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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八十章


  余閣老本為貧家子弟,然天資聰慧,少年即受恩師賞識,許愛女,頻提攜,他自此平步青云,雖也曾起伏磨難,但最后到底全身而退,風(fēng)光致仕。然而,饒他一生見識極豐,但當(dāng)被侯府送回來的鞏紅綃和盤托出那段往事時,他也不禁驚詫身搖,不可置信

  他余某人居然也會有愚蠢到這般發(fā)指的兒子兒媳?!

  “老太爺明鑒,顧家太夫人在侯府里頭,那可是只手遮天呀!我性命都握在人家手里頭,要叫我說什么,我哪敢不從!”紅綃跪在地上,一把鼻涕一把眼淚,“沒能把實情托出,叫大太太吃了冤枉虧,都是我膽小畏死,望老太爺慈悲為懷,饒過我罷!”

  當(dāng)著父母弟媳的面,被道破自己女兒背夫偷人,那余大人面皮一陣青一陣紅,臊的連頭頭也抬不起來,一旁的余大太太只狠狠瞪著地上的紅綃,目中直欲噴火,只礙著公婆在,不敢放肆。余大人偷眼窺老父的面色,只見他胸膛起伏厲害,當(dāng)下便小心道:“都是兒子不孝,叫父親操心了;千錯萬錯都是兒子的不是,萬請父親息怒,好歹保重身子要緊!”

  余閣老瞥了兒子一眼,譏誚道:“這會兒你倒知道孝順了,連道士都敢買通,黑的顛倒成白的,我一輩子的老臉都叫你們夫妻丟盡了。你還是行行好,給我碗砒霜,早些闔眼,也省的見你屋里那些腌臜事!”誠如顧廷燁所料,余家老爺子宦海沉浮幾十載,早煉得精滑似老狐;除了謀反抄家這種殃及全族的滔天大禍,已鮮少有事能叫他驚慌失措,自也氣不壞身體。如今罵起人來,更是中氣十足。

  余大人面紅過耳,不敢分辯什么,噗通一聲跪下,余大太太見狀,咬牙跟著跪下;見長兄長嫂如此,三房四房更不敢站著,俱是雙雙跪下。余閣老面上波瀾不驚,對著猶自如篩子般抖個不停的鞏紅綃道:“顧家來信上說,這些年來耽誤你了,如今將你發(fā)還,好好安排個人家嫁了。”他又轉(zhuǎn)頭對余四太太道,“老四家的,待回登州后,這事你來辦。”

  余四太太看了眼跪在前頭的長嫂,猶豫道:“父親,這……”她話還沒說完,余大太太已是滿臉憤恨的抬起頭,怒視鞏紅綃,罵道,“天下哪有這么便宜的事!這小賤人用心歹毒,害我們不淺,便是殺頭也輕了!怎么能……”

  余閣老一掌拍在案上,冷冷看下去,余大人趕緊用力扯妻子的袖子,余大太太轉(zhuǎn)頭,一接觸到公爹寒冰般的目光,當(dāng)即打了個寒顫,不敢再說話。

  鞏紅綃何等機(jī)靈,見此情形,立刻連連磕頭,哭的泣不成聲:“都是我的不是,請老太爺千萬別上氣,身子要緊呀!我自知是饒不得的,只惦記我娘老邁衰弱,為人子女的,怎好舍了老母不管!只求老太爺開恩,放我一條生路,叫我侍養(yǎng)老娘終老呀!”

  余閣老緩緩的轉(zhuǎn)過頭,淡淡道:“你雖是府里大的,卻是大太太生母那頭的親戚,非奴非婢,余家怎能處置了你?不過看你如今沒著落,仗著長輩一場,替你尋門親事罷了。”說到這里,他嘴角忽浮起一層奇特森冷的笑意,“當(dāng)初叫你隨嫣紅出嫁為媵妾,本就是委屈了。應(yīng)是余家對不住你-才-是。”

  最后兩個特意放重,意有所指,鞏紅綃心中猛的一跳,滿心驚懼的抬了下頭,只見室內(nèi)燈影恍惚,那老人布滿皺紋的面容直如閻羅判官,令人不寒而栗,她忙不迭的低下頭,再無半分做戲,貨真價實的顫抖起來,心道,這老頭好生厲害,居然看出來了。

  是的,有些事,她確是……故意的。

  當(dāng)初她得知余嫣紅偷漢,明知十分不妥,絕是身敗名裂的丑事,卻不曾如何強(qiáng)烈阻攔下去;后來顧府太夫人叫她幫著去詐余大太太,雖有威逼利誘在其中,卻是她也想坑害余大太太一把的。可這,都是為什么呢?

