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意
藤蔓后偷聽的竟然是韶寧!
這下連鳳知微都怔在那里。
她的第一反應是毀掉手中的腳鏈,然而看著韶寧盯著腳鏈直勾勾的眼神,便知道已經晚了。
在韶寧的心里,一定認為那腳鏈是在和魏知歡好中被魏知偷偷收藏的,她裝作不知,卻定然懷著一心的神秘喜悅,遐想著情郎月夜燈下,把玩她的貼身私密之物,無限懷春的蕩漾。
直到此刻,蕩漾的漣漪被一個驚天的霹靂劈散。
錢彥并不認識韶寧,他只看見一個小太監近乎無禮的瞪著那腳鏈,而鳳知微的神情他沒看見,趕緊將手一收,低聲呵斥道:“什么人!還不……”
韶寧突然走了過來。
她開始邁出第一步的時候還有些搖搖欲墜,第二步開始便穩定了,不僅穩定,還越走越快,錢彥一句話還沒說完,她已經直直走到他面前。
鳳知微看著她眼神,突然心中一跳,下意識伸手去拉她。
可惜已經遲了。
韶寧突然從懷里拔出一把刀,一刀捅在了錢彥的胸口!
鮮血迸射!
嘩啦啦濺了鳳知微滿手。
錢彥瞪大眼睛,不可置信的看著韶寧,張了張嘴要說什么,最終沒能說出來,沉重的喘息一聲,向后倒去。
鳳知微一把接住,霍然回首盯著韶寧。
韶寧卻根本沒看她,甚至也沒看錢彥,很平靜的將染血的刀在身邊的藤蔓上擦了擦,收回懷里。
“叮。”
錢彥松開的手指間,濺滿血跡的腳鏈落下地,聲響像鋼釘,清脆的釘在人心上。
腳鏈正落在韶寧的腳下。
她低頭,用一種近乎陌生的神情看著腳鏈,看著那曾經緊貼著自己肌膚,在女子最為珍貴呵護的部位日夜廝磨的金絲碧璽。
玲瓏玩物依舊光艷燦爛,如那夜耳鬢廝磨,心花也燦爛得要飛了。
那夜里床笫間,情郎的手指輕輕撫摸過她的腳踝,手指過處,腳鏈如花離落枝頭,她知道,卻溫存的伏在錦繡被褥間含笑不語,暗夜里膚光如雪烏發瀉落如云,她亦在云端。
如今……
她唇角綻出一抹笑意,不是凄涼不是憤怒不是悲哀,而是淺淺的譏嘲,淡淡的涼。
像午夜里一朵盛放的曇花,遭了雪。
然后她慢慢的伸出腳。
緩慢、用力、決然的。
將那腳鏈碾碎。
金絲碧璽在薄底快靴底發出低微的碎裂聲,瞬間輾轉成灰,她猶自在不罷休的碾、碾、碾……
不知道過了多久,直到那碧璽徹底化為粉末混在泥塵再也辨認不出,她才慢慢撤開腳,抬起頭,注視著抱著錢彥的鳳知微。
鳳知微臉色也是白的,一手按在錢彥傷口,眼睛緊緊盯著韶寧,等著她也像對錢彥一樣,冷不防掏出匕首,抽冷子給自己來上這么一下。
或者兇猛的奔上來,將所有的怨恨洪水般潑在自己頭上。
韶寧望著她,卻突然笑了。
居然還是平日那種喜悅燦爛,看見她心花都要開了的笑容。
她高高興興的對著鳳知微笑,親親熱熱上前,一把攙住鳳知微的胳膊,把頭靠在她肩上,柔聲道:“明兒我就要出宮了,想著在宮里再見你一面,可巧在這里碰上,你……歡喜不歡喜?”
她含笑瞟著鳳知微,密密的眼睫毛上揚,滿是欣喜的望著她眼睛。
看不見地面的鮮血,看不見也在鳳知微懷里近在咫尺的被她捅得垂死的錢彥。
鳳知微僵立在那里。
連骨頭都僵了。
肩頭軟玉溫香肌膚軟膩,韶寧的尊貴玉蘭香氣氤氳而來,透骨香,她卻覺得——透骨的涼。
她轉動頸骨,自己都覺得轉的時候骨頭在不可控制的格格作響,她有點艱難的俯視韶寧,對上她晶瑩透亮的眼睛。
這是韶寧和她唯一不相像的地方,那雙眼睛,透而亮,像被打磨得恰到好處的水晶,照得見內心纖毫的心思。
然而此刻,那雙水晶眸瞳里的心思,驚才絕艷的鳳知微,也終于不能讀懂,或者說,能讀懂,卻因讀懂而無限森寒,寒到寧愿自己不懂。
寧氏皇族的血液里,是不是與生俱來都有這種驚心的偏執,冷靜的瘋狂?
