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行山下
蘭御謖冷然一笑，在義凈撲過來的那一瞬間，一手倏然拍向門邊的一道暗格，只聽“轟”地一聲巨響，義凈所站的地方驀然左右裂開，義凈只覺身體一沉，驚叫一聲，余音未盡，只聽“砰”地一聲，感到后背狠狠地?fù)粼诎纪共黄降牡孛嫔希位\上方的那扇石壁亦同時闔上，四周很快就陷入黑暗。
“救……救……”義凈微一動彈，只覺后背一陣碎裂般的疼痛，他暗道不妙，想探出手去看看后背的脊梁骨傷在哪處，即發(fā)現(xiàn)雙手已無法聽從指揮。
他驚出一身的冷汗，欲圖挪動一下身子時，方發(fā)現(xiàn)脖子以下已無知覺！這時頭頂上傳來疾疾腳步的聲音，他悶哼一聲，欲扯出聲音叫喚時，終抵不過巨痛襲來，頭一歪，昏死了過去！
死牢的大門很快地被打開，十幾個龍衛(wèi)倏地沖了進(jìn)來，待看到蘭御謖冷冷地站在牢籠之外時，方松了一口氣，上前單肢跪下，“皇上，屬下救駕來遲，請皇上恕罪！”
高世忠亦氣喘息息地隨后沖了進(jìn)來，上前急急跪下，“皇上恕罪，是微臣監(jiān)管犯人不力，讓皇上受驚了！”高世忠看到死牢里的暗道都被帝王敲開，想必方才有多驚險，驚得額上泌滿了汗也不敢擦。
蘭御謖負(fù)手冷冷俯視著，臉上沒有絲毫驚亂，“你們退下，把地牢打開，朕要親審！”
“皇上，這恐怕……”龍衛(wèi)一驚，勸道，“皇上，此處關(guān)的皆是死囚，罪大惡極，皇上還是讓屬下護(hù)駕左右！”
蘭御謖眸中滿是鄙夷，“朕乃九五之尊，還懼一介布衣和尚？你們?nèi)纪讼拢捱�有事要問清楚！”
高世忠不安的瞧了瞧四周，謹(jǐn)聲道，“皇上，是否打開音孔，以防不備？”
“高世忠，不如你來替朕審？”蘭御謖眼神驟然一冷，鳳眸盈滿殺氣，“然后，告訴朕應(yīng)該怎么做？”
“皇上，微臣不敢！”高世忠的眼突然被扎了一下，直覺今日帝王身上射簇出的戾氣不同尋常，他叩首一拜后，起身躬然退了下去。
眾人散后，蘭御謖一掌擊向暗門，地上的青石板復(fù)裂開，蘭御謖隔著牢門冷冷瞧向地牢下那個身軀，冷然一笑，闊步走了進(jìn)去，他冷冷俯視著片刻后，走到墻邊，取下一盞油燈，緩緩踱回，如睥睨螻蟻般看著直挺挺昏迷過去的義凈，將手中的油燈緩緩傾倒而下。
那滾熱的油水澆在義凈的眼角，痛得義凈一聲慘叫，被痛醒了過來，他徒勞無力地掙扎著，瞇開另一邊的眼睛，看著上方的光亮處，一身黑袍的帝王蘭御謖，他疼得呻吟出聲，“皇上，救救貧僧……”
蘭御謖見義凈連掙扎的力氣也沒有，眸中灌滿鄙夷，“義凈，你想坐上朕的龍位，還要看看你有沒有這個命！”
義凈張著口喘息片刻，忍過那眼角的那灼熱的痛緩緩過去后，方開口“皇上，貧僧有娘娘的下落，不知皇上……有沒有興趣……”
冷然一笑，蘭御謖復(fù)將手上油又傾倒下去，之前義凈昏迷，眼睛是閉著，只傷到了眼皮，這一次，義凈以為甩出誘惑，正滿心期待地瞇著眼等著帝王救他出這個地牢，誰知一股灼燒的油如一條水線般準(zhǔn)確地灌進(jìn)了他的眼里，義凈疼得嘶聲慘叫，耐何四腳無法動彈，無法擦拭眼眶中的灼痛。他知道，這一只眼睛是鐵定保不住了。
上方復(fù)傳來蘭御謖冷得毫無溫度的聲音，“別跟朕談條件，朕想知道什么，大師心里有數(shù)！”
