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章 五日 六
傷口周圍泛著異樣的白,已經有了一個拳頭大的區域,我壯著膽子去摸了一下,文朗也沒有任何反應,顫抖著聲音問他:“朗哥哥,痛么?”
“沒什么感覺,只是發麻,”仿佛擔心我不信,他又道,“真的,你大膽拔吧。”
眼淚一顆一顆的掉,我知道是真的,可是我卻寧愿你是在騙我。
泛白,發麻,小小的銀色的鏢,有著非常漂亮的尾翼,刻著繁復的花紋,無論是鏢還是傷口都與我去年被甲子御弄傷時如出一轍,只是那花紋不一樣,好像是不一樣。
腦子亂了,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我一瞬間想起去年我中毒之后到了四海堂總堂,大哥看見我傷口時那驟變的臉色,想起關于那毒,可雯對我說過的話。
——你中的是宣伯那的獨門毒藥,除了他們自家,沒人能解的,雖不致立時斃命,一般人也根本挺不過一晝夜,是極兇極烈的毒。
獨門毒藥,極兇極烈的毒,一晝夜。
上回,我只是被劃傷,又過了一夜傷口才開始泛白,文朗這傷這么深,傷在大穴,方才還大動氣力制敵,血脈加速流轉,毒性自然蔓延得更加迅猛,這么快就已經發展至此,后面的,我想都不敢想。
也沒有時間給我想了,用右手緊緊握住鏢柄,左手按住文朗的背,我死死咬了唇,提氣用力一拔。
不知是牽扯到了哪里,又或還是會痛,文朗悶哼一聲,鮮血隨即噴涌而出,顧不上問他怎么樣,我迅速丟掉手里的鏢,用一大團綁帶蓋在傷口上,雙手緊緊按在上面。
看著那血很快滲透過來,無論我按得多緊,依然滲透過來,逐漸暈染,四散。
淚流滿面,不敢哭出聲,怕被那車把式聽見了,推開車門看到這樣一幅血腥場面,也怕被文朗聽見了,又要費力氣來安慰我。
可是我幾乎喘不過氣的顫抖還是讓他察覺了,輕聲叫我:“愉兒?”
我不吭聲,他又道:“愉兒,沒事的!
“朗哥哥,”終于開口時才發現自己根本無法正常說話,“你想睡是不是,不要睡——”
文朗愣一愣,想要轉過身來,終是沒能,只是依舊溫和低弱的聲音:“愉兒,別怕。”
“我不怕,朗哥哥,我不怕,你不要動,還在流血,不要動——”
無聲痛哭,我說不怕,可是我真的很害怕。不能讓文朗看到我的樣子,現在的樣子,我知道他一定會在我眼睛里看得到絕望,我不能讓他看到。
我也知道應該停止哭泣,我必須把全部氣力用在文朗的傷口上,但是我又不敢強迫自己停下,我怕一旦憋住了,會很快暈過去。
好一會兒,待血流得緩一些,我扔開被血浸透的包布,將藥粉撒在上面,重換了干凈的繃帶壓上,待再浸透,便再重撒藥粉,再壓上。如此幾次,總算那血基本止住了,只剩了微微的滲。
止了血,我開始有了錯覺,覺得那泛白的區域都有所減輕了,我不斷的說服自己,是那藥粉起了作用,那是海津能買到的最好的藥粉,能止血,也許也能解毒,一定是這樣的。
可是每當我看到那好幾團濕紅透了的繃帶,還有文朗已經完全失卻了血色,慘白到極點的臉色,又會忍不住想要推翻自己。
癱坐在車內,我把文朗的身子抱在懷里,感覺到他的冰冷,用斗篷將他小心翼翼的包起來,在外面又包了一件披風,然后緊緊的抱著。
以前,總是我把冰涼的手放在他溫熱手中,這一次,卻是我抱著他有點涼的身子,隔著披風衣衫,依然有點涼,這讓我很害怕,無以復加的恐懼。
“朗哥哥,你還好么?”我很矛盾,想讓他休息,又怕他閉眼。
文朗閉著眼睛,沒有說話,我不敢再叫,只是仔細的看著他,從他睫毛的微微顫動確認他的氣息,他似乎是在沉睡,又似乎還醒著,我眼睛都不敢眨,生怕下一刻他便停了這口氣息。
淚每次滑下來,我都很快用手抹去,不讓那淚落到文朗身上。
“愉兒——”
仿佛過了很久很久,文朗終于微微睜了眼。
我忙道:“我在,朗哥哥,我在呢。”
文朗緩緩的開口:“愉兒,有句話你要記好了,如果有什么事,告訴常遠——”
“朗哥哥!”我不知道他要說什么,卻知道他在做什么,嚇得慌忙去阻止他,“不要!不要說這個!我不要聽!求求你——”
文朗的眼睛顫了一下,沒有繼續說,卻也沒有說別的什么,哪怕是他之前說過的,愉兒,沒事的,愉兒,別怕。
“告訴他,黑色的那一個,他就知道了!