“見你一面,我也滿足了。”韶寧并不等她回答,自顧自的道,“出宮后,我又是另一個身份另一個天地,魏知,你應該知道父皇的意思,我是你的,你可要好好對我。”
鳳知微似聽非聽,按緊了錢彥的胸口,熱血汩汩而出,燙不熱她的手指。
半晌她閉上眼,深深吸一口氣,那口氣息里滿是血液的味道,帶著沉厚的鐵銹氣味,逼進咽喉,嗆得人忍不住要咳嗽。
然而她最終也只是平靜的開了口。
她道:“是。”
韶寧的身影,和來時一樣一步步消失在花廳假山后。
鳳知微抱著錢彥立在花廳里。
“砰。”
遠處巨大的禮炮一聲轟鳴,燦爛的煙花拔地而起直上云霄,金紅彩綠流絲曼長,灑落星子如雨,背對這邊的新科進士們,仰頭發出驚喜的歡呼。
只有她在煙花下,獨立孤涼。
三面穿堂的風掠起她的發,發尾還帶著錢彥的血。
半晌她睜開眼睛,聽見匆匆的腳步聲,一個小太監滿頭是汗的路過,鳳知微叫住了他。
那太監還有些不耐煩,一轉頭看見鳳知微,立即換了滿臉巴結,小跑步過來,看見滿身是血的鳳知微和她懷里的錢彥,啊的一聲張大嘴,愣那了。
“想辦法去皓昀軒,請楚王殿下到苑里來。”鳳知微吩咐他。
小太監在宮中待了也有時日了,知道什么事該看見什么事不該看見,今兒這事就是看見了便會倒霉的,一聲也不敢吭,抹把汗便匆匆走了。
鳳知微帶著錢彥避到了假山后,給他傷口做了簡單處理,這里偏僻,到現在也沒人來,但是天盛帝就快到了,自己必須要找個理由帶錢彥離開。
韶寧那一刀并沒有戳準,她大變之下,心思浮動出手不準,偏離了心脈,錢彥還有救,只是必須現在出宮。
不一刻寧弈匆匆到了,他知道鳳知微如果不是絕大的為難事,是絕不會派人這樣通知他的,所以過來的時候一個隨從都沒帶,直奔花廳,在假山后看見滿身是血的鳳知微,臉色當即一變。
一變之下他便掠過來,抬手便去把鳳知微的脈,沉聲道:“要緊么?怎么回事?我立即送你回……”
他的微帶急迫的話聲頓住,這才看見了錢彥。
“怎么回事?”
鳳知微眼光落在地上,那里,碧璽碾碎,金絲還在,她淡淡的揚了揚下巴,道:“倪文昱私藏的韶寧的腳鏈,被他前來尋子的母親找到,錢彥攔了下來,拿來問我,被……韶寧看見了。”
這下連寧弈也倒抽了一口涼氣,不用鳳知微繼續說下去,他已經明白了一切,看看錢彥的傷口,深可見內臟,足見下手人的那一刻的恨與狠。
兩人對視一眼,都第一次因為韶寧,綻出幾分心驚。
“你迅速帶他出宮。”寧弈也是個不會浪費時間嗟嘆驚訝的人,立即打發了人去皓昀軒,取了他放在宮中的便袍來,給錢彥和鳳知微在假山后匆匆換了,遮掩了滿身血跡,隨即鳳知微噗通往水里一跳。
此時禮炮又起,喧囂的聲響伴隨著禮樂,遮掩了這邊的所有聲響,鳳知微跳下去便濕淋淋爬上來,在夜風中擰著衣襟,寧弈心疼的看著她,道:“回去沖碗姜湯,可別受涼了。”一邊順手將錢彥胸前的血,擦了許多在他額頭上,看起來像是額頭被撞傷一樣。
鳳知微勉強笑了笑,道:“沒事。”寧弈扶起錢彥,一手攙住她,向外走去。
