頓悟愛情
五月初,南佛盛泱,東宮。
這是個陽光和煦暖風怡人的午后。
“殿下,剛得到消息,蘇吟歌和秦姑娘回天一島了。”李逝從殿外進來,站在書桌前輕聲稟道。
金縷從奏折中抬起頭來,華光燦爛的眸子掃他一眼,嘆聲氣仰頭靠在椅背上揉額,少時,“啪”的一聲就把奏折砸在了書桌上,問:“還沒有查到是誰做的么?”
李逝頷首,道:“對方此事辦得干凈利落,沒有留下一點蛛絲馬跡,就連蘇庭松都沒看到他到底長什么樣。”
“查不到人,那臟水豈不是都潑我身上?”金縷眸光森冷,怒道。
李逝躬身不語。
就在半個月前,漕幫幫主蘇庭松突然在天一島受襲,以他的武功,竟然沒有看清襲擊之人是誰更沒有傷到那人,說出來簡直不可思議。
但這些都不重要,最最重要的是,他也沒有受傷,只不過,中了月蠱。
月蠱是一種古代秘術,中蠱之人每到月半發作一次,如得不到鎮蠱之藥就會七孔流血血盡而亡。
這種蠱最奇特之處在于,它沒有解藥,只有緩解痛楚的鎮蠱之藥,也就是說,人一旦身中此蠱,他便要終生受人控制。
月蠱本來在世上失傳已久,近年來,使它重現江湖的不是別人,正是金縷。
自小,別的皇子都是錦衣麗行不缺玩伴,唯有他,娘沒了,爹又不疼,身邊伺候的人也是宮中最老最差的,不可能如別的皇子一般天天做完功課就結伴去玩。
事實上那時的他在宮中卑微如草芥,一般而言,為了少受些凌辱和欺負,對那些同父異母的兄弟們他都是有多遠躲多遠的。
如果說這深宮之中還有一處地方是他們鮮少涉足的,那便是蒙塵已久的藏書閣。
除了充裕的時間,他什么都沒有,于是,近六年的時間,他都差不多是泡在藏書閣里度過的。他不偏科,什么書都看,他天資聰穎,什么書都看得懂研得透,也就是在那時,他無意中了解到世上還有月蠱這種東西,了解到這種蠱術沒有解藥,了解到這種東西一直以來都是古代秘術,世上知道它的人并不多,了解到如果他能掌握這種蠱術,他就可以控制別人讓別人對他唯命是從。
出于這種心理和自身的聰穎,他花了三年的時間研究出了這種蠱毒,用他宮里那個老太監當實驗對象并不斷改進,直至完美。
隨著年齡變大,他的那些兄弟們開始把注意力從玩具上轉移到他身上來,不知從何時起,他們開始覺得他比玩具更好玩,于是,他的噩夢開始了。
六歲到九歲,他像狗一般地被欺凌,每當他被逼著像狗一樣在他兄弟們腳旁亂爬的時候,伺候他們的宮女太監們就在一旁看著笑著。
那時他其實一點都不想哭,他只是恨,但他害怕被人看出他的恨從而引來更多的羞辱和虐打,于是他開始嘗試著一邊爬一邊哭,久而久之,他的眼淚已不像常人那般是種感情的宣泄,而是變成了一種掩飾的手段,就像微笑一般,不管他心中是何種情緒,他想讓別人覺得他開心,他就能笑起來。想笑就笑,很多人能做到,但想哭就哭,哪怕你心中一點不傷心一點不難過甚至還有一點得意,也要哭得涕泗橫流,很多人都做不到。
他做到了,并且因此保住了自己的命。因為沒有人會相信,一個懦弱到一邊做狗爬一邊哭得眼淚鼻涕胡滿臉的孩子將來能成什么大器。
他第二次使用蠱毒的對象是天圣宮老宮主的貼身仆人,這原本是項艱巨的任務,但他的身份和稚齡成功地讓受害者放松了警惕。
那是他第一次賭博,他原本就一無所有,如果讓他在一輩子被人踩在腳下任人踐踏和死之間選擇一樣,他定然選擇后者。
他成功了,但凡生活安穩思維正常的人,都會將自己的命看得比什么都重要。
仆人透給他很多有用的信息,而他融會貫通的能力又非常人可比,因而,他被選上太子對別人而言是種踩到狗屎般的偶然,然而對他而言,這卻是他拼盡全力以命相搏爭取到的必然。
老宮主身體欠安之后就開始挑選下任宮主的人選,這個人就是云淺。金縷擔心天圣宮宮主移位會影響自己的太子之位,于是讓那位仆人,借著貼身照顧老宮主、而云淺為了成功登位又要經常與老宮主見面的機會,對他也下了月蠱。
對云淺下月蠱這件事,蘇吟歌是知道的,因為他當時勢力還未培植起來地位也不穩,不便經常與云淺見面布置任務,大多數時候他都讓蘇吟歌去接頭。
因而,此番蘇庭松身中月蠱,蘇吟歌第一懷疑的人定然是他,正好他前不久在船上威脅過他,此舉,很可能被他看做是對他帶璃月消失這件事的一個警告。
如果他這么認為,璃月差不多也會這么認為,有道是牽一發動全身,璃月本就對他和天圣宮的關系產生了懷疑,不過沒有深究而已,若是此事成了導火索,她很可能跑到盛泱來興師問罪,葉千潯和皇甫絕的事都可能被一一翻出來。
屆時他要如何解釋?