  她父親是個鄉(xiāng)下秀才,家有薄田數(shù)十畝,闔門小康和樂,身為獨女,她是父親抱在膝頭上疼大的。誰知一朝慈父亡故,族叔伯欲侵占田產(chǎn),逼嫁寡母,虧得忠心的老仆機(jī)靈,叫她母女連夜收拾細(xì)軟逃出來投奔親戚。七拐八彎的,最后投在了余大太太處;為著日子好過,她拼著命的討好大太太和嫣紅,百般做小伏低,逢迎諂媚。

  可是,結(jié)果呢?一朝有事,余大太太擔(dān)心寧遠(yuǎn)侯府水深,寶貝女兒支應(yīng)不來,便毫不猶豫的叫她隨媵。非她清高,不傾慕侯府富貴,而是顧家二郎那般樣的名聲在外,她又能落著什么好?況且……紅綃微微側(cè)目,看了看跪在右前方的三老爺和三太太,悵然的收回目光。

  她心底,早另有期盼。

  她是寄人籬下的孤女,他是三房不受重視的庶子,少年男女,兩情相悅。

  那年那日,黃昏落梢,他滿頭大汗的跑來見她,歡喜的連發(fā)帶散了都未知,無限欣悅的告訴她,三太太已瞧出他們的苗頭了,雖暗示要避嫌,但并無不愿,只怕貿(mào)然提出,叫大太太多心。只要大太太肯開口說頭一句,三太太就成全他們。

  當(dāng)時,她直如做夢一般喜悅;她是多么喜歡余家呀。余家男子大都品性端良,從無惡嗜,余家女眷,從老太太到三太太四太太,均溫厚寬容,從不以她孤女為嫌。她當(dāng)時就下了決心,倘能得償所愿,她一定加倍討好長輩,將來攬些差事,接來老母,一家人好好過日子。

  可惜……她永遠(yuǎn)忘不了余大太太彼時臉上的神情,那樣的自私斷然,那樣的理所當(dāng)然。她再了解這婦人不過了,在自己的利益面前,什么情分都是假的,她再求也是枉然。她不再多說,只機(jī)械的笑著,應(yīng)承好好‘照顧’余嫣紅,順手從大太太那里狠狠刮了筆銀子。

  那年嫣紅事發(fā),她慌忙往余府求助時,湊巧聞知一事。余閣老有位同窗摯友,年過花甲,膝下卻只由一孫女,眼看要香煙斷絕,見余家男孫繁盛,便誠懇開口,央求贅婿。余家父子一番商議,定下了三房的這位庶子。待她知情時,他已遠(yuǎn)走瓊州,入贅高門別家。

  那時,她忽心如死灰,什么顧府,什么余家,管它天王老子,她再也懶得管了。

  也許,此生再不能相見了;也好,也好。

  紅綃陷入恍惚回憶中,渾不知余閣老又說了些什么,只知兩邊有婆子將自己攙起來,拖著往外走去,外頭月明星稀,朗夜如晝;一口清冷的空氣沁入胸腔,她腦袋一個機(jī)靈,頓時醒澈過來。她摸了摸裙擺里側(cè),那里有個暗囊,藏著她積蓄的三四張小額銀票,其余金銀首飾散碎銀兩,她早已偷著送去母親處。

  她又伸手按了按胸口,那里有張五百兩的銀票,是今日出來時,顧侯夫人給她的。

  “你會變通,又能耐,無論老天虧待過你什么,你也不曾客氣。”那位年少美貌的侯夫人眼中有一種奇特的悲憫,“這銀子你拿去,便當(dāng)我是個偽君子,既逐你出門還來賣好。我只送你一句,昨日種種,譬如已死,以后好好過日子罷。”

  紅綃悲喜難辨,一片茫然中,跌跌撞撞往外走去。

  她走后,守在屋門外的老嬤嬤再次把門關(guān)嚴(yán)實了,四周遠(yuǎn)遠(yuǎn)站著幾個隨侍的奴婢,只留余氏一家在里頭。“你們先起來。”余閣老指了指,他聲音不重,卻無人敢違背,余家三個兒媳便都輕手輕腳的站了起來,地上只留著余家三子。

  余閣老道:“老四家的,鞏氏就交給你了。到鄉(xiāng)下地界,尋個踏實人家,叫她消停的好好過日子,務(wù)必把事做利索了。”四太太斂衽低頭,恭敬道:“聽爹的吩咐,媳婦一定盡心。”

  這么多年,幾個媳婦早習(xí)慣了不問世事的天真婆母和彪悍強(qiáng)大的全能公爹,從嫁來那日起,四太太就是直接向余閣老稟事的,是以回話的十分順口。

  余大太太心中不忿,忍不住再次異議道:“咱家供她吃喝這么多年,竟養(yǎng)出個白眼狼!爹,這也太便宜那賤人了!您再想想……”

  “還不給我住嘴!”余大人一聲暴喝,瞬時阻斷大太太的話,“有爹在,也有你說話的份!一點規(guī)矩也不懂,也不看看弟妹們,你怎么做長嫂的!”