三人一旦走到人群中,眾人都驚愕的看過來,寧弈對匆匆趕來的胡圣山道:“胡大學士,麻煩稍侯和陛下告假,剛才魏侯不慎落水,新科進士錢彥下水去救,人是救上來了,自己卻撞了湖邊假山石暈了,我們先在皓昀軒簡單處理一下,等陛下旨意。”
“我看魏侯盡管回去,也不用等什么旨意。”胡圣山瞄了一眼正阿嚏阿嚏打噴嚏的鳳知微,“陛下正歡喜著你,還指望著你,也不會計較什么,必然是要你回府休息的,包括這位新科進士,都且回去無妨。”
鳳知微聽這句話古怪,什么叫“指望著你”?但是此時也不是問的時候,眾人目光掃過來實在叫人難受,趕緊匆匆出了瓊林苑,也沒去皓昀軒,直接出宮回府,把錢彥交給宗宸救治,又派人去錢府通知說錢彥大醉當晚不歸,忙到四更才停息下來。
四更過后她看看錢彥傷勢,雖然沉重,小命卻救了下來,一邊心中想著這事怎么善后,新科進士馬上要朝考授官,錢彥這么重的傷怎么處理,一邊想著五更還要上朝,爬上床睡了一會,卻似睡非睡,滿腦子都是顛倒混亂的光影,一忽兒是清脆嬌笑的韶寧,婉轉嬌柔依在身邊,一忽兒是黑暗幽深的景深殿,不著一縷的男女在她床上糾纏廝磨,一忽兒溫柔依偎在身邊的韶寧,忽然臉色一變,掏出一把匕首狠狠戳進她心房……她渾身一震霍然驚醒,睜開眼卻看見窗紙泛出淺白,而奪奪的敲門聲響起。
“侯爺,陛下著人來傳旨……”
管家的聲音有幾分焦灼,鳳知微定定神爬起身,整衣著冠開正門擺香案接旨,天盛帝借著昨夜“溺水”之事大加慰勉,名藥布匹錦緞金銀各類進貢的新奇玩意賞了無數,又贊她春闈主持得好,為國家選拔了一批英才,著三等侯升二等侯云云。
鳳知微接了旨,心想天盛帝這是玩了哪一出,作為禮部尚書,春闈主持得好是分內之事,不是升官晉爵的理由,最近自己似乎也沒有立什么功,對二皇子的所有手腕都是背后參與,拿不到人前來說,天盛帝也未必清楚,那又是為什么?難道終于想起來撫慰她前段時間的牢獄之災了?
心中雖然疑惑難解,但也不好問,接了旨還得進宮謝恩,只好再趕往宮中。
天盛帝在皓昀軒接見她,寧弈等人都在,看樣子竟然一夜沒睡,老皇帝雖然滿面笑容卻難掩倦意,鳳知微心中一緊,又什么事發生了?
“春闈的事,累了你。”天盛帝近乎慈祥的看著鳳知微,鳳知微看著道貌岸然的老家伙,腦海中一閃而過東池里慶妃繞身的那一幕,心里泛上淡淡譏嘲,嘴上卻連忙充沛的表達盡忠報國死而后已等等空話兒,正說得嘴順,忽然看見斜對面的寧弈,慢悠悠的撥著茶碗蓋兒,眼光在她身上一蕩一蕩,似笑非笑,把住茶盞的手指一勾,做了個挑開的姿勢。
鳳知微一怔,嘴上便開始打結,“這是臣分內之事,萬不敢……萬不敢……”
寧弈尾指一挑,笑吟吟又是一勾。
鳳知微突然大悟——他是在做那日東池里,挑開自己肚兜的姿勢!
唰的一下她煮熟了。
這混賬,竟然在堂皇中央議事之地,皇帝駕前,公然調情!
“萬不敢……”她直接卡住了。
一屋子的人都奇怪的看著她——魏知才思敏捷滿朝皆知,向來只有他把人說倒的,沒有他說話打結的,今兒個怎么結巴了?
鳳知微一急,無奈之下只得離座磕頭,“臣萬不敢無有寸功,便受厚賞!”
