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樣一個我
廚房里油燈的光影昏黃,一線門縫里那人含笑回首,燈光打在他眸子中,素來沉凝而微冷的眸光,此刻溫潤如玉,像浸潤在粼粼水波里的烏玉棋子。
鳳知微靠著門框,怔在那里。
四周起了層薄薄的夜露,她細密的睫毛凝了冰清的水氣,越發(fā)顯得眸子霧氣迷蒙,讓人看不清這眸光背后,翻涌著怎樣的心思。
寧弈看著這樣的她,笑了。
一笑如優(yōu)曇開放在昏黃的光暈里。
他丟了手中東西,走過來,扳著門板,笑吟吟探身俯首看她,道:“怎么?嚇呆了?”
順手刮了一下還傻在那里的某人的鼻子。
鳳知微鼻尖一癢,“阿嚏”一聲打了個噴嚏,面前騰起一陣白白霧氣,她瞪大眼,揉揉鼻子,發(fā)現(xiàn)沾了一手面粉。
再一看寧弈,滿手的面粉,連他剛才抓著的門板,都留下了白色的五指印子。
鳳知微的眼光,順著那白色的手指印子上移,看著袖子捋到肘部,滿手面粉,連眉梢不知何時也沾了一點面粉的寧弈,看他還懵然不知的習(xí)慣性微挑眉毛,眉梢上那一點白便簌簌的落,落在烏黑的眉上星星點點,越看越覺得新鮮,越看越覺得滑稽,覺得比平日冷凝深沉的某人看起來可愛多了,忍不住撲哧一笑。
“笑什么?”寧弈倚著門框,閑閑問她,滿手的面粉也不拍,卻不懷好意的對著她身上瞄,似乎在看哪里可以印個手印子,鳳知微警惕的退后兩步,才展眉笑道:“我笑楚王風(fēng)流滿帝京,若是讓你那些紅粉知己看見你這般模樣,不知道會是什么表情。”
“她們不會看見我這般模樣。”寧弈笑笑,試圖用白花花的手去習(xí)慣性的撫鳳知微的鬢,被鳳知微警惕的跳開,只得無奈的放手,“我這模樣,普天之下,只會給你看見。”
鳳知微“唔”的一聲道:“也是,這模樣實在有損殿下絕艷風(fēng)采,給微臣瞅瞅也就罷了,可別嚇壞美人。”
這話說完就覺得不對,果然那個反應(yīng)極快的家伙立即笑起來,狐貍般的道:“我好像嗅見了濃濃的醋味?”
“許是廚子打翻了醋瓶?”鳳知微害怕他就這個問題糾纏下去,從他身邊擠了過去,看見案板上幾個面團,一籮新鮮的已經(jīng)切碎的藤蘿,幾個小碗盛著豬油清油鹽糖等物,廚子含笑站在一邊,卻不是自己府里的廚子,想必是寧弈不放心自己這邊,干脆帶了廚子來。
“你回來得太早了。”寧弈站在她身后,揮手示意廚子退下,若有所憾的道,“我本來準備你一回來就捧上新鮮出爐的藤蘿餅,這下魏侯爺可得等一會才能吃上小的送上的美食了。”
“得了吧你。”鳳知微忍不住又是一笑,“別給自己臉上貼金了,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大男人,能做什么藤蘿餅?這東西看似簡單,也沒那么好做的,我怕我等到明早,也吃不上。”