  大太太耳膜嗡嗡作響,詫然的望著丈夫,他從來沒有對自己這么兇過。

  一旁的三太太彎了彎嘴角,緩道:“大嫂子別氣,爹這么做,自是有道理的。嫣紅侄女這事,擱哪兒都是丟丑。人顧家厚道,本已抹干凈了的,可大嫂您偏來那么一出。”

  她說話斯文,卻句句暗藏凌厲,“顧家能不提防些么。倘哪日您又上了興頭,愣說侄女死的冤,要人賠命,索這要那的,寧遠(yuǎn)侯府豈不吃得啞巴虧么?總不能叫顧侯滿天下嚷嚷自己老婆偷人罷。所以呀,紅綃這孩子,就得留著。”

  這事沒鬧出來時,一切都含糊著;可一旦鬧出來,作為僅剩的人證,紅綃反而不能死了。

  首先她不能留在顧家,否則將來的話,有顧氏逼供授意之嫌,不足叫人取信,是以,只能讓余家自己把人接回去。如今,因怕有抵賴之嫌,余家非但不能讓紅綃死,相反,為表示坦蕩,余家還得讓紅綃好好過著日子,一切自然坦率。

  這么簡單的事,余大太太竟到如今也沒想明白,還有臉發(fā)脾氣。

  “適才你大哥還夸弟妹懂禮,你倒這般與大嫂說話?!”

  其實余大太太并沒怎么聽懂,但這并不妨礙她發(fā)飆,只見她豎起一雙吊梢眼,當(dāng)即開火,三太太絲毫不怯,面色絲毫不變,只輕巧道:“瞧大嫂說的,我這不是著急么。嫣紅侄女的事,只消在外頭冒了點滴風(fēng)聲,咱們余家的姑娘還能做人么?”

  余大太太頓時如熄了火的引擎,啞了聲音。

  三太太說話如針扎皮肉,明明痛入心扉,卻連半滴血不見,她猶自柔聲細(xì)氣道:“別說嫣容,嫣清;就是已嫁出去的嫣然,嫣巧,叫她們怎么在婆家立足?我說嫂子,您別不當(dāng)回事,別看嫣玉侄女現(xiàn)下還小,可若叫人知道她嫡親姐姐有這么一出,以后怎么說婆家呀?”

  余大太太啞口無言之余,想到這事會牽連心愛的小女兒,頓生一腔驚懼;這話一說完,三太太便恭恭敬敬的退下一步,站到丈夫身旁,再不發(fā)一言。

  余閣老微微嘆了口氣,討這個大兒媳婦真是他人生中的敗筆,心思既不正,人又愚蠢。初聞此事時,自己好半響沒說出話來,一陣天旋地轉(zhuǎn),與其說是氣的,不如說是匪夷所思。

  想他一生精明,家門里怎么會有這樣輕信張狂的蠢貨!

  他與老妻共有四子,除卻次子夭折外,其余三子均長大成人,娶妻生子。

  四子生性淡泊,喜好絲竹書畫,經(jīng)濟(jì)仕途于他便如西天取經(jīng)路般遙遠(yuǎn),虧得四兒媳還能持家;三子倒是聰慧有才,偏不知哪里學(xué)得一身名士習(xí)氣,最瞧不上鉆營功名之輩,連身上的虱子也帶著幾分風(fēng)雅清高;只有長子,倒承襲了他血脈中的進(jìn)取,偏又志高才疏,能耐有限,讀書既不成,為官也不見得高明,始終徘徊在五六品之流。

  余閣老素習(xí)道家隨緣之法,深知為官也講究‘天分’,有些人教的會,有些人再怎么教也枉然。既兒子們都不是這塊料,他也不強(qiáng)逼了,倘若老天有眼,叫孫輩能出兩個才俊,那余氏便興盛有望,否則,仍舊平安是福。反正憑自己的余蔭以及官身的長子,兒孫們在老家過個閑散富貴日子還是有的。

  “千里江堤,毀于蟻穴;家門之治,重在子孫,根在家室。”余閣老倚在太師椅上,身形愈見蒼老,嘆道,“若平日好好教養(yǎng)孩子,塑其品性,定以正道,又焉有今日之禍。好在盛家老太太和顧侯夫人多少有舊。倘若寧遠(yuǎn)侯府記恨,兩家就此結(jié)怨。待我死了,以后撲門而來的災(zāi)禍,你們可擋得住?!”

