢慢俯下身,抱住她,她的肌膚是溫?zé)岬模幌袼詮姆沉私鸬竦难螅憬?jīng)常渾身冰涼,好像死人一樣。所以他從來不敢這樣靠近她,生怕凍壞了她。
“我心里好難過,如果我死了,你是不是只會以為我是一個令人憎惡的男人,將我忘地一干二凈呢,我是不是很自私,我想要你活著,又想讓你一輩子留在我身邊……”肖重華低聲說著,起身,卻又舍不得一般,低下頭將嘴唇貼在她的唇上,像是小孩子一樣輕輕蹭了蹭,笑了。
巫醫(yī)取出一道小小的利刃,慢慢道:“痛是肯定的,只是不會致命。”
肖重華點(diǎn)點(diǎn)頭,巫醫(yī)動起手來,刀刃在手中熟練地轉(zhuǎn)了一轉(zhuǎn),找準(zhǔn)位置,慢慢下刀。下刀的位置在心口偏下,他左手按著肖重華,刀刃緩緩切了進(jìn)去。
肖重華身形一顫,頓時咬住下唇,冷汗涔涔而下。
賀雨然雖然也是大夫,卻實在看得頭皮發(fā)麻。
刀口開的不大,卻非常深,濃稠而粘膩的血水汩汩不斷從傷口滲出,不過一會兒,整個房間染上了鋪天蓋地的血腥味道。肖重華似乎還沒有失去知覺,額上大汗淋漓,嘴唇也被他咬出血跡。雖然事先服下了止痛的草藥,可是傷口就在動脈之上,肖重華十分清晰地能感覺到體內(nèi)熱流的迅速流失,正隨著他的生命力,張狂而霸道的,無力而失措的,洶涌噴出。肖重華不知道接下來會發(fā)生什么情況,只是閉上眼睛等待。
“你們國君真是夠狠毒的,明知道他的性情,這是擺明了要他一輩子受痛苦卻不能解脫,還要他們夫妻生生分離。”賀雨然冷笑起來。
巫醫(yī)道:“那也要他自己心甘情愿的。”
肖重華聽得迷迷糊糊,失血過多,全身又忽冷忽熱,眼前也漸漸模糊起來,一切都聽不真切,只覺得全身啃噬一般的痛。他們都圍過去開始查看歐陽暖的情形,肖重華也想過去,全身卻開始失力,像灌了鉛一般,眼前先是模糊,接著就慢慢黑暗,什么也看不見了。
“賀雨然……”他甚至還有神智,甚至還可以開口出聲,只是聲音綿軟無力,像被碾過似的,干澀得讓人發(fā)慌。
賀雨然叫道:“快先給他止血!快啊快啊!”接著就是一片噪雜,肖重華聽不真切,眼前又是一片黑暗,混混沌沌之中,身上劇痛,然后就昏了過去。
朦朦朧朧張開眼,卻是黑夜,什么都看不見,肖重華身上酸痛,摸索之中感覺到心口的部位包了厚重的一層,他休息了一下,感覺呼吸急促,掀被下床,似乎被什么絆了一下,直接跌了下去。
肖重華摸索著站起來,忽然聽見推門而入的聲音,接著就是賀雨然高興的聲音:“你醒了嗎?太好了!”
肖重華搖搖頭,覺得這聲音熟悉,慢慢道:“賀雨然。”
賀雨然微微皺眉:“你這是怎么了?”
肖重華只是微微停頓了片刻,失笑:“既然是毒藥,總歸是有副作用的。”
賀雨然突然就默不作聲,放輕腳步走近他的身邊,在他眼前晃了晃。
肖重華睜開的眼睛不知望著何處,空蕩蕩,茫然然,流光不再,泛著些灰暗的顏色,十分的空洞,這難道是……失明了?老天啊!賀雨然微微呆滯,瞬間回神,訕訕地將手伸了回去,心中微微不安。
肖重華卻像是根本不在意自己看不見了,突然有些緊張起來,摸索著就要向門口走去:“暖兒!她到底怎么樣?她怎么樣了!?”