“哪來那么多話呢你。”寧弈也不和她辯,把她按坐在桌邊,“看著就是了。”
鳳知微好笑的坐在桌邊,看金尊玉貴的寧大廚站在案板前,似模似樣的揉面團,覺得他揉的姿勢怎么看怎么不對,很擔(dān)心自己最后會吃到一團死面疙瘩,站起身來道:“我來吧,看你做這個怎么都不習(xí)慣。”
“我為你做什么我都很習(xí)慣。”寧弈不讓,將面團煞有介事的在案板上拍拍打打,鳳知微無奈,只好任他發(fā)揮,看他雖然手法生疏卻步驟不錯的揉面揪面加藤蘿豬油搟餅,越做越熟練,揪面片子一開始還大大小小,漸漸便十分均勻,他果然是個極聰明的人,做什么都很漂亮,最后那面片子連綿不斷的飛出來,每個都大小一致,雪花般在案板上依次落下,他穿梭忙碌的修長手指,因此起伏擺動出優(yōu)美的韻律,像一場驚艷的舞。
很明顯,寧弈事先一定已經(jīng)問過藤蘿餅的做法,印象中,娘當(dāng)年也是這么做的。
鳳知微坐在桌前,撐著頭,靜靜看著寧弈的背影在案板前忙碌,鍋里的水咕嘟咕嘟開了,寧弈拿起鍋蓋,大團的白色水汽沖出來,和微弱的油燈光芒交織在一起,暈出一片淺淺的月色般的黃,將寧弈的身影遮沒,也將鳳知微半掩在手指后的眼神遮沒。
她的眼神,漸漸也泛出些水汽一般的東西,微微有些搖曳……那團白白的水汽游移不定,像一層隔開天上人間的濃云,濃云里透出的身影筆直纖細,雙肩刀削似的瘦,她迎著撲面的熱氣打開鍋蓋,看看水,頭也不回的吩咐:“微兒,水開了,把蒸籠放上來。”
“嗯……娘。”游弋的浮云里,鳳知微恍惚的,低低的呢喃一聲。
“你在說什么?”水汽那頭,現(xiàn)實里的聲音穿越而來,瞬間驚破她的幻境。
寧弈半掩在白汽里,有點疑惑的回首。
鳳知微眨眨眼睛,一瞬間迷蒙的眸子水光一現(xiàn),隨即笑道:“我說,好香。”
“香什么?”寧弈好笑的轉(zhuǎn)過身看著她,“水剛開,餅剛蒸,你就告訴我香?”
鳳知微向椅背一靠,抱胸笑吟吟的看著他,不說話。
她這樣溫軟的眼神,看得寧弈心中也是一軟,只覺得冰冷的內(nèi)腑里似乎也有什么溫潤的暖起來,在四肢百骸柔曼的舒展開去,到哪里,哪里就開了春芽。
他凝視著她秋水盈盈的眼神,忍不住低下頭,在她額頭輕輕一靠,道:“知微,你也很香……”
鳳知微輕笑,伸手去推他,寧弈雙手把著她的椅背,不讓,閉目讓唇在她額際游移,聲音里漸漸帶了幾分喘息,“讓我也吃了你……”
鳳知微“啊”的一聲,趕緊向后一仰,寧弈卻已經(jīng)放開她,伸手把緊了她的椅背,不讓她因為太過大力后仰而栽倒,笑道:“怕什么?怕我在這里……嗯……啊喲。”
鳳知微踢了他一腳。
“真是最狠婦人心。”寧弈撣了撣袍子上好大的腳印子,笑道,“放心,我還沒這么急色,這算什么?”