  三個兒子聽得老父之言,均是磕頭應(yīng)聲,尤其是余大人,已是滿面涕淚,跪行至余閣老身前,抱著父親的腿,泣道:“父親的教誨,兒子定然刻在心口,以后再不敢妄為了!兒子不孝,沒管住媳婦,聽旁人兩句攛掇,就…就…辦了糊涂事。還讓弟弟們跟著擔(dān)羞辱,兒子…兒子…實沒臉做這個兄長了!只萬請父親保重身子,讓兒子改過盡孝呀!”

  說著連連磕頭,腦門撞在地上青磚,砰砰作響;余三爺和余四爺也陪著將頭抵在地上,三個兒媳見狀,只好又跪下了。余閣老撫著兒子的肩頭,見他已是額頭青紅一片,血跡隱隱,心中不忍,只得長嘆一聲

  余大太太雖無大智慧,聽人話頭卻是靈光,她聽出公爹是在隱隱指摘自己,雖跪的老實,卻心中不服,便抽出條帕子,裝模作樣的捂在臉上,哭道:“都是兒媳不孝!明知顧家是個豺狼窩,還逼著嫣紅出嫁,年輕輕的,卻害了一條性命!也罷了,總算嫣然如今過的好,這命苦的孩子,就算替她姐姐擋這一災(zāi)罷……”

  余閣老聽的臉色鐵青,這話竟是直指他偏心,只顧著嫣然終身幸福,而罔顧嫣紅死活。余大人再也忍耐不住,虎的跳起來,揚手劈下一掌,響亮的打在大太太臉上,只聽他怒罵道:“你這賤人!怎敢這般胡言亂語?!顧家的親事明明是我豬油糊了心攬來的,與父親有什么相干!那孽障辱沒家門,死有余辜!便是不死在顧家,回來也該一條白綾了斷!”

  余大太太捂著臉,當(dāng)即被打傻在當(dāng)?shù)兀f不出話來。

  余大人猶自罵道:“你還敢說嫣然!倘若是她,豈會才冷落了幾個月,就不守婦道?!以我兒嫣然之敦厚賢淑,便是暫受了委屈,也能忍讓過去;只消過個三四年,待姑爺回來,豈不圓滿!還不是你,養(yǎng)女不教母之過,如今卻還不悔過?!”

  其實他想的是,若嫣紅不出岔子,哪怕夫妻再不和,瞧在獨守空閨數(shù)載的份上,那正房太太的位置卻是牢牢的;想如今顧廷燁手握權(quán)柄,平白一場富貴擦肩而過,正是滿腹懊惱!

  知子莫若父,看著長子青筋四起的側(cè)面腮幫,余閣老焉不知他心中所想,心中半是譏諷半是苦笑,也懶得多說什么,便揮手道:“罷了,你們都回去罷,身邊人都嘴上把嚴(yán)實些,免得害了自己閨女。”

  眾人見老爺子疲乏的厲害,便一眾行禮后齊齊離去,跨出門檻時,余三爺和三太太對視一眼,一同瞥了瞥前頭余大太太,然后夫妻相視一抿嘴,低頭走過。

  余大太太是余大人在任上時續(xù)娶的填房,在公婆跟前服侍時候不長,并不知余閣老的厲害,可他們夫婦二人俱是極聰明敏銳之人,心知兄長這會兒是氣糊涂了,沒想到這上頭,眼見大太太如今闖下這般大禍,若余閣老狠狠罰上一頓還好,偏偏老父責(zé)問了大半宿,卻不曾發(fā)話如何處置大太太。……大房,怕要有大麻煩了。

  眾兒女出去后,余閣老疲憊的起身,走入里屋,只見余老太太坐在床邊無聲垂淚,他挪步坐過去,柔聲道:“這事你就別管了,你身子不好,別是我還沒咽氣,你倒先不好了。”

  余老太太哭的雙眼紅腫:“都是我不賢,不會教孩子,叫你這把歲數(shù)了還要操心。”

  余閣老說笑道:“世間父母,能生兒的身,又怎能生得了兒的心。孩子大了,有自己的打算,咱們做父母的,盡了本分也就是了。”

  余老太太哽咽:“這事……可能善了?我聽那顧侯可不是善茬。”

  余閣老撫著老妻的背,盡力勸慰著:“你放心,若那寧遠(yuǎn)顧二有意跟余家翻臉,便不會送回鞏氏了。”余老太太素來信任丈夫,丈夫的話既說出口,便不作它疑,拿帕子摁干臉上的淚水,笑道:“也是,你不是說段親家的茶引還是他給辦的么,我瞧他是個明白的。”