“老納不敢，不敢！”義凈驚恐地直呼。他欲睜開另一只眼，卻發(fā)現(xiàn)那只眼被油水燒灼得皮開，莫說是睜開，就是眼皮微微一動，就疼得象無數(shù)的針扎向他的雙眼一般，此時他也顧不得疼痛，唯恐稍一遲疑，那滾蕩的油水會再次灌了下來，便疾聲道，“老納從沈二小姐的意念中讀出，娘娘似乎去了一個異族的某個小鎮(zhèn)，那里的人皆清一色的蘭眸……”
義凈閉著眼，詳細(xì)地將那日所見一點(diǎn)一滴地說出，看到什么人，見到什么物，甚至聽到什么，都說得一清二楚。
蘭御謖凝神細(xì)聽，反復(fù)追問，反復(fù)推敲后，突然眉峰一擰，唇角隨之又淺淺翹起，緩緩之間，目光魅然，聲如冰霜，“義凈，你也算是個得道高僧，如此輕易地上了一個毛頭丫頭的當(dāng)，尚不自知？”
義凈微微一怔，舔舔有些發(fā)干的唇瓣，脫口而問，“皇上何出此言，方才貧僧所言句句屬實(shí)！”
“愚蠢！”蘭御謖低首冷冷俯視著義凈，眼尾一撩，嗤之以鼻，“朕問你，既是異族小鎮(zhèn)，那沈越山如何能與小商販自由問價？難不成在千里之外的異族也被我西凌所同化？說一口西凌腔？還有寧常安，竟然連面巾也不戴在街上行走，路上行人竟能視若無睹？”寧常安的美貌百年也難出一個，若不戴面紗行至大街，必引起蜂涌堵塞。
何況他們二人好不容易避開蘭御謖龍衛(wèi)的追捕，又怎么會頂著一頭銀發(fā)與沈越山手牽手在街頭閑逛？
顯然，這們錯漏百出的畫面是臨時拼湊而成！
義凈閉上眼將腦中所記的一些細(xì)節(jié)片段重新想了一遍，老臉?biāo)矔r羞得激紅，他這一生走遍半個天下，無論是仕紳貴族還是平頭百姓，無不對他推崇有佳。向來只有他鎮(zhèn)人，何曾被一個年僅十七歲的小丫頭唬得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還被她破了一身的修為。
最后，身落得個如此下場！
可惜他全身上下無法動彈，眸光又探到帝王毫無掩飾的不屑時，只恨不得靈魂立即羽化飛升，找到沈千染將她碎尸萬段。
正惱怒間，頭上又傳來帝王不耐的冰冷敲擊之聲，“就這些了？”
義凈急急地喘了幾聲，壓下胸臆中的憤恨，思忖片刻后道，神色凝重了許多，“貧僧還看到了沈家二小姐前世中死在了一個地窖之上！”
“細(xì)細(xì)說清楚！”蘭御謖心頭重重一跳，不知不覺矮下身。
義凈感到一陣清晰的龍誕氣息傳來，心里閃過一陣清明，神色微微一變，不知不覺放輕放緩了聲音，“地窖中似乎有四個人，一個是中年的婦人，瞧衣裳似乎是富貴人家的夫人，一個是五十多歲的嬤嬤，穿一件體面的奴才的衣裳，一個就是沈二小姐，模樣象是貧僧三年前所見的樣子，好象還瘦一些，另一個是孩子，兩三歲的模樣，亦是蘭眸。只是一閃而過，貧僧想多看一眼時，那沈二小姐似乎不愿多想，就跳過了……”
蘭御謖步出死牢時，已是午時過后，抬首間，眼睛被刺痛一了一下，他微微地舉起手擋了擋夏日的炎陽。
一旁侍候的趙公公忙上前為帝王撐起了護(hù)傘。
“微臣叩見皇上！”刑檢司的眾大臣齊齊下跪。
蘭御謖正眼也不瞧身前跪了一地的刑檢司大小官員，馬上提足闊步離開。
眾官員禁著一身的冷汗，忙起身匆匆俯首跟隨著帝王的身影。
行至一處，蘭御謖看到前方的鐵籠里關(guān)押著幾個死囚，驀然想起什么，猛地回身，“高世忠，傳朕口諭，免申柔佳死罪，暫行將申柔佳收永恩寺單獨(dú)禁閉，待朕發(fā)落！沒有朕的口諭，任何人不得探視！”