“放心吧……”賀雨然說道:“雖然還沒醒,但是沒有大礙,現(xiàn)在正睡著。”
“哦……”肖重華松了口氣,又道:“那我去看看她。”
“別、別……”賀雨然按住他,吸了吸鼻子,勉強(qiáng)地笑了笑:“明天吧……明天也不遲。”說到最后,賀雨然像是在隱瞞著什么似的,語音有些顫抖。
肖重華隱約猜到了事情的發(fā)展,冷笑了聲:“你告訴巫醫(yī),讓他轉(zhuǎn)告他的主子,若是不讓我見暖兒最后一面,我永遠(yuǎn)也不會放過他。”
賀雨然驚怔——一個字也說不出來,他想了想,轉(zhuǎn)身走了出去。
“你告訴我,這是怎么回事?”賀雨然掩不住惱怒。
“什么怎么回事?”巫醫(yī)端起茶盞,熱氣升騰,他微微垂目,神情很平淡,輕輕吹了一口,道:“你想問我什么?肖重華的眼睛嗎?”
賀雨然咬牙切齒,“你根本一早就知道!”
巫醫(yī)喝了一口茶,徑自享受了一番,過了一會兒,才放下茶盞,淡淡道:“他眼睛瞎了,這就是金雕毒血的副作用了,我也沒辦法。”
“你撒謊!”賀雨然驚呼:“一切都是你們搞的鬼……”
“賀公子。”巫醫(yī)嘆口氣打斷她,“能保住他的性命,對我來說,已是不易,那金雕毒血何等厲害,他那日喝的藥中,早就加了很多罕見藥材的,如果不這樣,他早就死了,還能熬到現(xiàn)在?”他頓了頓,想了想,又道:“現(xiàn)在只瞎了眼睛,對他來說,何嘗不是一件好事,若是他能看見,你能保證他一輩子都不見歐陽小姐嗎?”
賀雨然睜大眼睛:“你是什么意思?”
“她雖然活過來了,可是這一輩子,每隔一個月都要去泡藥泉,根本只是個半條命的人,而最好的藥泉,就在南詔皇宮里,你明白了吧。”
果真如此,原來這一切都是陰謀,一切都是圈套,一切都是等待他們的陷阱!一連串的事情,原來這就是真相!賀雨然頓時有些難受,眼眶通紅,他突然明白,肖重華是知道一切的,可就算如此,他早有猜到這一切都是個陰謀,然而他也下定了決心,縱然是個圈套,也要如對方所愿去完成它。
這就是肖天燁厲害的地方,對于想要的東西,不惜一切代價要得到,近乎執(zhí)拗的瘋狂。而肖重華,何嘗不是如此呢?明知道對方在等待他跳進(jìn)陷阱,他又是以什么樣的心情面對這一切的呢?
肖重華走得很慢,一路上都不說話,他慢慢的摸索腳下的步伐,也許是怕被什么絆倒,也許是怕爬起來太過狼狽,總之,他都很小心謹(jǐn)慎的,應(yīng)付著再平常不過的一切。
賀雨然替他打開房門,有一淡淡沉睡的人影,安安靜靜地,躺在床上。
肖重華忽然就緊張起來,提了一口氣,身體也微微顫抖,他似乎是感應(yīng)到了什么,抬腳就走,卻被門檻一絆,猛地跌倒在地。
賀雨然一驚,連忙過去扶他。
肖重華擺擺手,示意并不要緊,站起來拍拍塵土,深吸口氣,才摸索著走了過去。
賀雨然在他身后跟地很緊,不敢離開一步,生怕他又跌倒似的,最終看他搖搖晃晃地終于摸索到床邊,才豁然松了口氣。
肖重華在床邊坐下,開始顫抖著摸上什么,溫?zé)岬募∧w透過薄被傳到他的手心,肖重華怔了怔,有些恍如隔世的錯覺。指腹下的脈搏清晰生動,緩慢而有力,雖然稍顯虛弱,但并無大礙。
肖重華終于松了口氣,摸索著,在她的額上印上淡淡的一個吻。
賀雨然不知道說什么好,肖重華微微一笑,暗淡的眼睛不知看什么地方:“我們走吧。”
“你不等她醒過來嗎?”