  “哼!明白?還要人家怎么明白!給人戴綠帽子,人不計前嫌,已夠厚道了,他們居然還敢上門去詐!”余閣老站起身來,緩緩在屋里繞著圈子,只恨自己年老體弱,不然定要親自操家法,痛打長子一頓,“當(dāng)初,我知道顧侯替段家辦茶引時,還覺著心安理得,如今卻是臊的慌!瞧瞧人家這事辦的,多干凈,多利索,仁至義盡,便是將來事情捅開了,也指摘不出半分錯處來!這走一步,就得想到后頭三步;再看看咱那不成器的孽障……”

  余閣老越想越氣,胸口直沖氣涌,忍不住埋怨老妻:“你也是,怎么就聽信了老大家的話,居然容她上顧家去鬧事!”

  余老太太手足無措,羞愧道:“是我糊涂了,可…”她低聲道,“那道士一口咬定,定要沖喜才成。只要你能好,便是叫我去撞閻王殿,我也不怕。”

  余閣老不忍朝老妻發(fā)脾氣,在桌旁連連頓足,罵道:“老大家的心思我清楚,不就是瞧那孩子的生母是個戲子,想那孩子若真能襲了爵位,必得認(rèn)她這門親戚來充場面!”

  余老太太也是詫異:“她也太糊涂了,這種事怎能胡來?難道顧侯是好糊弄的,倘若惹急了他,還不連根拔去,輪得著她沾光么?”

  余閣老大聲稱是,不由得加倍破口大罵:“內(nèi)宅婦人糊涂也就罷了,咱們那孽障尤是個蠢貨,只知聽婆姨的話!我當(dāng)初就說過,他耳根子軟,遇事猶豫,心性不堅,更兼辨事不明,那就根本不是為官的料!他那會兒還不服,埋怨老子不肯助他,就他這點出息能耐,若真辦了大差事,擔(dān)了大責(zé)任,還不是叫人吃的骨頭渣子都不剩!”

  長子再有千般不好,卻沒有胡作妄為一條,自己之所以放心他外任,也是想他膽小唯諾,再配個知書達(dá)理的好媳婦,縱是政績不顯,也不會闖大禍。可惜嫣然的生母福澤不厚,早早過世了,而替補的填房兒媳卻是殘次品,不但心胸狹隘,腦筋蠢笨,還愛挑唆丈夫!

  “回頭就把嫣玉接到你屋里,你來好好教養(yǎng)。”余閣老立定,沉聲吩咐。

  余老太太抬頭,目光驚疑不定:“你…那老大家的…”她縱算天真了一輩子,丈夫行事之凌厲風(fēng)格,她還是知道的。余閣老淡淡道:“她是個禍害,不能留了。”

  決議落定后,余家便迅速行事起來。先是余老太太挑了個涼爽的好日子,備了份厚禮去見盛老太太,一番懇切的賠罪,盛老太太清楚她的性子,性子既軟,人又綿弱,一生只知仰仗夫婿過日子,再責(zé)備也責(zé)不出什么結(jié)果來;一番哭天抹淚之后,老姐妹只能和好。

  又過了兩日,四太太再備厚禮上寧遠(yuǎn)侯府,見了明蘭,便是一通告罪。

  四太太本是風(fēng)雅淡泊之人,素不愛糾纏這些,礙著余閣老的吩咐,只好來上門賠罪,說的結(jié)結(jié)巴巴的,難堪的幾乎要掉淚了。明蘭本也不打算怨恨這些不知情的,為著阻止四太太繼續(xù)道歉下去,趕緊叫人把團(tuán)哥兒抱出來救場。

  團(tuán)哥兒剛吃了奶,滿身都是奶香,因剛從被窩里挖出來,在乳母懷里東倒西歪的。一見這只迷迷糊糊的白胖團(tuán)子,四太太頓時破涕為笑,抱著又親又哄,抬頭對明蘭道:“多好看的娃娃,到底好人有好報,你是個有福的孩子。”把孩子交給奶娘后,她從裙下解出一枚赤金貔貅:“這是你四叔年前上云霞山禮佛時,請高僧開過光的。給孩子戴,討個吉利吧。”

  明蘭接過來看,笑道:“四嬸嬸的美意,我是從不客氣的。”一邊叫丹橘去拿錦囊來裝金貔貅,一邊又笑著說,“我還記得小時候,四嬸嬸那上好的窩絲糖,融了給我們做糖澆櫻桃吃,嫣然姐姐老搶不過我。”四太太笑出來,“你們兩個呀!若你愛吃,便帶些回去又何妨,偏是兩個都淘氣,就愛搶著吃!”明蘭嗔笑道:“嬸嬸不知,搶著吃才香呢。”