跪在地下狠狠瞪了寧弈一眼——你害我失態,還不得不把到手的封賞推辭出去。
寧弈微笑喝茶,若無其事。
天盛帝怔了一怔,隨即展顏,“魏知,朕知道你惶恐,不過這賞賜你當得,年輕人謹小慎微是好的,但也不必太瞻前顧后了。”
“陛下。”鳳知微此刻心倒定了下來,有心想試探下皇帝目前對自己的心態,磕了一個頭道,“臣年輕識淺,才薄德鮮,便是有些微功,那也是圣天子英明護佑,諸位同僚鼎力相助,我朝立國十余年,歷諸臣千余,臣已算是第一異數,陛下屢加厚賞,臣已惶愧無地,擢升過快,恐傷福德,還請陛下收回侯爵之封,留作臣日后進步余地。”
這話其實就是很明顯的提醒了——功高震主,榮寵過盛,賞無可賞,本就是為君者對臣下的最大忌諱,鳳知微身在高位,如果再貪戀權位,以天盛帝的多疑,難免不會有心結。
天盛帝怔了一怔,一瞬間眼神閃過一絲猶豫,隨即便笑道:“你至今不過一個二等侯,倒也不算什么,朕不是小氣天子,你盡管立了功來,朕自有賞你的,我堂堂天盛,對你這樣一個文武兼備的重臣,連個侯爵都賞不出,豈不是讓周鄰諸國笑話?此事無需再議。”
他說得堅決,鳳知微也不好再堅持,爬起來坐回去,心中思量,老家伙今天高帽子給自己戴得一頂又一頂的,是要做什么來著?
想起那句“周鄰諸國笑話”,突然想起宗宸曾給自己提供過的一個信息,心中一震,隱約猜到了一點。
不會吧……
“魏知。”她這邊念頭還沒轉完,那邊天盛帝已經道,“讓你過來有件事。”說著遞過來一封燙金書簡。
鳳知微接了,翻開來一看,卻是西涼攝政王壽辰,給天盛下的帖子。
她的眼瞳縮了縮——西涼當年其實算是天盛分裂出去的,已駕崩的老皇殷志諒,原先就是天盛帝麾下愛將,為此天盛和西涼邦交甚惡,幾乎從無來往,和西涼接壤的閩南和隴北,將國門守得死死,只是這一代西涼剛歷經了翻覆——殷志諒駕崩,皇帝年幼,攝政王主掌大權,這位攝政王大約實行的是國內擴張權勢國外友好交聯的國策,屢屢對周邊諸國示好,換成以前,天盛泱泱大國,自然不屑理會,可如今天盛國力在長年內耗中已經趨向衰微,在閩南和隴北之間的長寧藩又蠢蠢欲動,天盛帝大約是怕拒絕了西涼,西涼會轉而和長寧勾結,給自己帶來麻煩,所以準備接下西涼的示好了。
鳳知微露出一絲苦笑——這個時候給自己看這個,什么意思,明擺著了。
難怪又是賞賜又是高帽子,原來又要人去冒險。
果然聽天盛帝笑瞇瞇的道:“魏知,剛剛你還說寸功未立,沒有進身之階,如今可來了機會,西涼攝政王四十壽辰,相邀我國觀禮,你曾出使南海,對那邊比較熟悉,也素來大方穩重,朕想以你為正使,出使西涼,想來以你的才能,必能不卑不亢,既鎮服西涼蠻夷,又不墮我天盛聲威的。”
既要交好一直以來的敵國,還得鎮服蠻夷不墮聲威——你以為我是神咧!
鳳知微一肚子腹誹,此時卻什么也說不得,難怪前幾天這堆人就神神秘秘,難怪老胡說什么“指望你”,原來早就打好了主意,天盛帝這人剛愎獨斷,屬意于自己,那是誰也不能改變結果的。
她只好跪下謝恩接旨表忠心,天盛帝滿意的看著她,道:“你面上出使西涼,卻還有個任務,給朕盯緊點長寧藩,朕懷疑長寧那邊和西涼,只怕難免也有些勾結,你仔細著了。”
你知道長寧和西涼有勾結,兩個敵人虎視眈眈在那里,你還派我去?鳳知微手指無聲的捏著,臉上笑得端莊和祥,“陛下放心,臣一定為您看好西南門戶,有什么東西爪子伸出來,砍斷就是。”
天盛帝舒心的笑起來,道:“也不必驚動太過,有個掣肘便好,朕信得你有分寸。”
鳳知微垂了眼,心中冷笑,所謂出使不過是附帶任務,真正要緊的便是查長寧藩的動靜吧?這樣一來,這趟出使可兇險得很,西涼邦交未建,還算敵國,是虎;長寧名雖外藩,心思早異,是狼;這一狼一虎盤踞西南,很可能已經暗送秋波,自己還要撞上門去!
現在看來,這個二等侯,還真是太便宜了!