高世忠一驚，本能地倏然下跪，謹(jǐn)聲道，“回皇上，此時午時已過，犯人申柔佳已押送刑場！”按西凌律法，斬刑時辰定為下午申時。
蘭御謖眉峰重重一挑瞪了高世忠一眼，倏然轉(zhuǎn)身冷冷對岐暗道，“速赴刑場，傳朕口諭！”
“屬下遵旨！”岐暗應(yīng)聲后，人已閃至十丈開外。
“高世忠！”帝王腳步不停地穿過花間小路，明黃的朝服外罩一身玄墨輕紗，袍螣九道凌云金龍，在陽光下閃著粼粼之光，刺得身后緊隨的幾個刑檢司的侍郎連眼角也不敢瞄向帝王。
“微臣在！”高世忠疾步跟隨，不便行跪禮，便雙手作揖在帝王身后。
“單獨(dú)收押罪僧義凈，不得讓任何人探視！”蘭御謖走了幾步，在轉(zhuǎn)角處猛地回身，盯著高世忠，目光漸深，語聲帶著生殺，“高世忠，提著你的腦袋給朕把人看好，要是有什么閃失，朕唯你是問！”
“微臣惶恐！”高世忠被帝王眼中的凌歷刺了一下，忙謹(jǐn)聲道，“皇上放心，此事微臣親自監(jiān)督！”
蘭御謖沒有直接回宮，而是吩咐馬車?yán)@到了瑞王府。
瑞王府的侍衛(wèi)自然認(rèn)得皇上，剛要稟報，蘭御謖便揮手制止，提步走了進(jìn)去。
帝王步履匆匆，剛走過正門，步上長廓，拐角處，一抹小身子撞了上來。
蘭御謖站著紋絲不動，倒是那小身子被反沖力一撞，一屁股便著了地。
“哎喲……”幼稚地童音帶著憤憤的哭腔，“哪個走路不帶眼睛的，看姑奶奶不咬你！”
蘭御謖尚未反應(yīng)過來，地上的小身板已象只小野貓般地撞了上來，一口就咬住了蘭物謖的衣袖。
身后緊緊追來幾個丫環(huán)，一看是蘭御謖，嚇得齊齊跪下，紛紛嗑著響頭，“奴婢給皇上請安！”蘭御謖常來瑞王府，府里上下的丫環(huán)婆子對帝王并不陌生。
文繡“咦”地一聲，抬首觸進(jìn)蘭御謖的略帶寒意的鳳眸之中，微微瑟縮了一下后，知道眼前的人可不是她可以隨便咬的人，雖算不上懼怕，倒是規(guī)規(guī)距距地福身，甕聲甕氣地嘀咕一聲，“皇上萬福，文繡給皇上請安了！”
蘭御謖略略打量著這個梳著一對羊角辮的小毛孩，瞧長相也不算特漂亮，但一雙水靈靈的大神睛看人時，倒是清澈如水。
之前他對這個上竄下跳的小女娃他亦有所聞，聽說私自離家出走，曾被蘭錦所救。
在皇宮夜宴時，他就見過蘭錦對這小姑娘略有些不同尋常，想不到今日又見蘭錦把她帶進(jìn)王府中，“你是文相孫女，怎么跑到瑞王府折騰？”蘭御謖清透的嗓音低而不沉，甚至顯得很悅耳，卻無絲毫感情。
文繡雖是孩子，但對人有一種直覺，她認(rèn)為蘭御謖并不喜歡自已。
對于不喜歡自已的人，文繡認(rèn)為也沒必要那么尊敬，她白了他一眼，而后很得瑟地小拇指朝自已一彎，“這是我的地盤，由我作主！”
蘭御謖也不當(dāng)真，隨手撫了一下她的小腦袋，瞧向一個小丫環(huán)，問道，“瑞王呢？”
“王爺昨夜……”小丫環(huán)縮了一下脖子，有些為難地瞧了瞧文繡，文繡馬上朝她揮了揮小拳頭，以示威脅。文繡站在蘭御謖的身后，蘭御謖自然瞧不到她的小動作。
他見丫環(huán)唯唯諾諾只當(dāng)蘭錦病得不輕，心中又急又怒，照著那丫環(huán)心口就狠狠一腳踹了過去，狠聲，“昨夜怎么了？是不是嫌舌頭不利索？”帝王口氣冷峭至極，眸中透著戾氣。