  這一番說道,氣氛才緩和下來;四太太又說起嫣然,明蘭笑道:“上回嫣然姐姐來信,說起養(yǎng)茶花,那是一套一套的,儼然大家了。”四太太撲哧一聲:“這可難得了。公爹怕她學(xué)得她四叔的樣兒,到時不通庶務(wù),不會理家,從不許她沉迷花鳥蟲魚的,如今可白費功夫了。”

  “其實嫣然姐姐頂崇敬四叔的,不過礙著閣老在旁盯著,不敢學(xué)罷了。”

  兩人一陣大笑,說起余閣老,四太太方想起今日的任務(wù),肚里轉(zhuǎn)了好幾轉(zhuǎn),強(qiáng)自咬牙開口:“我那嫂子,前日,已叫公公休回娘家去了。”

  明蘭吃了一驚,臉上神情古怪,似驚非驚——不會吧,真叫團(tuán)子爹說中了?

  四太太為難的說:“落的罪名是七出之不孝,于病中服侍不力,還忤逆長輩。”

  這個大帽子可是無敵,由嫡親公婆親自出告,真是連辯駁都難了,唐婉女士的婚姻就死在這條上;明蘭結(jié)巴道:“這怎么…那余大人…豈不得罪親家?”

  四太太靜靜敘述起來:“起先大哥不肯,可公爹是鐵了心的,大哥只能從了。至于親家,唉,親家老爺過世后,大嫂早不大和娘家來往了。”

  余大太太是庶出,因生母得寵,才被父親許給余大人的,可如今她娘家當(dāng)家的是嫡長兄,兄妹不睦已久,這次被休回去,真是要了命的。

  “公爹這回是真氣急了,連參奏大哥不孝的折子都寫好了。”四太太低聲說,這幾日余家可謂風(fēng)險浪急,波濤萬丈。

  余閣老是說一不二的性子,幾十年來里外一把抓,對內(nèi)宅管束也從不客氣;余大太太終于嘗到了公公當(dāng)年對付政敵的手段,當(dāng)場就嚇癱了,扒在地上哭號的震天價響,又是告饒,又是尋死。余閣老連眼皮子都沒抬一下,只叫婆子把大太太捆了抬進(jìn)馬車送走,叫她要死也死到外頭去。然后,余閣老又把大太太所生的孩子叫來,渾似無事發(fā)生般的笑容可掬,溫言吩咐他們,以后就在祖父母屋里了。

  這一子一女,一個十五,一個十二,剛想開口為母親求兩句情,只聽得余閣老淡淡說了句‘凡余家子孫再有不守家規(guī),忤逆尊長的,一并逐出門去’,兩個孩子的貼身婆子就趕忙把他們扯了下去;需知余家嫡庶男孫加起來,足一打有余,實不缺了他們倆。而此時,余大人已是手足無力,只會哆嗦了。

  “這會兒,爹正叫三嫂把大嫂的的嫁妝單子理出來,一樣不少的封存起來。若大嫂來要,就送回去,否則,就給侄子侄女。”貿(mào)然把嫁妝送回,估計一下子就叫大太太的兄長吞了。

  想到余閣老這么周全,也不知預(yù)先在心里盤算了多久,四太太心有余悸,沒想到平日和氣慈祥的老人家,這一出手,就是絕路。

  明蘭一陣默然。在登州時,明蘭曾羨慕的夸嫣然祖父如何和善,莊先生笑說了一句‘越是修煉得道的,越是不著痕跡’,想想也是,官場上能混得開的,有幾個是吃素的。

  “……都是我家的事,才叫余家這般不安寧,真叫我過意不去。”其實她一點也沒過意不去,不過話總得這么說。

  四太太忙勸道:“你別亂猜,只有咱們余家對不住你的!爹說了,大嫂不賢,怕大哥再受攛掇,做出禍害全家的事來。大哥替大嫂只辯了幾句,說大嫂也是為著他能步步高升什么的;爹氣的厲害,索性請出了家法,狠狠……”她趕忙住口,為著怕明蘭多心,是以她拼命辯說,這一時嘴快沒收住,就連大伯子挨打的事也吐了。

  明蘭微笑道:“官大福大,關(guān)系也大,官小福小,干系也小。閣老一片慈父心腸,余大人以后會明白的。”所謂不是金剛鉆,不攬瓷器活,那余大人連青銅鉆都算不上,充其量只是個新石器時代產(chǎn)品,要真砸了頂金貴的瓷器,鬧個抄家殺頭,可不是好玩的。

  “對對,爹也是這個意思。”四太太喜道,“當(dāng)初爹病好沒幾日,一聽大嫂來你這兒的事,便氣的什么似的,罰大嫂跪了一夜,打算待身子好些,就上門來給顧侯賠罪。可后來知道了內(nèi)情,才覺著實不能再饒的!”