鳳知微忍住怒氣悻悻告退,臨走時和大太監賈公公擦肩而過,聽見他低低問天盛帝,“陛下……淑妃之父因牽涉未名綠林案已經下獄,其母早喪,您看是不是通知其他人進宮……”
“不用了!直接把尸骨發還出宮!”天盛帝的回答隔著隔扇也能聽出那份咬牙切齒的惡狠狠。
鳳知微停在門檻上的腳,頓了頓。
淑妃死了。
這位和二皇子勾結,在韶寧失身案里扮演了一個角色的妃子,一次錯便全盤皆輸,葬了家族榮華,也送了自己性命。
只是,為什么是今天?
是韶寧下的手?
昨天發生的事,韶寧回宮一想,一定能想明白那夜發生的事,比如是誰挑唆她趁夜私會魏知。
她想清楚了,自然不會放過淑妃。
但是鳳知微也沒想到,韶寧下手竟然這么快,想來她也知道自己要出宮,出宮后再想對身處深宮的淑妃報復,不太容易,干脆當夜就動了手。
韶寧的狠心和決斷,本就比她親哥哥要強,和鳳知微相處不過是因為少女情思而自然多了幾分溫柔和羞澀,真要動起手,鳳知微懷疑自己未必狠得過她。
鳳知微迎著射來的日光,瞇了瞇眼,將一聲嘆息收在心里,邁出門去。
她出了宮,一眼看見自己的轎子旁還停著一輛素色車輦,幾個太監揮舞著拂塵迎上來,低聲道:“魏侯,陛下命您護送公主入皇廟。”
鳳知微沉默了一下,點點頭,經過素輦時微微躬身,看見輦側有一點碎落的琉璃在閃光。
她的眼神在琉璃上掠過,隨即轉開,進了自己轎子。
皇廟離魏府不遠,幾乎就是隔街,內務府、工部、禮部在聯合督造時,將原先皇廟周圍民居全部遷走,專門造了一條小街,也不知是方便公主清修時前來向魏侯請教佛理還是什么,那條十分清靜沒有任何雜人的小街,直通向魏府后門。
皇廟落成那日,鳳知微曾經對著那條奇妙的街搖頭苦笑,覺得天盛帝這個人也是妙人,果然是那種表面力持莊重骨子里卻帶幾分荒誕邪氣的,這皇廟,看在明眼人眼里,不就是實實在在的供他和公主偷情之所?
“公主,皇廟到了,您需要下轎嗎?”她隔簾詢問。
原以為韶寧會出來的,不想轎子里靜了一靜,隨即韶寧道:“不了,直接抬進去。”
鳳知微目光一閃,看著那四人轎的轎夫,將轎杠換了個肩,抬了起來。
“未得公主宣召,外臣不敢入廟。”鳳知微退后一步,又試探了一句。
里面又靜了一靜,隨即韶寧“嗯”了一聲。
鳳知微含笑退開,看著轎子進門,回自己府邸,隨即立即從后門出來,穿過那條清靜的小街,到了皇廟后門。
皇廟里移栽了不少蔭木,她從樹上過,按方位找到了公主的后院,在屋頂上伏下來,等。
過不了一刻,果然看見公主的轎子過來,護衛早早的留在了二門外,侍女們被留在了月洞門外聽候侍候,轎夫直接將轎子抬進內院后退出。
現在院子里只剩下了那頂轎子,靜靜矗立在午后的濃蔭里。
半晌,轎簾一掀,韶寧出來。
鳳知微沒有動。
韶寧出來,在轎邊伸出手,一人款款將手伸出來,擱在她掌心,兩手一握。
鳳知微眼神縮了縮。
和韶寧一樣潔白的,保養精致的手。
什么人能令韶寧親自相攙?