他轉(zhuǎn)身去看蒸籠,走到一半忽然回身,靠著案板,正色道:“知微,有些事哪怕心里知道是妄想,或者你會笑話那是妄想,但是我還要告訴你,我真正希望的,是明媒正娶洞房花燭,是傾心相許一生不離,我有一萬種辦法得到你的人,但我寧愿用第一萬零一種辦法,來得到你的心。”
鳳知微震了震,垂首不語,也不問那一萬零一種辦法是什么。
寧弈也不指望她回答,清清淡淡說了這一句,便回身看蒸鍋火候。
廚房里靜默下來,鳳知微將手掩著臉,半偏著臉對著油燈沉思,她面容很平靜,眼神里卻有什么東西在不斷翻涌,像極地海岸邊不斷拍岸的浪濤,此起彼伏沖刷不休,在前進和后退中固執(zhí)的不斷掙扎。
寧弈背對著她,水汽彌漫里看不見她神情,他也沒打算看,鳳知微是世上最云遮霧罩的女子,他早已知道。
便讓她那樣迷霧般的活,因為一旦全然的開放自己,她會不安并驚心。
這是他對她的成全。
他愿陪她做這紅塵迷霧里閉目前行的男女,憑心的感覺指引方向,他相信只要他一直堅持伸出手,總有一日會觸及她的指尖。
水汽咕嘟咕嘟響著,他揭開鍋,探了探,笑道:“好了。”
隨即轉(zhuǎn)頭吩咐要站起的她,“別動,我的魏侯爺,讓小的今天侍候你到底。”
鳳知微忍俊不禁,搖搖頭,主動擺放了兩副碗筷,笑道:“是,微臣今日舍命陪殿下。”
“來咯。”寧弈高高卷著袖子,唰一下從蒸鍋里端出蒸籠,飛快的端上來,啪一下放下,噓噓的吹著手指。
“都不知道墊塊抹布?”鳳知微要來接,他已經(jīng)火燒眉毛的端了來,看著他燙紅的手指,忍不住皺眉輕輕埋怨,又道:“抹點皂莢,或者在水里泡泡。”
“我覺得,你給吹吹好得更快。”寧弈把手指伸到她面前,挑起一邊眉毛,笑吟吟看她。
這人永遠要趁機占便宜……鳳知微有心不讓他得逞,然而看那手指果然燙得通紅發(fā)亮,又有些不忍,只好湊上去輕輕吹一口。
她剛湊上去,寧弈將手指一抬,在她唇上抹過,鳳知微只覺得灼熱一片掠過唇瓣,一驚之下向后一讓,臉已經(jīng)微紅了。
寧弈笑得卻十分滿意,“嗯……唇療,果然不痛了。”
鳳知微不理他,對付調(diào)戲的最好辦法就是當(dāng)那調(diào)戲不存在,她拖過蒸籠,將藤蘿餅夾出來,每個碟子各放了三塊。
看那餅,柔軟微紅,透著藤蘿的清香,看起來居然真的和當(dāng)年的藤蘿餅相似,寧弈這種從未下過廚房的天潢貴胄,居然第一次出手就有這成果,鳳知微自愧不如。
久久凝望那餅,鳳知微一直沒動筷,眼神復(fù)雜,卻有一雙筷子伸過來,輕輕幫她撕開那餅,騰騰的藤蘿香沖出來,瞬間沖了她一臉,熱氣氤氳里,恍若當(dāng)年。
“做得太漂亮,看呆了?”寧弈低沉笑聲響在耳側(cè),“可惜再怎么看,也沒法用眼睛吃下去。”
“殿下第一次親手制作的珍饈。”鳳知微慢吞吞的夾起來,“我覺得有必要把它珍藏起來高高供起。”
“你需要珍藏的,只是廚子本人。”寧弈語聲低低,吹著她耳垂,“至于餅子,有很長時光很多機會,等我為你做。”
鳳知微唇角微微彎起,不說話,輕輕咬了一口餅。
還是香軟的,寧弈武功好,揉面有力,面餅柔韌有勁道,僅這個便比娘當(dāng)年的面餅要好上一層,只是放鹽沒有數(shù),重了些,有點影響藤蘿餅的清香口感。
她笑起來,道:“好吃。”
“是嗎?”寧弈也嘗了嘗,哦了一聲道,“原來這就是藤蘿餅?原來這就是我自己做出來東西的味道?”