  兩人又聊了會兒家常,四太太道:“過段日子,咱們就回登州了;紅綃的事,爹托付給我了,你放心罷。”明蘭微微頷首,“四嬸嬸辦事,我哪有不放心的;只不知閣老身子可好利索了么?若不好,還是在京城里再養(yǎng)養(yǎng)罷。”

  四太太面上尷尬,這些事情她實在不愿說,可偏余閣老示意,一定要叫顧家知情,她只得邊咳邊道:“咳咳,這個……爹和娘不回登州了,說要兩老本該由長子奉養(yǎng),以后要隨大哥放外任,呃,待過陣子,咳咳,再替大哥再娶一位大嫂。”

  明蘭抽了抽嘴角,忽覺肚里無話了。

  送走四太太后,她自回屋子,見團(tuán)哥兒醒了,乳母正舉著撥浪鼓逗他戲耍,小肉團(tuán)子伸著手努力去抓,笑的直淌口水。黑白分明的大眼一轉(zhuǎn),見到母親,頓時依依呀呀的叫了起來。那乳母起身行禮,一張圓臉瞧著十分老實,又笑道:“哥兒會認(rèn)人了,知道娘來了。”

  明蘭抱孩子坐在床頭,笑著去親小胖臉,結(jié)果糊到一嘴的口水,拿帕子揩揩,她嘆了口氣,有些沮喪。昨夜團(tuán)子他爹跟她說,余大太太的下場,大約不是‘被病故’,就是被休棄,且余大人會迅速續(xù)娶。

  當(dāng)時,明蘭很自然的發(fā)出崇敬的感嘆:“公孫先生真是了得,連這也洞若觀火。”

  顧廷燁糾正道:“非公孫先生所說,我料想如是。”

  明蘭擺出只認(rèn)牌子不認(rèn)質(zhì)量的惡劣嘴臉,板著小臉道:“那余大太太再不是,也進(jìn)門多年,為余家生兒育女了,不看僧面看佛面,況且余大人又護(hù)她的緊;當(dāng)初她算計嫣然姐姐,閣老就想休她來著,末了,還不是不了了之。侯爺是將才帥才,哪知這內(nèi)宅里的門道。”

  顧廷燁挑眉,逗她笑道:“用兵之道,在乎一心;謀劃策算,料敵先機(jī)。連千里之外的事都得算到,何況區(qū)區(qū)小事爾。”

  男人最近脾氣甚好,明蘭嘴皮子放肆,笑著打趣道:“回頭我給侯爺扎把羽毛扇,扮著就更像了。”你丫拽兩句文就想冒充諸葛亮了?

  顧廷燁也不多辯,只笑笑撂下一句‘夫人且等著瞧’。

  很好,現(xiàn)在瞧著了。從結(jié)果反推過程,余閣老起初還能容忍大兒媳,是以重罰一頓,打算親自登門賠罪;可當(dāng)他得知丑聞后,且大兒媳還敢上門使詐,便知不能與顧廷燁當(dāng)面把話說開了,只能女眷私下了結(jié)。這時,光嘴上賠罪就不夠了,余家還得出點血。

  當(dāng)然,只觀那禍?zhǔn)椎男袕剑驳拇_是留不得了,待余大人娶了新夫人,哪怕將來余家二老去世了,大太太也沒法回爐了。何況大太太的魅力也不見得那么持久吧,耳根子軟的人,誰的話都能聽進(jìn)去,等新夫人進(jìn)門,就不信余大人還對大太太忠心耿耿。

  顧廷燁正值壯年,而余家卻青黃不接,是以余家要么不賠罪,倘要賠罪,必得叫顧家滿意不可;只要明蘭還惦著以前的情分,待過個十年八年,顧余兩家,興許還有交好的可能。

  經(jīng)過公孫先生的專業(yè)培訓(xùn),團(tuán)子爹明顯越來越上道了,明蘭抱著小肉團(tuán)子撲在枕頭上,貼著小胖臉,輕聲商量:“團(tuán)子哎,你說,你娘這丁點小錯,你爹這會兒早忘了吧。”

  肉團(tuán)子吐了兩個口水泡泡,表示鄙視。

  當(dāng)晚,她特意整治了一桌好菜,殷勤服侍顧廷燁卸朝服,脫朝冠,又抱出胖乎乎的兒子來哄他開心。因為一下午吃飽睡足,此時團(tuán)哥兒精神頭極好,在父親懷里扭來扭去,顧廷燁手臂壯碩有力,抱得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也不怕他亂動。