小丫環(huán)一驚，得罪了文繡最多過幾天鬧心的日子，要是沖撞了帝王，掉的可是腦袋。念頭一閃間，已連滾帶爬地起身磕首，聲音中帶著驚恐的哭音戰(zhàn)戰(zhàn)兢兢道，“皇上，昨夜王爺正睡著，文小姐拿了一盆的水潑了王爺一身，王爺他早上一起來就生病了。”要是讓皇上知道王爺生病，肯定會怪她們照顧不周。這回是文繡半夜拿冷水潑，這就不能怪她們了。
“請了御醫(yī)了？”果然，蘭御謖的臉怒成了醬青，蘭錦出生時因月子里沒養(yǎng)好，掉入了冰河之中，雖然挨了過來，但身體不是很好。時下雖是初夏，但在夜里被人潑了冷水，這滋味也不是很好受。
“已經(jīng)瞧了，這會王爺正在房里歇著！”小丫環(huán)眼尾輕輕掃了一下文繡，瞧到那小丫頭一臉的憤憤，可當(dāng)著蘭御謖的面再敢也不敢造次。
“太醫(yī)公公說養(yǎng)兩日就好了！”文繡只是不滿那小丫環(huán)把她給供出來，她倒不是很害怕蘭御謖，自小瞧慣了自家那個二叔打罵自家的小丫環(huán)，還有一些不聽話的小姨娘。
她有些灰心喪氣蹲了下來，撿著方才撞倒時散開的小包袱，哀聲嘆氣地叨念，“阿繡又不是故意想潑王爺叔叔，阿繡只是想潑那壞姐姐的……”
蘭御謖沒心情聽一個孩子的絮絮叨叨，若是別人，早給他砍成八段，偏偏惹禍的是一個孩子，又能計較出什么！
蘭御謖步進(jìn)蘭錦的房間里，一眼就瞧見一個少女坐在一個方桌上，一身淺杏錦緞宮裝，肩披著一段白紗綢帶，發(fā)上綴飾繁多的金釵玉飾，眉心處大紅的桃花妝，眼角處金蘭色的斜柳上勾，妝艷如妖姬，整張容顏似有千年修行的狐媚妖靈一般。
此時，她嘴角微微上挑，正用潔白的紗布正兌著藥，蘭御謖知道，蘭錦自小喝藥有一個習(xí)慣，喝不得一點(diǎn)點(diǎn)的藥渣末，都要讓人兌上十幾次，然后添些蜂蜜才肯入腹，只是這些事情向來是洪齊在打理。
看護(hù)一個病人需要打扮成如此殊艷？他極端厭惡女子這般的狐媚樣。
那少女見到一身帝王龍袍的蘭御謖悄無聲息的步進(jìn)，嚇得手中的小碗“噹”地一聲脆響掉在桌面上，疾起站起跪下，“民女容蝶給皇上請安！”
蘭御謖眼梢余光也不瞧向容蝶，揮袖一揚(yáng)示意容蝶退下，直接走到蘭錦的床榻邊，坐下后，伸手就朝蘭錦的額上撫去。
蘭錦方才被瓷碗敲擊的聲音驚醒了半分，接著聽到容蝶請安的聲音，知道進(jìn)來的是自已的父皇，昏昏沉沉間也不睜眼，感到一雙微涼的手撫上自已的額際時，便輕聲道，“父皇不用擔(dān)心，兒臣養(yǎng)兩日便好！”
“你的修為也不低，怎么會被一個丫頭潑了冷水？”就是因?yàn)樘m錦自小身弱，蘭御謖費(fèi)了不少心思讓人調(diào)教，內(nèi)功修習(xí)自小就開始。別說是一個七八歲的小丫頭，就是一流的刺客也未必能近身。
“小孩子，讓她高興就好！”蘭錦嘴角不知不覺地上挑，那雙因?yàn)樯∽兊糜行龅牧鹆ы蝗婚g漾出水一般的波瀾，舒舒卷卷地象個漩窩一般，蘭御謖一瞧，心中就明白了幾分。
這幾日，因?yàn)槿莸麃硭娜鹜醺⊙绢^瞧他們二人常在一起說事，不樂意了，硬是說自已的地盤有入侵者。先是小計謀，小陷害齊齊上陣，全部被容蝶一一輕巧化解。
小丫頭毫不氣餒，就開始明著趕人，可容蝶這性子幾近百毒不侵，跟本不與她計較。
最后，小丫頭開始找蘭錦耍賴，發(fā)現(xiàn)蘭錦不予理會后，便認(rèn)定是王爺護(hù)著這個入侵者，她越想越氣，越想越睡不著，半夜里就提著一壺水來潑人。