“如何?”鳳知微笑問他。
“你覺得呢?”寧弈不答反問。
這人就是這個性子,習(xí)慣隱藏,什么話都不肯好好說,鳳知微嘆一口氣,輕輕道:“真正的滋味,不在口舌,在心。無心,絕頂珍饈也食之無味,有心,白菜饅頭也回味猶甘。”
寧弈笑而不語,將那餅慢慢吃完。
兩人在一室溫暖而又氤氳的熱氣里,默默吃餅,吃的是滋味,也是心情。
半晌鳳知微伸手,用袖子給寧弈拭了拭沾了面粉的眉和臉頰,笑道:“瞧這都成什么樣了,乍一看還以為你花白了眉。”
“我倒希望。”寧弈任她擦,靠著椅背閉著眼睛,不動,語氣悠悠,“這一幕不是現(xiàn)在,是很多年后,花白了眉毛的我,在為你做餅,然后我們同桌共餐,你給我擦汗,告訴我,老頭子,餅吃膩了,明兒要吃干筍燒風(fēng)雞。”
鳳知微撲哧一笑,笑到一半?yún)s又停住。
寧弈睜開眼睛,望著她。
空氣中有一刻的安靜。
半晌鳳知微慢悠悠道:“嗯……”
寧弈的眼睛亮了起來。
“餅吃膩了……我要睡覺。”鳳知微哪里肯按著他的戲本子走。
寧弈嘆了口氣,道:“差了點,后面不對也就罷了,前面那三個字,最重要的,怎么漏了?”
“哪三個字?”鳳知微茫然無知的看著他,“天黑了?吃飽了?我累了?你累了?”
笑了笑,寧弈懶得和這壞女人計較,拉過她,輕輕按著她的肩,“知微,還記得那年,你和我說,要做一個簡單的女子,配最簡單的男子和最簡單的生活,一間小屋,幾畝良田,還有一個合適的簡單的人,在你被羞辱的時候站出來替你擋下,在你被背叛時操刀砍人,在你失望時和你共向爐火慢慢哄你,在你受傷哭泣時不耐煩的罵你,然后抱住你任你哭……也許我不夠簡單,也許我也不會操刀砍人,可是你看,我會替你擋風(fēng)遮雨,我不砍人我會陰人,我喜歡和你共一室爐火,只要你愿意我可以哄上你一夜,就怕你嫌我吵,你受傷哭泣的時候我想你不會肯讓我看見,但是我如果真看見絕不會不耐煩的罵你,誰讓你哭我讓誰死,然后讓那人死前也哭個痛快……知微,我不符合你的條件,你要求的那些我做不到,可是你不覺得,這樣的一個我,也許更適合那樣的一個你?”
長長的一段話,語氣悠悠,像午夜的風(fēng)盤旋在耳邊,側(cè)對著寧弈的鳳知微,沉默中肩顫了顫。
她微顫的削瘦的肩,蝴蝶斂翼般瑟瑟,這種難得的嬌弱的姿態(tài),看在人眼底,淡淡的憐惜里卻會生出微微的涼。
寧弈的手指沒有移開,以一種不加之以力度卻溫存的姿態(tài),擱在那蝶翼之尖。
再強的女子,內(nèi)心深處也會有不可彈動的脆弱溫軟,這一刻,他似乎聽見了她心底,細碎而悠長的輾轉(zhuǎn)嘆息。
他輕輕笑起來。
該說的都說了,珍重捧出的那些,她看得見,他愿意給她時間。
“不早了。”他掠了掠她微亂的發(fā),“明早還要起早遠行,早些安歇。”
有句話在心底,無法出口,只有在無人時刻,才可以舉杯遙祝了。
鳳知微緩緩轉(zhuǎn)身,笑了笑,“督造行宮事務(wù)繁雜,你還有別的差事,想必十分辛苦,注意身體。”