  顧廷燁不動聲色的看了心虛的某人一眼,臉上不笑不怒,很鎮(zhèn)定的把幾乎快伸進(jìn)他嘴里的小胖手拔出來,然后拉著小手指去摸自己的胡茬。短短的胡茬觸覺刺刺麻麻的,團(tuán)哥兒似覺著有趣,摸的咯咯直笑。他的小手如今漸漸靈活,抓握的力氣不小,明蘭抱他時從不敢戴耳墜,生怕他一摸到就拽。當(dāng)他用力拽著親爹垂在肩上的頭發(fā)時,明蘭分明捕捉到顧廷燁臉上一閃而過的吃痛,不過為著保持威嚴(yán),依舊擺著一張淡定的撲克臉。

  明蘭低頭暗笑。叫你裝!

  待飯桌布好,明蘭吩咐把乳母團(tuán)哥兒抱下去,好讓顧廷燁吃飯,可團(tuán)哥兒頑的正歡,一手拽著顧廷燁的一束頭發(fā),一手扒著顧廷燁的衣襟,漲紅了小臉?biāo)阑畈豢想x開。若是平常,掰手指的任務(wù)自然由明蘭擔(dān)任,可如今她正縮著脖子裝老實,乳母沒膽量,當(dāng)下僵住了。

  團(tuán)哥兒這時很像沒斷奶的小動物,認(rèn)人時更認(rèn)氣味些,顧廷燁氣息濃烈,團(tuán)哥兒與他特別親;看著兒子小乳狗般的直往自己懷里鉆,顧廷燁頓時慈心泛濫,決定一手抱兒子,一手持筷,明蘭則諂笑著布菜舀湯,十分捧場。

  顧廷燁喝一口酒,就拿筷子蘸著兩滴給胖團(tuán)子吮吮(明蘭抽了抽嘴角,努力忍下),他吃一口菜,就勻小半勺湯給胖團(tuán)子嘗嘗,明蘭另撿些軟細(xì)易克化的芙蓉豆腐和嫩魚肉,嚼碎了喂著,胖團(tuán)子居然吃的津津有味,有時還會咂巴著小嘴討吃的。

  乳母在旁笑著湊趣道:“哥兒這陣子大了,都能吃米粥了,胃口愈發(fā)好了。”

  這頓飯足吃了快半個時辰,虧得菜盤底不時添加熱水保溫,好容易吃完,團(tuán)哥兒不知是頑累了,還是酒醉了,開始打哈欠犯困,乳母終于順利的把孩子抱走。

  洗手凈面,盥洗換衣,顧廷燁一身松墨錦棉織就的淺色中衣,端坐在書桌前看書,故作不在意的模樣:“聽說,今日余家來人了?”

  明蘭望了望屋頂,結(jié)結(jié)巴巴的把余四太太今日的話簡單復(fù)述一遍。

  “哦,是么?”顧廷燁他持書的姿勢很端正,垂發(fā)緩披,頗有一種先秦佩劍書生的優(yōu)雅,可惜看了半天,書也沒翻過去一頁。

  明蘭看看漏更,小聲道:“該歇息了,侯爺還看書么?”

  “便是我這般行伍的粗人,也識得幾個字;多看些書,免得夫人去扎羽毛扇。”顧廷燁眉峰不動,嘴角卻微微上翹,聲音中透出幾分戲謔。

  明蘭一嘟嘴,大步走到顧廷燁跟前,一把扯下他手中的書,坐到他膝上,狠狠的咬了他的耳垂一口,嬌媚的瞇起眼來,喘息般低聲道:“書有我好看么!”

  雪綾里衣的襟口已松開,露出一抹鮮亮的蔥綠緞子抹胸,上橫著一條沉艷絞繡墨綠鑲邊,襯著豐盈雪脯中間那一道微顫顫的溝,平添幾分迤邐情色。

  技多不壓身,之后的發(fā)展,充分證明了當(dāng)初她那十個G沒白看……和諧,拉燈。

  ——“夫人還沒扎羽毛扇呢。”男人撐手側(cè)臥在枕邊,嘴角含情,眉目舒展。其實明蘭早累的腰酸腿疼,不過輸人不輸陣,趴到他胸前,嗲聲嗲氣:“就怕扎了,你也搖不動。”

  顧廷燁沒想她還敢挑釁,猛的一個翻身把明蘭壓住,低笑著:“那就搖搖看。”

  虧得這大床是宮廷御匠的手藝,小葉紫檀,四柱四欄,經(jīng)得住;一陣昏天黑地,渾不知外頭幾更幾漏,明蘭累極了,迷迷糊糊中還想著,這男人現(xiàn)在是越來越不好糊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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