誰知道，那入侵者原來只是白天呆在王爺?shù)膶嫹恐校估锊辉谕鯛數(shù)姆坷锼X，夜里太黑，她也沒瞧清楚，潑錯人了。
小丫頭，第二日聽說蘭錦生了病，心生一絲愧疚。倒是一大早就來瞧他，還循規(guī)蹈矩給請了安。但一瞧到容蝶端了藥進(jìn)來，小丫頭崩不住了，馬上指著自已的額頭，信誓旦旦說自已沒錯。
最后，朝著一旁的容蝶，甩著一對朝天的牛角辮，氣咻咻地，“都是壞姐姐的錯，壞姐姐昨晚明明在王爺房里呆到天都黑了，卻不在王爺房里睡！你一定是知道我要來潑你了，故意不動聲色地偷偷溜掉，讓我潑錯人！”
容蝶也不辯，只當(dāng)她是透明人，自行在一邊忙著兌著藥。小丫頭沉不住氣，突然撥了腿跑，臨走前氣呼呼地說，“以后不來找你玩了，我去找賜兒弟弟了！”
蘭御謖見蘭錦似乎心神不安，嘴角若有若無的勾淺著一抹笑，忍不住開口提點(diǎn)，“錦兒，你也知道那是個孩子！你若不接受趙家那丫頭，父皇也不會逼你，可這丫頭太……”
蘭錦吃了一驚，長長的眼睫垂下，斂去笑容，神情瞬間變得僵硬，“父皇你想到哪去？”蘭錦避開蘭御謖帶著審視的眸光，微撐起身體欲起身。蘭御謖忙起身給他后背上墊了一個靠枕。
“父皇，兒臣只是喜歡她天真浪漫，有時看到她，兒臣覺得心里很輕松。雖說帶著她累了些，好在這丫頭也有些分寸。”他是極喜歡文繡，但那離男女之情可止千萬里。但趙十七，他是真心不愿意。何況，他也瞧出趙十七心也不在他身上，那日皇家夜宴，他瞧出，趙十七在跳舞時，眼角頻頻地瞄向蘭亭。
“還叫分寸，半夜里頭拿冷水潑人？”蘭御謖起身走到桌邊，拿了蜂蜜兌了藥后，端了碗走到蘭錦身邊坐下，“把藥喝了！”
蘭錦欲接過，見藥碗邊緣有淡淡女子留下的胭脂口紅，眉峰微微一擰，心口處便涌上一股嘔意，帶著毫不隱藏的嫌棄推開道，“父皇，給兒臣換了！”
蘭御謖這才注意到，唇角劃過譏諷的弧線，冷漠一笑，“那個是張晉河的遺孤吧，雖說出生名門仕家。但畢竟流落民間樂坊，錦兒怎么把這樣的女子留在身側(cè)？朕瞧她那模樣，只怕未必是個安份的主。”
蘭錦目光漸漸黯淡下來，太陽穴處快速地抽跳了幾下，有種快要頭痛欲裂的感覺，許久后，方帶著漠然的口音，“父皇，兒臣幼年時，要不是她，兒臣就逃不出那魔窟，何況，她一個弱女子，為了家仇，竟肯委身在蘭陵的身下，受了那么多的苦，也實(shí)屬不易。”蘭錦接過蘭御謖再次兌好的藥，眼角在碗沿掃了一圈，方抬首正色，“何況，兒臣這也是承了趙承恩的情！”
蘭御謖見蘭錦神色雖丕變，但握著碗的指節(jié)卻因用了力，而透著白，微微顫著，似乎在強(qiáng)忍著那些舊創(chuàng)的凌遲，猛地激醒自已無意中提起了蘭錦不愿回憶的舊事，忙裝作輕松一笑，“嗯，你心理明白便是，把藥喝了，要涼了！”
蘭錦依言，一口喝下，將碗遞給蘭御謖，往后靠下，“父皇今日休朝，有什么特別的事？”
蘭御謖沒有回答，只是拿眼瞧著他，許久方問，“你當(dāng)真不要那金鑾殿上之位？”
蘭錦輕輕搖首，語聲輕卻透著認(rèn)真，“父皇自小就了解兒臣，兒臣的心思向來不在那。何況，要用聯(lián)姻換娶，兒臣不愿委屈了自已。”
蘭御謖微微一嘆，帶著一種黯淡的無奈輕斥，“朕想把最好的給你，可你偏偏瞧不上。”