寧弈“嗯”了一聲,道:“兵部吏部雖然是老七管,但我會想辦法,將即將授官的青溟一批中舉學(xué)生,盡量派往閩南南海隴北一線,到時候你也方便些,另外北疆那邊剛剛告捷,最近的一次戰(zhàn)役天盛大捷,晉思羽兵退百里,讓出了原先占有的我天盛疆域,據(jù)說大越皇宮出了岔子,可能皇位有變,晉思羽無心戀戰(zhàn),似乎準備帶兵回京搶皇位,這場大勝,淳于猛姚揚宇他們都會回京敘功,我到時讓他們?nèi)湍恪!?br />
“淳于小姚立功了?”鳳知微揚眉一笑,“不必了,閩南那邊窮山惡水,在那做官沒油水,為了我這一趟短差,讓他們在那最起碼呆幾年?等我走了他們還得留那里,這也太不厚道。”
“我看他們愿意得很。”寧弈淡淡道,“你論起在青溟和天下百姓士子心目中的名望,只怕早就超過了我。”
鳳知微轉(zhuǎn)身看他,寧弈卻沒什么異常,“時勢造英雄,士子和百姓需要你這樣的人作為領(lǐng)袖,這個位置,不是我適合擔(dān)當(dāng)?shù)模ⅲ闱胰グ伞!?br />
鳳知微垂下眼,這世間誰心明如鏡?看得見濃霧背后所有沉潛的心思,卻又遙遙佇立,敢于將一切放手。
“去休息吧,我看你累得很。”她推他。
寧弈嗯了一聲,輕輕放手,放下高高卷起的衣袖,卻在袖底又捏了捏她的指尖,他的手指溫?zé)幔瑤е娣刍伒挠|感,摩挲間衣袖熟悉的淡香迤邐,鳳知微垂著眼,冰涼的指尖漸漸被溫?zé)幔前銣卮娴南嘤|里,仿佛有細密的電光穿越身體,震蕩出微微的顫栗。
她一直坐著沒有動,看著寧弈開門出去,背影消失在越來越黑的夜色里,廚房里溫馨的霧氣漸漸沉凝下來,幽幽的像呵在玻璃上的霜,粘附在桌案上,一抹便是一層晶瑩的水汽,散發(fā)著淡淡的冷意,她慢慢的伸出手指,無意識的在桌案上畫著什么,卻在快要畫到結(jié)束的時候,身子驀然一顫,將手指縮了回去。
良久她站起來,溫暖的霧氣已經(jīng)散去,越發(fā)顯得廚房的空與涼,她慢慢的收拾已經(jīng)冷了的餅,用桑麻紙小心的包起,準備明天帶了路上吃。
紙包里的餅散發(fā)著淡淡藤蘿香,她在那樣的香氣里想起那么多年,吃藤蘿餅,其實都是一個固定的日子。
每年今天。
她的生辰。
真正的生辰。
只有在那一日,娘才會不怕費事的摘選藤蘿,一大包里能做餅的只有部分嫩芽,一點點的清洗,揉面搟面,豬油還得去大廚房討要,她們從來都是自覺而自尊的人,一年也就這么一次,她同意娘去給廚房那些勢利婆子賠笑臉,因為她知道,如果不讓娘這么做,娘會覺得虧負她,她不要娘帶著虧負的心情陪她走過這樣的日子。
那些年,并不清楚為何自己的生辰和娘對外宣稱的不一樣,并不清楚為什么總要偷偷摸摸的過生日,她問過,娘不回答,只是略帶哀傷的撫摸著她的頭,輕輕道:“知微,總有一日你會明白。”
如今她果然明白,卻已太遲。
從那年大雪之后,她想她不會再在任何生辰吃到藤蘿餅,也不打算做給自己吃,有些事,過去便過去,深埋便深埋,挖出來,不過徒勞剝裂舊傷而已。
不曾想,在今夜,一句無意的提起,她邂逅又一抹藤蘿香。