一會兒,文朗還是繼續說完了他要說的話:“記住了么?”
“記住了,黑色的那一個!
勉強著說完這句,我再也壓抑不住,開始小聲的哭泣,淚水一顆顆的落在文朗的肩膀上。
眼看著他重又將眼睛閉上:“朗哥哥,我也有話要說——”
他沒有睜眼,只道:“好,你說!
我吸一口氣:“朗哥哥,如果你——如果你——”
說不下去,說不出口,但他一定知道我在說什么:“你要我帶的話我會帶到,一定會,然后我會去找你,很快就去,陪在你身邊,如果他們不許,如果天下不許,我就將自己燒成灰,灑在你身上,也要陪在你身邊,再也不分開。”
“你要把他們都忘了,把天下也忘了,把所有人所有事都忘了,然后只記得我,記得等我,”停一下,我問,“你記住了么?”
他的身子僵了一下,我卻把他摟得更緊,不哭,不說話,無聲表達著我的堅決。
一直到聽見他說:“我記住了!
我重又開始微笑著掉淚。
“愉兒,”隔了一會兒,他道,“愉兒,不是這樣的!
我用很重的鼻音問他:“那是怎樣的?”
“江山之事,總要交待得謹慎些,這話不是說給你,是說給天下的,便是這次用不上,你也要把那話記好了,一直到我告訴你不用記了,或者換了別的,明白么?”
“嗯,”我點頭,問,“那說給我呢?”
“說給你的——”文朗淡淡的笑了一下,“說給你的,你不讓我說!
他就那么一直半睜半閉著眼睛,每一句說完都仿佛沒有下一句了,卻每次都有下一句:“說好了,到了京城再說的!
“是,”已經不知道自己是在笑著哭還是哭著笑,我哽咽,“說好了的!
“愉兒,別怕,沒事的。”
“不會的,”見我不吭聲,一會兒,他又道,聲音很輕很輕,“愉兒,我要愛你,要好好愛你,所以不會的,你信我吧!
從我對他說了那句挫骨揚灰也要在一起的話以后,我就做好了他會再說出任何話的準備,想好了無論他說什么,哪怕他是要討論喪典儀制、遺詔后事,我都會安靜的陪他說。
我卻沒料到,他會這樣說,說他要愛我,讓我信他。
撲面而來的,是撕心裂肺的悔,狠狠的啃噬我的心。
“朗哥哥,”我微微閉了眼,“對不起!
他沉默了一下:“愉兒,為什么要說對不起?”
為什么要說對不起,為了我給了他那么多困擾,為了我的不告而別讓他拋下一切追尋而來,為了我拋給他一個那樣嚴苛的問題,如果沒有這些因,不會有眼前的果。
還為了那一刻我的那一點點遲疑,敗掉大局的那一點點遲疑。
黑衣人說是皇帝要殺我的那一刻,他就站在我身邊,攔在我身前半步,他怎么可能會想要殺我。他不看我,是因為把全部心思都用來注視敵人,他不看我,是因為覺得沒有半點解釋的必要。
然而我卻分了神去看他,想要看清他的表情,我的遲疑是因為我猶豫了,哪怕只有半點,依舊是造成眼前這一切的原罪。
整件事,他用了全部生命擋在我前面,我卻在開始的一剎疑了他。
我把臉貼在他肩上,淚眼順著眼角滑落:“朗哥哥,對不起,再也不會這樣了!
好一會兒,他終于輕輕的應:“愉兒,沒關系的!
后來,為了這件事,我對他說了很多很多個對不起,他也對我說了很多很多句沒關系,可是,我還是覺得對不起他。我一直以為我們之間的相愛,是我愛他多一些,所以心安理得的覺得是他虧欠了我,他自己也承認不是么,可是從這件事之后,我再也不會這么想了。
一夜顛簸,我們就這樣斷斷續續的說著話,他漸漸的越來越少的回應我,但我看得出,他還在努力回應,他還在聽。
外頭的天開始泛了青白,天快亮了,京城就在眼前了吧。
他已經不說話了,叫他也沒有反應,我依然害怕,身子依然微微的抖,卻已不再哭泣,不再試圖喚醒他,我只是繼續那樣抱著他,跟他說話。
他說不會的,我信他。
九月二十三,這是第五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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