“父皇，你已經(jīng)把最好的給了兒臣。剩下的就給三哥吧。”蘭錦換上一幅無可奈何的表情，極傷腦筋地深蹙著眉，“何況，三哥羽翼已豐，就算兒臣有趙家支持，三哥也未必會肯放棄，屆時，只會讓西凌朝局更加四分五裂。何況，西凌已有淮南王一派擁兵自重，若是趙家的后代中，添了皇家血脈，難保欲望不增，父皇何必養(yǎng)虎為患？”趙家百年來，男丁旺盛，女丁卻極少，就是趙老夫也只生育過兩個女兒，可惜一個年幼時便失蹤，另一個又與青燈古佛為伴。到這一代，也僅僅出一個趙十七。趙家沒有女兒嫁進(jìn)皇族，這也是趙家不參于皇子奪嫡的重要原因。
但這些年，因?yàn)樘m錦沒有母族依靠，蘭御謖有意讓蘭錦與趙家聯(lián)姻，作為趙家，若能出一個皇后自然好！但作為皇族，卻是養(yǎng)虎為患。
蘭御謖輕輕一嘆，這些道理他何償不知，蘭亭如今身邊有沈千染，若西凌真的發(fā)生動蕩，就算趙家和淮南郡聯(lián)手支持蘭錦，也未有必勝的把握，畢竟蘭亭身邊有沈千染，一旦內(nèi)爭不能短時間結(jié)束，沈千染的財力就是如虎添翼。
淮南郡這次也受江南災(zāi)患所影響，糧草軍餉皆出現(xiàn)暫缺，而西凌的國庫這一次差點(diǎn)都被沈千染一口吞光，可想而知，都無法打持久戰(zhàn)。
蘭御謖從懷里拿出一塊龍符，“這個交給你，你好生收著，待你病養(yǎng)好后，就去江南鎮(zhèn)災(zāi)！”
蘭錦知道，這是龍符印，可以憑此隨意差譴龍衛(wèi)。
蘭錦剛想問什么，蘭御謖略略放低了聲調(diào)，但一字一字，極為慎重，“錦兒，你是父皇最疼的孩子，你去江南，就如朕親臨，那江南官吏方不敢層層盤剝朝庭撥下的銀款！江南早一日安定下來，朕也早一日安寢！待新皇登基……”蘭御謖猛然截口。
“新皇登基？”蘭錦心口瞬時如被烈火般煎熬，突生一股強(qiáng)烈不測的預(yù)知感，他傾身上前，疾聲問，“父皇，是不是有事發(fā)生？”
蘭御謖心口一頓，眼底閃過一絲憂忡，隱隱夾雜著少見的難舍，但口吻依然淡淡地，“有什么事？父皇的意思是，你如果不愿要這天下，那遲早就是蘭亭的。父皇想，有一日蘭亭登基，你與沈千染是親兄妹，將來你倒能做個逍遙王爺！”蘭御謖心里抹過一股澀然，想起彼時與寧常安在醫(yī)廬的那些日子，眸光如浸染著水霧，“這倒是父皇年輕時最想過的，可惜一時沒有堪破，你比父皇通透。”十多年來每日早朝，夜里御書房，除了權(quán)傾天下，一無所有！
蘭御謖微一嘆，心中掠過絲絲疲憊！
“那這龍符為何不直接交給三哥？”蘭錦不解地看著手中龍符，這是帝王的象征，歷代都由帝王保管，他抬眸看向蘭御謖，卻見蘭御謖看向他的眸色里跳出一抹他看不懂的東西，細(xì)細(xì)一辯，只見那眸光微流間，竟隱隱有抹戮意，絕非平日顏色，蘭錦一驚，心中所有的疑問竟全梗在了咽中。
再探尋時，蘭御謖的眸光已呈詳和之色，蘭錦微微閉了閉眼，心道或是自已生病了，一時眼花。
“你留著吧，以后需要，你就親自交給蘭亭！”蘭御謖站起身，扶了蘭錦的肩讓他躺下，抽了他背后的靠枕，又撫了一下他前額，“病了，也不要想這般多，服了藥好好睡一覺。父皇還有些事要處理，就不陪你了！”
蘭御謖回宮后支開所有的宮人，當(dāng)夜獨(dú)自在御謖房呆了一夜，直到第二日留下詔書，讓蘭亭臨朝稱制，帝王微服去江南探視災(zāi)情。
十五日后，江南。
“皇上，過了這坐山，就到了天行山！”前方探路的龍衛(wèi)在遠(yuǎn)處下馬，直奔到帝王身前，單膝跪下。