鳳知微手按著案板,感覺著那份徹骨的涼,眼神里碎光流轉(zhuǎn),漾著微微的疑問。
今夜這一頓藤蘿餅,是巧合,還是……
半晌她閉目,嘆息一聲。
轉(zhuǎn)了個方向,她霜雪般的眼神籠罩著皇廟,那里,有兩個心懷叵測的女子,在青燈古佛下,正密謀著森冷的計劃。
那里,有王朝的新生子正在孕育,等待著在一個最合適的時機被捧出,砸動這皇族樹欲靜而風(fēng)不止的大位之爭。
她沉思著,提了紙包,關(guān)了廚房門,慢慢走到后院,在那個直通楚王府的井旁坐下。
井水清亮,倒映今夜朦朧的月,四面樹影婆娑,如無數(shù)雙無力伸張抓握的手指。
她坐在井臺邊,把一個仰頭看月的姿勢,看了很久,直到將月色看破,碎裂為霞,涂了天邊的晨曦。
天亮?xí)r,她緩緩起身,帶著一衣的露水,離開井臺。
井臺沉默著,仿佛要一直沉默下去,將這一夜的沉靜翻涌無聲記取。
晨曦碎金一般射過來,射在井臺上。
那里,一個不算太起眼的角落,有兩個細細的字,看起來像是用內(nèi)力以指甲,在井沿青石上勒痕。
“皇廟。”
天亮的時候,前院里車馬已備,一大一小已經(jīng)精神奕奕的在門口等她。
鳳知微勉強收拾好自己,自認為應(yīng)該已經(jīng)將一夜沒睡的憔悴給遮掩,不想顧南衣一看見她便道:“沒睡。”
鳳知微假笑,顧左右而言他,“東西都帶齊了沒有?顧知曉每晚睡覺必備的大枕頭……”
一樣?xùn)|西撞著了她的腿,回頭一看,顧家小小姐左胳膊彎揣個大枕頭,右胳膊彎揣著只籠子,籠子拎不動,在地上拖,肩頭上還有她的兩只猴,整個人像一團橫沖直撞的移動童車,撞得四面婢仆紛紛走避。
鳳知微蹲下身,籠子很精巧,里面卻沒東西,這丫頭,大老遠的背只籠子是要做什么?
她誠懇的請教顧小姐,顧小姐給她個大白眼,慢條斯理的道:“聽說那邊很多好玩的。”
鳳知微恍然大悟,敢情顧家小小姐聽說了閩南西涼那一線奇珍異獸多,這是準備抓一對金絲筆猴第二來壯大寵物隊伍了。
“那也不用從這里帶籠子去啊……”鳳知微諄諄教導(dǎo),覺得出使西涼的朝廷隊伍里如果出現(xiàn)這玩意,人家會誤會她遛鳥走狗的。
顧家小小姐二話不說,啪的將籠子底座一個凸起一扳。
“砰。”
一聲悶響,金絲竹篾編織的籠子頂突然散開,幾根原本彎曲的篾條霍然彈起,篾條尖端鋒銳如箭,直刺鳳知微雙眸!
鳳知微正是彎腰詢問的姿勢,離籠子極近,她怎么也沒想到這個不到三歲的孩子的籠子,居然也是殺人利器,一驚之下篾條已到近前!
“嚓。”
一只手突然伸過來,一把拎開鳳知微,隨即手指一彈,篾條在半空化為青綠色的粉末落地。
顧南衣做完這兩個動作并沒有停下,衣袖一揮,顧知曉手中的籠子立即飛了出去,撞在墻上裂開。
顧知曉已經(jīng)嚇呆了,看見籠子撞壞,才尖呼一聲撲過去,撿起籠子,再回首時已經(jīng)帶了哭音,“我纏著老四做了七天!賠我!”
她一頭撲過來,不向著砸壞她籠子的顧南衣,卻向著鳳知微,“賠我賠我賠我!”