即便璃月奈何不得他,可他的目標至始至終都是得到她,并非與她相爭,如果事情鬧僵到這個地步,那么他做這一切還有什么意義?
蘇吟歌帶著璃月一消失就是一個月,他的確惱怒,的確想對漕幫做些什么引兩人現身,可他還沒來得及下手就被別人搶先了。
這人到底是誰?目的何在?
一開始他想過此人用月蠱控制蘇庭松會不會是想控制漕幫?細思之下覺得不對,如果他想控制漕幫,定不會讓蘇庭松對外宣揚,而應秘密進行,就如他當年對云淺一般。
可若不是為了控制蘇庭松,那么此舉眼下看來只造成了兩個后果,第一,不知所蹤的蘇吟歌和璃月回來了,第二,他被栽贓了。
他懷疑過云淺,因為他有離間他和蘇吟歌的動機和條件,可他沒有時間,事發之時,他正在盛泱,他還召見過他。
可若不是他親自下手,天圣宮雖然高手云集,但要勝過蘇庭松并出入天一島猶如無人之境的,他還找不出這樣一個人來。
有道是剃人頭者人亦剔其頭,長這么大,各種事情他都遇到過,但被人栽贓陷害卻是第一次。如果對方真是沖著他來的,那么,此番他真可謂棋逢對手將遇良才了。
*
天一島,東籬苑。
蘇庭松閉目躺在床上,面色灰敗,蘇夫人坐在一邊,眼眶紅腫,不停地拿手絹拭淚,蘇吟歌正坐在床沿查看自己父親的狀況,而璃月則站在蘇夫人身側,第一次為了旁人的不幸而難過。
難道她真的不配擁有幸福輕松的日子么?看,蘇吟歌才剛剛帶她出去過了幾天舒心的日子,家里竟遭逢如此不幸。
“娘,爹只是中毒而已,沒事。”蘇吟歌查看一番后,做出診斷。
“真的?”蘇夫人動作一停。
“兒子什么時候騙過你不成?”蘇吟歌嗔怪地看了自己老娘一眼。
“可、可是,那些大夫明明說……”
“娘,你是相信外面那些庸醫還是相信你兒子?”蘇夫人剛開口,蘇吟歌便挑著一側長眉堵了回去。
蘇夫人定了定心神,道:“當然相信我兒子了。”
蘇吟歌哂然一笑,道:“這才是我懂事的好娘親嘛,看著吧,明天我就還你一個活蹦亂跳的夫君!”
“臭小子!他是你父親!沒規矩!”蘇夫人見蘇吟歌嘻嘻哈哈全無擔心之態,也深知自己兒子醫術高超非一般大夫可比,一顆心便放了下來,當下雙頰一紅去踹蘇吟歌。
蘇吟歌一下閃至門側,笑著沖呆愣一旁的璃月叫道:“娘子,還不跟為夫回去泡澡?”
璃月聽他竟然當著蘇夫人的面說出這種話,當即俏臉飛霞,柳眉一豎,跺腳道:“你皮癢了吧?”追著便打了出去。
……
吟歌院蘇吟歌房內,璃月沐浴完畢,站在鏡前看著自己白嫩嫩粉嘟嘟的臉頰,頗為不滿。
和他在一起一個月不到,被他白天好吃好喝地服侍著,晚上又盡心盡力地伺候著,短短時間竟將她養的這般珠圓玉潤,簡直就像養肥的小豬,可以開宰了。
正懊惱這多出來的肉該怎么讓它消失掉,肩上搭來一只胳膊,蘇吟歌俯身看著鏡中的她,問:“怎么了?皺著眉頭干嗎?”