“一路有沒有遇到百姓？”蘭御謖環(huán)視四周，這里山花爛漫，風(fēng)景倒是不錯，可惜這里連行了三日，除了偶爾看到野兔、松鼠外，似乎沒有人的足跡。
“不曾，屬下看到前方有一個小廟，似乎有人經(jīng)過時夜里燒過干草防狼，留下一處的余灰。廟里蛛絲盈滿，不象是香火！”龍衛(wèi)細(xì)忖片刻，“依屬下看，那余灰不象是經(jīng)年的，應(yīng)該就在最近。”
蘭御謖不再問，微用力夾一下馬腹，接著慢慢前行。
這條路似乎有二十多年未有足跡踏過，路上已雜草叢生，根本看不到路的原型，一路上，前方的龍衛(wèi)不停地用利劍斬開多余的草，為帝王開路，行了三天才靠近了天行山。
當(dāng)夜一行人到了天行山腳下，蘭御謖看到河對面的一抹微弱燈光時，唇角綻開一絲溫婉的笑意，延至眸中，果然如他所預(yù)料！
“把手上的燈全熄滅！”他吩咐龍衛(wèi)不得掌燈，以免驚了山中的人。借著淡淡的月色，他沿著并不平坦地山坡走了下去。
當(dāng)年這條河曾被他截斷水源，如今十多年過去了，這里的水雖比以前淺了七分，但總算有水流經(jīng)過。他想，或許再經(jīng)過十年，這個小山村又會開始熱鬧起來。
過了河，蘭御謖下馬，將手上的韁繩交給身旁的龍衛(wèi)，命令除岐暗外，其它的龍衛(wèi)皆退出百丈之外。
未至小屋前，他看到院子前曬著一簍野菜，而兩邊的地里，似乎被開墾了出來，似乎種了些什么，只是時間尚短，只能看出是幼苗。靠左的一邊帶搭了個小架子，上面正涼著幾件衣裳，其中一件白色的男子寬袍異然刺眼地扎進(jìn)蘭御謖的心中。
門前的路很不平坦，雖然雜草都被清理過，但踩上去時很磕腳。
走到略平坦的地方時，突然聽到“吱”地一聲，蘭御謖本能地往暗處一隱，只見一個白發(fā)的婦人推門出了出來，她一手將盆子架在腰間，一手輕輕地把門合上。
那樣小心翼翼的動作，似乎唯恐驚動了屋里的人。
雖然遠(yuǎn)遠(yuǎn)地瞧著，但蘭御謖一眼便認(rèn)出，那是寧常安。
饒是夢里夢外回憶了千萬次，當(dāng)再一次面對時，他依然心魂震顫，目不轉(zhuǎn)睛地盯向那張臉。
她一席簡單的青衣素袍，抬頭看向天上的月亮?xí)r，唇角綻出一絲甜美的笑容，月色下，琉璃眸耀出寶石之光，襯得小且越發(fā)素凈瑩白。
她兩手端著一個木盆子走到門前的一個水井，將盆子擱在地上，便卷了袖子打水。
水桶被搖上來時，寧常安有些吃力地提了出來，但她的動作很輕，擱在地上后，又從井的后面拿出一個小圓凳，坐下后，就開始挽好袖子清洗盆里的衣裳。
當(dāng)年在江南醫(yī)廬時，他也瞧見寧常安提過水，但他來了后就不肯讓她一個弱女子做這些體力活，甚至連她的褻衣他都不肯讓她沾手，都趁她外出行醫(yī)時，悄悄地幫她給洗干凈。
他瞧著寧常安用著廢力的洗著衣裳，眸中閃過濃烈厲意，他胸膛微微起伏沒想到，她竟肯為了一個男人，在這已無人煙的過著如此清苦的日子。
岐暗見帝王鬼鬼崇崇地躲在小茅房，他雖在丈外，但他內(nèi)力雄厚，目力極強(qiáng)，既使是在月光下，亦清清楚楚地看到帝王一雙鳳眸依舊像方才的凌厲，卻又明明白白勾著心疼，帝王眉心緊收，緊緊繃著象一把刀！
岐暗心中暗嘆，這蘭妃，就是上天給皇上的一個難堪，但凡遇到寧常安，蘭御謖就沒有正常過。