鳳知微一把攬住她,仰頭向天苦笑,果然連孩子都知道撿軟柿子捏。
看顧知曉哭得那鼻涕眼淚滿臉狼狽模樣,看來這籠子確實花了她不少心力,鳳知微目光在地上粉碎的篾條掠過,她不認為顧知曉這點大的孩子會狠毒到用這東西對她下手,剛才篾條射出時她也呆在那里,想必也沒想到機簧如此強勁,這么想來孩子也沒什么大錯,正想回頭勸勸顧南衣,他看起來很不高興,渾身氣息都森寒許多。
她還沒說話,顧南衣已經(jīng)過來,手一抬,便將她手中的顧知曉拽出來,重重往墻邊一墩。
他手勢絕對不輕,以至于顧知曉落下時,地面騰起一股煙塵,鳳知微懷疑小丫頭的腳都會給頓麻了。
顧知曉驚得一縮,眼淚瞬間逼了回去,仰頭呆呆看著他,這下撒嬌哭鬧也不敢了。
“你留下。”顧少爺言簡意賅,轉(zhuǎn)身就走。
鳳知微一看不好,少爺生氣了,少爺生氣很難說會發(fā)生什么事,她得關(guān)照其他人去,想想顧知曉這性子,留下也不是壞事,反正宗宸會照顧她,只好自己說一聲“照顧小姐”,也跟了上去。
“不要……”
一聲尖呼,顧知曉拋掉她心愛的別人摸都不許摸的大枕頭,唰一下彈過來,便往顧南衣肩上跳,顧南衣肩頭一晃,顧知曉差之毫厘謬以千里,唰一下落下,還是在后面的鳳知微趕緊接住。
顧南衣頭也不回,自顧自上車,手一揮放下簾子,道:“看好她。”兩個婢女上前攔住顧知曉。
馬車車夫揚著鞭子,為難的看著眾人,不知這鞭子要不要落下,顧知曉兩眼發(fā)藍,眼睜睜看著馬車將要駛開,突然低頭,狠狠的咬在婢女護在她的手上。
婢女哎喲一聲松手,顧知曉已經(jīng)沖了出去,一把攀上車轅。
車簾里伸出一只手,淡淡的把她撥下去。
顧知曉在地上打個滾,從泥塵里爬起來,再爬。
顧南衣再撥。
顧知曉滾落,砰一聲撞在車輪上,額頭上立即起了個大包,卻不哭也不鬧,一邊摸著頭,一邊再爬。
顧南衣再撥。
眾人都呆在那里,看那對鐵石心腸父女第一次當(dāng)眾爭執(zhí),連爭執(zhí)都與眾不同,沉默而執(zhí)拗,各自展示各自的倔狠,令人心驚。
鳳知微怔在那里,她知道顧南衣是十分堅執(zhí)的人,但是她也知道顧南衣對這個養(yǎng)女的寵愛和看重,很多時候知曉比他自己更重要,萬萬沒想到,僅僅因為知曉險些誤傷她,他便能這樣對他的心肝寶貝眼珠子。
“南衣……”她看不下去,突然出手,架住了顧南衣第七次揮出的手,“不要這樣,她還是孩子。”
顧南衣將她的手也撥了開去。
“傷害你,不原諒。”他一字字吐得簡單而決然,“無論誰。”
第七次從塵埃里爬起的顧知曉,突然頓住了。
她仰頭,揚起滿是灰塵和淚水,花花綠綠的小臉,看了看車簾光影里透出的那一角面紗,突然不再爬車轅。
她蹭蹭走到車輪旁,抱住車輪,躺了下去。
四面一陣倒抽氣的聲音。
眾人瞪著眼睛,看著那決然的三歲孩子,她將自己的身體放在車輪前,只要馬車前進一步,就得從她身上軋過去。
馬車夫慌不迭的跳下車,勒住馬,生怕一不小心馬走動一步,便軋著了那小小的身體。
鳳知微默然看著那孩子,她當(dāng)然很容易出手將顧知曉拉出來,她那點小力氣威脅不了誰,但是真正可堪畏懼的是這個孩子表現(xiàn)出來的決心和殺氣——不帶我,我就死。
真要拋下她,會面對慘烈的后果。