肖重華慢慢搖了搖頭:“不,沒有這個必要了。”既然他已經(jīng)瞎了,就該從她的生活中消失,而且現(xiàn)在她,需要肖天燁的幫助。
仿佛是做了一場夢,那種痛苦,卻讓人不想再承受第二次。
“暖兒。”一只微涼的手緩緩撫上她的臉頰,歐陽暖的睫毛微微一動。
“你已睡了好多天,太久了……快點(diǎn)醒來好不好,我一直在等你,我還有好多的話要對你說。”
那人的指尖慢慢走過她的眉尾劃向眉尖,沿著鼻梁一寸一寸往下勾畫,最后停在她的唇畔,良久……
歐陽暖突然睜開了眼睛,看到近在咫尺的一張放大的俊臉。還沒有來得及反應(yīng)過來,迎面被重重攬入懷中,只覺得對方抱得太緊,幾乎不能呼吸。
她也不動,也不明白眼前這是什么情形,只是靜靜的不說話。
“暖兒。”淡淡兩個字,卻似跋山涉水千回百轉(zhuǎn)而來。他伸手捧住她的雙頰,雙眼錯也不錯地凝視著她,滿臉的驚喜。
斜陽照入殿內(nèi),落在他的臉上,晚風(fēng)徐徐漸起,歐陽暖困惑地看他,飛揚(yáng)的眉峰,綿密的睫毛,泛著春水一般的溫柔款款,而那微彎而薄的唇瓣,配著白玉一樣的面孔,更是讓人覺得好似隨時要微笑一般多情雅致。她不喜歡這個男人的觸碰,下意識地,她想抽回手,對方卻抓得更緊,仿佛一生一世都不要再放開。
“你還有哪里不舒服,告訴我。”男人的語氣很輕柔,仿佛是怕嚇壞了她似的。
歐陽暖覺得奇怪,她總覺得眼前這個人像是戴著面具,讓人看不清楚他真實的表情,但,他的笑容簡直是過分的高興了。
歐陽暖忽然道“我是誰?你知不知道,我是誰?”
肖天燁微笑道:“你是我的皇后,你不記得了?”
歐陽暖被這個稱呼驚駭,道:“皇后?”
肖天燁的目光眷戀地在她的臉上停留了片刻,道:“是,你父親是南詔的木將軍,他在戰(zhàn)場上拼殺,后來為國犧牲……現(xiàn)在你已經(jīng)是我的皇后了,我會一輩子好好地照顧你。”
歐陽暖安靜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眼底劃過一絲異樣:“那你是什么人?”
肖天燁靜靜道:“剛才告訴過你了,我是南詔的皇帝。”
歐陽暖疑惑地看著一旁的宮女,對方連忙點(diǎn)頭,拼命地點(diǎn)頭,生怕她不信似的。
歐陽暖接著道:“皇后?”
肖天燁笑道:“是。”
歐陽暖覺得頭痛欲裂,她的手剛碰到頭部,肖天燁就拉住她的手腕,“你的身體還沒好,休息一下吧。”
歐陽暖道:“可是我什么都記不得了。”
當(dāng)然會什么都不記得,巫醫(yī)的藥不是普通人能夠抗衡的,肖天燁微笑道:“現(xiàn)在我將一切都告訴了你,怎么,你不信?”
歐陽暖不知道該如何回答,肖天燁摸摸歐陽暖的頭,有點(diǎn)可憐地說:“你沒有銀子,不記得自己是誰,渾身上下什么東西都沒有,我比你有錢,比你有地位,欺騙你對我來說什么好處也沒有。”
歐陽暖愣住,用力地咬住嘴唇,似乎這些話讓她十分地苦惱。
肖天燁的眼睛里慢慢揚(yáng)起一絲笑意,用力地捏了捏她的臉,嘆了口氣道:“總算比你以前那冷冰冰的模樣要惹人喜歡得多了。”
歐陽暖還是躲開了他的碰觸,沒緣由的,心里有一種陡然升起的抵觸情緒,不喜歡,不喜歡這個人,不相信他所說的一切。但是,他說的沒錯,她現(xiàn)在沒有錢,沒有身份,沒有地位,連睡的這張床都是對方的,毫無值得對方圖謀的地方。
最后一個問題,歐陽暖撫著胸口,凝視著他道:“那我為什么會昏迷?”