“寧兒……”沈越山睡得昏昏沉沉之際，摟了身邊的人全空，又發(fā)現(xiàn)寧常安不在，他掙扎地?fù)纹鹕眢w欲起來，他一邊咳著一邊找著鞋子欲穿上，外面的寧常安聽到他的呼喚，馬上扔了手上的衣裳，急急地奔了進(jìn)去。
“沈大哥，你別起來，你躺著……”寧常安奔了過去，半抱著沈越山扶著他躺了下去，柔聲輕問，“沈大哥，你要喝水么？”
沈越山捉了妻子的手，用袖子擦拭去寧常安手上的水，輕輕咳了一聲，啞聲地勸著，“我說了，那些衣裳留著給我洗，你身子不好，不要做這些事情！”
“我哪里身體不好了？倒是你，咳得這么歷害。不過，沈大哥別擔(dān)心，明天我再去山上，一定能找出刑蘭草，只要找到刑蘭草，沈大哥，你的病就一定能好。到時候，我們?nèi)|越，再把染兒和辰兒一起接來！你說好不好？”寧常安輕輕抱著沈越山的身體，兩指悄然搭上他的脈息，感覺得他氣息比起上次更加混濁而混亂。
她的眼神變得毫無神采，亦如凋零落花，由里到外透出一份死寂與絕望，心里一陣陣剮痛，將臉悄然埋在他的身側(cè)，淚無聲地流下，“我們一家團(tuán)聚……”她想，如果他死了，她就躺在他的身邊，就這樣靜靜地隨他離開這世界。
“好，我都聽你的……咳咳咳……”沈越山撫著妻子銀白的長發(fā)，胸口處的悶痛一波一波地襲來，疲累又開始席卷他的身體，他連抬起頭看她一眼的力氣也沒有。他的眼皮太重太重了，他忍不住又閉上了雙眼。
寧常安忙輕輕拍著沈越山的胸口，待沈越山氣息平了后，似乎他又睡了過去了。她忍著淚看著瘦得脫了形骸的沈越山，從懷中掏出白帕，拭去沈越山嘴角的那一抹幽紅，眼眶中燒灼的淚一瞬難控地滴濺了下來，啞聲顫道，“沈大哥，你一定要等我，我會找到刑蘭草的……”
她沒有聽從沈逸辰的安排去了東越與傾城會合，在東越與西凌的邊界時，她留下書信給沈逸辰，偷偷地帶著沈越山離開。
因?yàn)樗溃缃衲芫壬蛟缴降奈ㄓ行烫m草。
她與沈越山喬裝打扮成農(nóng)戶的模樣，坐著船來到靠近天行山的一個小鎮(zhèn)，剛到小鎮(zhèn)時，沈越山的病又開始復(fù)發(fā)。她不敢耽擱，買了一只驢，帶足了干糧，讓它駝著沈越山，走了幾個日夜的山路，方到了天行山的腳下。
雖然她找了幾次也沒找到刑蘭草，但來這里后，可能是水質(zhì)和空氣都適合養(yǎng)病的原因，沈越山的病又開始慢慢好轉(zhuǎn)。
可惜前幾日，她上山尋找刑蘭草時，沈越山擔(dān)心她太辛苦，把她留下的來衣裳給洗了，結(jié)果當(dāng)晚就發(fā)燒，病又開始復(fù)發(fā)。
沈越山躺在床榻上，復(fù)睜開了眼，看到妻子就呆在自已的身邊時，他安心地吐出一口氣，原本恍惚的目光忽然晃開一絲波動，“剛才好象又睡了過去，真對不起……”他眼神怔怔地望著淚眼朦朧的寧常安，唇角蒼白透著一股死青，卻含著淡淡歡喜，“傻寧兒，我們好不容易在一起，不要……哭……”
屋外窗邊看到那兩人廝摟在一處時，蘭御謖猛地轉(zhuǎn)身縮靠在墻角，他死死咬著唇，下唇瓣出已被咬得破裂開，他依然不松口，唯恐疼痛的呻吟隨著呼吸溢出。
他的手里發(fā)抖地抓握著一個長形的盒子，顫微微地打開后，里面有著兩株冰鎮(zhèn)的綠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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