“南衣。”她深吸一口氣,拍拍他的手,“知曉不是有意的,我會好好和她說,不能再耽擱了,誤了時辰我會掉腦袋。”
顧南衣沉默在簾后的暗影里,半晌他干巴巴的道:“顧知曉。”
鳳知微以為顧知曉會堅持的躺在車輪下,不想她聽見顧南衣聲音便爬了起來,乖乖的走到車門前,垂頭聽。
顧南衣掀開一線車簾,指指鳳知微。
“我是她的。”他道,“你也是她的,或者,用命去護,或者,離開我。”
鳳知微想笑,覺得要一個三歲孩子用命來護自己是不是太過分了點,然而那瞬間的荒唐過后,她突然覺得心酸。
顧知曉卻聽得很認真,隨即轉(zhuǎn)頭看鳳知微,孩童清亮的眸子毫無遮掩的射過來,鳳知微第一次覺得,這個驕傲執(zhí)拗而淡漠尊貴的孩子,將她裝進了自己的眸里。
半晌顧知曉慢吞吞的道:“成。”
顧南衣靜默了一刻,將顧知曉拎了起來,那孩子破涕為笑,緊緊抱住了他脖子,將滿是泥塵的小臉貼在他面紗旁,悄悄的道:“有個包,你給我揉揉。”
顧少爺不動,鳳知微識趣的立即放下車簾。
讓少爺在車里悄悄給他家寶貝賣乖吧。
馬車轆轆駛開,顧知曉從馬車里探出頭,大聲道:“籠子撿來,我還要修!”
鳳知微隔窗遞過已經(jīng)壞了的籠子,她接了,鳳知微道:“為什么一定要這個?”
顧知曉摸索著籠子,一邊嘆氣一邊道:“保護爹爹。”
鳳知微的手僵了僵,突然想起黎湖葦塘里,那抱著裝死的顧南衣大哭的孩子,她被嚇得那么厲害,以至于心心念念要“保護爹爹”。
強大如顧南衣,一生擔(dān)負著保護他人的責(zé)任,沒有人想過保護他。
只有這個孩子。
只有這個險些被拋棄,泥濘里打滾也要跟上來,保護她爹爹的孩子。
鳳知微僵在半空的手,終于落了下來,緩緩撫過顧知曉的頭,顧知曉一讓,還是那么遙遠冷漠的看著她。
“對,保護爹爹。”鳳知微嘆息著,這么和她說,“他值得所有人,付出一切,去保護他。”
馬車里顧南衣沉默著,覺得這女人說的都是廢話。
馬車外鳳知微上了另一輛車,在掀開車簾之前,她回身,遙遙對街邊一個角落看了一眼。
那里,微露黑色駿馬的馬身,一角月白色隱銀龍紋的衣袂,在風(fēng)里,悠悠的飄著。
百忙之中的寧弈,還是來了。
他此時本該在前往洛縣的路上,陛下并沒有指令他去送西涼使節(jié)隊伍,他便不方便在這人多眼雜的地方出現(xiàn),所以只能隱在街角,用靜默的存在,來送行。
鳳知微向那個方向微微點頭,唇角笑容淡淡,在日光里反射出晶瑩而溫暖的光,像一朵透明的花,開在初夏的和風(fēng)里。
車簾落下,馬車車隊安靜有序的駛開去,他們將和副使及禮部的官員匯合,在城門外演禮,然后直奔遙遠的西涼。
轆轆的車隊后,遠遠的,突然傳來悠悠的簫聲。
簫聲清越深幽,溫存和緩,曲調(diào)雖幽涼,然并無凄咽悲沉之意,反而隱隱有超拔闊大氣象,令人聽了,心中溫軟而開闊。
馬車里鳳知微向著簫聲逆行。
竹絲的車簾剪碎日光光影,將她的神情映得斑駁模糊,她沉在寂寥的黑暗里,將臉微微偏轉(zhuǎn)。
向著。
那沉默的街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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