肖天燁目光中帶著幾分愛憐,他沒有避開這明亮的眼睛,即便這雙眼睛能照耀出他內(nèi)心的丑陋和冷酷,他還是直視著她,溫柔地道:“你是太累了。”
歐陽暖的表情漸漸從懷疑轉(zhuǎn)成了些許小心翼翼。
他伸手,幫她把一縷掉在頰邊的頭發(fā)撥到耳后,但還是有幾縷不聽話,又掉了下來,肖天燁笑了,伸手還要去撥,歐陽暖躲開了。肖天燁若有若無地勾了一下嘴角,臉上沒有任何不悅的表情,他那樣平淡地笑著。他已經(jīng)變得很有耐心,不論是對待敵人,還是心愛的女人,都是一樣的。
歐陽暖垂下頭,用力地咬嘴唇,她覺得很不舒服,不僅僅以為自己什么都想不起來,更重要的是,她不太相信眼前這個人所說的一切,她慢慢地道:“可總覺得有個很重要的東西,好像想不起來。”
肖天燁當(dāng)然知道她說的是誰,但他絕不會那樣愚蠢告訴她真相,那是傻瓜才會做的事,肖天燁顯然不是。過了半晌,他緩緩道:“以后慢慢想。”
是啊,時間多的是,歐陽暖這樣想,可是好像還是有什么不對……再仔細(xì)想下去,只有頭痛欲裂的感覺,心底深處那個不見底的黑洞仿佛釋放出無盡悲傷的情緒,讓她喘不過氣來,她痛苦地流出了眼淚。
肖天燁輕輕問道:“告訴我,你為了什么哭?”
歐陽暖搖著頭:“我不知道。”
肖天燁道:“不知道?”
歐陽暖覺得那種頭痛的感覺越來越劇烈,忽然掩面痛哭,道:“我真的不知道,不要再問我……求求你,別再問了……”
肖天燁瞧著她,皺了眉。握緊雙拳,很快又松開,道:“好,我不問,只是我要告訴你,既然那是令你痛苦的事情,又何必去想起來,記不得一切,就會快樂得多。”
歐陽暖抬起頭,淚水含在眼中,她喃喃地道:“可那也許是珍貴的……珍貴的回億……”
肖天燁挨著她在她身邊坐下,慢慢道:“珍貴的回憶,快樂的回憶,我都可以給你,把那些忘了吧。”
歐陽暖看著他春水般的眼睛,那里面似乎有一種誘惑,讓人不由自主跟著沉溺進(jìn)去,她的腦海中,陡然出現(xiàn)了一雙溫暖的眼睛,堅定執(zhí)著,充滿愛意,她捂住頭,道:“讓我想一想,好好想一想。”
肖天燁默默地看著她,起身離開。
歐陽暖的病情仿佛越來越嚴(yán)重,因為她拼了命想要把那些丟掉的東西想起來,可越是掙扎就越是無濟(jì)于事,她開始害怕,害怕一切是聲音,甚至不想推開窗子去呼吸外面的空氣,最害怕的,是每隔一個時辰,肖天燁就會來看望她,她簡直要被這個男人逼瘋了,他那么不動聲色,可他即使只是靜靜坐著,也能讓人有一種可怕的壓迫感,她從剛開始的不喜歡,到現(xiàn)在,簡直有些害怕他了,她不懂自己以前怎么會喜歡這個人,歐陽暖整夜整夜地躺在床上,一遍遍地回想,可還是一片茫然,什么都沒有。
最難熬的是夜晚,因為那時候一點(diǎn)聲音都沒有,有一天晚上她做了個夢。
那個夢似乎是很久很久之前發(fā)生過的事情,因為很熟悉,熟悉到令她的心臟怦怦地跳得厲害。
夢里是一座漂亮的大宅子,她坐在門口,不知道在等誰,然后那人終于回來了。而且那人擁有讓她心動的面容,理所當(dāng)然地對著她微笑。
他看她,溫暖的陽光給他的身上鍍了一層明媚的色彩,他清澈的眼睛里有陽光在熠熠生輝,他招招手,似乎對她說了什么,但同樣在如何努力去聽,也只能看到他的嘴巴張張合合,任何聲音都聽不到。她心里一急,大聲地問道,但那人卻落寞地笑了笑,仿佛不再想看到她似地,轉(zhuǎn)身走了,她心里空落落的好像一下子失去了生命中最重要的東西,拼命地喊著那個人,然而卻墜入無盡的深淵。
從夢中驚醒,摸了摸自己的臉頰,竟然已經(jīng)淚流滿面,為什么?
她看著自己手掌心晶瑩的眼淚,心中疑惑,為什么竟會這樣呢莫名其妙地掉眼淚?然后是難以言喻的心痛,這種心痛讓人感覺心臟都快要裂開,卻半點(diǎn)聲音都發(fā)不出來。
很快,她就開始渾身發(fā)燙,一陣熱一陣?yán)洌恢皇切呐K的部位,疼痛擴(kuò)展到了全身,喉嚨很渴,慢慢開始有灼燒的感覺,難受的將人逼入瘋狂的境地,好痛好痛……幾乎難以控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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