“看你把我養的這般肥,路都跑不動了。”璃月嗔怪。
蘇吟歌笑了起來,點頭道:“嗯,效果不錯。看來以后即便我不接手漕幫也可以去開養豬場養活你了。”
“去你的!”璃月胳膊肘后彎一下擊在他小腹上。
他哈哈大笑起來,在她頰上輕吻一下,道:“趕了好幾天的路,累了吧?你早些睡,我去天一閣看看我的藥。”
璃月抬眸看他,燭光下他明亮的眸光后隱著一絲疲憊。
“哦,你也別忙太久。”璃月打個哈欠,站起身向床鋪走去。
“嗯。”蘇吟歌坐在床沿,幫她蓋好薄衾,又捏了捏她水滑的臉蛋,這才出去。
他走了大概半盞茶的時間,璃月突然掀開錦衾下床出門,幾個輕躍便消失在夜色之中。
半個時辰后,她又回來了,神情凝重。
她就知道蘇吟歌是裝的,即便蘇庭松真的只是中毒,但看他那臉色,情況也極為嚴重,作為兒子,即使他有把握給父親解毒,但在解毒之前也不應該那么嬉笑輕松。
事實證明,他們父子之間都是心知肚明的,只不過不想讓蘇夫人和她知道真相,平添擔憂而已。
這父子二人,都是喜歡將所有事情一肩扛起,讓自己的女人活得輕松的那種男人。
蘇吟歌沒去天一閣看他的藥,他是趁著他母親睡了去東籬苑看他的父親了。
她也沒有睡覺,她跟過去聽墻角了。
她聽到蘇吟歌說蘇庭松是中了月蠱,這種蠱術沒有解藥,只怕要終生服藥才能保得平安。她聽到蘇吟歌問蘇庭松,是不是金縷派人做的。她聽到蘇吟歌問蘇庭松,云淺是不是來過?
蘇庭松很平靜,對于他后面兩個問題都回答沒有,對自己的身體也不甚關心,只是要求蘇吟歌回來接手漕幫,不要再到處亂跑。要求他忠于金縷,忠于這個南佛未來的皇帝,不要再去招惹他怨恨他,以免招致不必要的禍端。
這位父親,唯一的愿望就是希望自己的兒子能安安全全穩穩當當地活在自己眼皮子底下。
她沒有聽蘇吟歌的答案就走了,事實上,她也不必去聽,換做是她,有這樣好的父母這樣溫暖的家在這里,她也會盡全力去護住它的。
她仰面倒在他的床上,回想這一個月來天生人間般的生活。
她想她永遠也忘不了那個隱藏在南佛東南大山深處的世外桃源,忘不了那里千峰如簇澄湖如鏡,忘不了蘇吟歌那座建在水面之上遠離塵囂的竹屋,忘不了他拉著她的手奔跑著穿過漫山遍野的紅杜鵑,然后坐在櫻桃樹上吃櫻桃,忘不了明月如盤好風如水的晚上,他將洗好的櫻桃放在窗臺上,然后把在浴桶中泡的肌膚如玉渾身滑溜的她濕淋淋地抱出來,笑著說:“好,櫻桃和月寶寶都洗干凈了,都可以吃了。”忘不了他那張并不柔軟的竹床,每天晚上都在她和他的抵死纏綿中發出“吱呀吱呀”的煽情聲響,碾碎了床尾的月光……
但,她最最忘不了的,或許并不是上述的任何一種,而是她在湖邊遇到的那個少女。
那天,蘇吟歌如往常一般一大早就進山采藥,她閑著無聊,自己劃著船離開竹屋來到岸上,將長篙交給為蘇吟歌看守那片湖和那間屋的老伯時,她看到她遠遠地站在一叢灌木旁邊,看著自己。
一身淡藍色的棉布衣裙極為普通卻也極為整潔,璃月知道,對于那樣與世隔絕的山村而言,這或許已是這少女可以擁有的最好裙裝了。
她又年輕又美麗,是那種清水出芙蓉般天藍水綠的美,她的眸子很清澈,那是璃月迄今為止看到過的最清澈的一雙眸子,不染半點塵埃。
她是璃月的情敵,因為她喜歡蘇吟歌。
聽老伯說,自從四年前蘇吟歌第一次因為采藥而來到這里,并在這里建了這樣一間竹屋后,這個少女就天天來,天天來,風雨無阻。
那時她十五歲,如今已經十九歲了,在這里的村寨,像她這般年紀卻還未出嫁的,鳳毛麟角。
她從未與蘇吟歌說過話,甚至沒有打過正面,很可能只是遠遠地在樹影雨絲中瞥到過一眼,于是便愛上了,守候了。
不知出于什么心理,璃月邀請她去竹屋做客。她羞怯而局促,卻沒有拒絕。也許,湖心中那間延展著長長平臺呈環形建筑的竹屋,早已成為了她可望不可及的夢之彼岸。而璃月的這次邀請,是她此生登臨彼岸的唯一機會。
來到竹屋中,她不敢亂動,只用目光撫摸其中的一切,那目光中浸潤的是濃得化不開的愛戀。
璃月用櫻桃招待她,詢問她關于這里的山,這里的水,這里的人……有關這里的一切。
她土生土長,對于這里的一切再了解不過,見璃月感興趣,她似自己受了肯定一般,將所知道的一切都毫無保留地告訴璃月。
兩人初次見面彼此不了解,卻相處融洽相談甚歡。
眼看到晌午,璃月留她吃飯,她死活不肯,正在拒絕的當口,蘇吟歌回來了。
蘇吟歌顯然不知道她是誰,見竹屋中竟然來了陌生人,茫然地看向璃月。
而那少女則低垂著頭,小臉紅得堪比桌上的櫻桃,她等了四年的人就站在她面前,相距不過幾尺,她卻沒有勇氣抬頭看一眼。
璃月只說她是客人,要留在這里吃飯,就一腳將蘇吟歌踹到廚房做飯去了。
在等飯的時間,少女一直很緊張,她局促地坐在桌邊,手心的汗甚至將她自己的袖子都濡濕一塊。
午飯過后,璃月送她上岸,并將蘇吟歌一直用來釣魚的一枝制作精良的魚竿送給了她。
她如獲至寶,感謝不斷,臨行,甚至鼓足了勇氣對璃月說:“秦姑娘,看見你們我才知道什么叫天造地設。”側頭離去的剎那,眼角卻分明有淚。
那一句天造地設,不是諷刺不是嫉妒,而是誠摯的感慨和祝福。
那少女的心,比那方天還要干凈。
璃月知道,這湖邊,她許是永遠不會再來了,但對蘇吟歌這份無言而真摯的愛,她許是會在心里藏一輩子。
看著少女漸行漸遠的背影,璃月突然覺得自己就這么低了下去矮了下去,甚至于,需要仰望才能看清少女的背影。
這一生至今,她自認為歷劫無數心堅似鐵,這世間,再沒什么事能令她感覺害怕令她退縮。然這一刻,她突然頓悟,其實自己才是最最膽小脆弱的那一個,她的膽量,連這個從未見過任何世面從未經過任何劫數的村姑都不如。
這少女明知自己與蘇吟歌天差地別,許是這一生都不可能有交集,甚至不可能被他知道自己曾愛過他,然而,只因為心動了,于是勇敢地去愛了,去等了。如今,看到心愛之人心有所屬,她也勇敢地放手了,祝福了。
這份默默的執著和灑脫,她秦璃月何曾有過?
現如今,她連將自己的心捧出來真真正正愛一回的勇氣都沒有。
心傷,心為何會傷?因為心太自私太狹隘,愛一個人就拼命想要得到對方回應,得不到就傷了,恨了,于是從此對愛關上心門。
其實這不是愛,這叫占有欲,就像你喜歡某件東西就想方設法要得到它一樣。
十八年來,輾轉無數閱人無數,最后卻是在這里,由這個初次見面的羞怯少女,點化了她看向愛情本質的眼。
她有沒有曾愛一個人到不敢觸碰他的東西,不敢抬頭看他,手心出汗滿面通紅?
她有沒有曾愛一個人到不求回報不求青眼,只把他悄悄地放在心里輾轉思念,不需要讓人知道,不需要讓人懂得,不遺忘,不委屈,不期待,只在心里默默地為他難過,為他祝福,就夠了?……
原來她都從來沒有真正地愛過,她自己傷了自己,卻以為是愛傷了她……
蘇吟歌,這個男人疼她如珠如玉,她喜歡他如珍如寶,如今他有難,自己是否該為他盡一份力呢?
答案毋庸置疑是肯定的。
她愛這個男人,只等著享受那是被愛,付出,才是去愛。
或許她也可以不讓他知道,默默地,悄悄地,去愛他一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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