鳳知微倒怔了怔——她先前看見那碎裂的琉璃,倒像是宮人用品,韶寧帶發修行,是不戴首飾的,轎子里又沒有其他宮人,雖然那也可能是別人無意遺落,但是心細如發的她還是存了疑念,后來看見轎夫頻繁換肩,以韶寧的重量,似乎還不夠將轎夫累成這樣,這才跟了過來等著,如今果然轎子里還有人,只是這人身份,似乎還是出乎了她的想象。
那人出轎,烏發堆髻衣飾寬大,因為半垂著頭,只露出一截白生生的脖頸,鳳知微第一眼沒認出她是誰,怔了怔。
眼見韶寧扶著她,笑道:“小心些。”
那人莞爾,抬手掠了掠發,一個簡單的動作也做得十分風情,鳳知微心中一震,終于認出了是誰。
竟然是慶妃。
兩次見慶妃,她都給自己留下了身姿妖嬈的印象,難得看見她這種素淡慵妝,難怪第一眼沒認出來。
疏落日光里慶妃拍了拍韶寧的手,親昵的道:“哪用得著這么小心,不過才一個多月。”
韶寧笑了笑,攙著她進了房,鳳知微極慢的挪到檐下,將自己倒掛下去。
慶妃的身影,淡淡的映在窗上,那衣服完全的沒有腰,飄飄灑灑蕩在那里,雖然很有逸致,卻將一切女性線條都遮沒。
她扶著腰,慢慢的坐下來,韶寧靠在桌邊,道:“我有幾個親信宮人都隨著出了宮,撥幾個去侍候你,你放心,定然可靠。”
慶妃笑了笑,卻道:“你那位陳嬤嬤可不必撥給我,那是你用慣了的人,我那邊也不需要多少人,我自己帶得有人,過兩天不動聲色的以出家人身份進來,不顯眼。”
鳳知微聽著這句,總覺得哪里不對勁,又想慶妃在宮里呆得好好的,為什么要出宮?天盛帝知道不?想來是知道的,不然韶寧天大的膽子,也不敢把他的寵妃拐帶出宮,但是這么神神秘秘的,又為什么?
“麻煩你了,實在是宮里那地方太陰森,欽天監算了,我必得挪出到清靜干凈地方才好。想來想去,只有你這里合適。”屋內慶妃笑道。
“說什么麻煩,昨夜……你不也幫了我。”韶寧拍拍她的手,眼光在她肚子上一瞄,嘴角掠過一絲森冷的笑意,道,“放心,我會照顧好你的。”
昨夜……
鳳知微眉頭一皺。
難怪淑妃能死這么快,原來還有慶妃的手筆。
屋內慶妃站起身,捶捶后腰,回頭對韶寧一笑,一笑間百媚橫生。
“公主,便是為了你,我也會保重我這身子的。”
韶寧注視她……的腹部,半晌伸出手,緩緩的摩挲,慶妃沒有讓,低頭幾分神秘幾分驕傲的看著她。
韶寧動作很慢,眼神很遠很空,良久,低低道:“來得多么及時……我仿佛看見了新的希望……我會看著你降生……我會護持你長成……我會一直陪著你,直到擊倒你那虎狼一般的兄長……乖乖的……等著我……”
她泛上一絲古怪而凄涼的笑意。
“我的兄弟。”
鳳知微心事重重的從小街拐回府,在拐過一個彎的時候,突兀的和一個人撞了滿懷。
她一抬頭,發現正是此刻自己最不想看見的人,心中一震,卻立即馬上扯出一臉笑容,道:“殿下好巧。”
“不巧。”寧弈仔細看著她,“我專門在這里等你的,韶寧沒有為難你吧?”
鳳知微怔了怔,這才知道他出現在這里的原因,心里微微一熱,這回的笑容自然了點,搖了搖頭。
“沒事就好。”寧弈似乎很忙,他的大轎停在不遠處,“我看你一眼,馬上就要回洛縣,陛下的行宮已經開建,事務很多,韶寧這邊我會加派護衛,好在你馬上要出使西涼,正好避開她,等到你回來,大概她也能想通了。”
他難得絮絮叨叨說這么一大堆話,鳳知微聽得心潮微涌,猶豫了半晌,道:“我……”
寧弈撫了撫她的發,笑道:“行宮就定在黎湖湖畔,依山靠水開闊暢朗,等落成后,帶你去看看。”
鳳知微笑了笑,道:“好,我們兩個比陛下還搶先,第一個暢游行宮。”
寧弈唇角微微彎起,目光柔和的注視著她,突然道:“洛縣那里很有些特產,你有什么想吃的么,我給你帶回來。”
鳳知微心神有些恍惚,不在意的道:“這些年什么都吃過了,再想不出什么好的了……還記得小時候過生辰,我娘做的藤蘿餅……特別香軟,咬一口,滿嘴藤蘿清香……”
她突然住口,眼神一層層暗下來。
寧弈抿了抿唇,沒說什么,只道:“我走了,七日后你離京,我再忙也會趕回來送你,此去兇險,我讓寧澄跟著你。”
“不用。”鳳知微立即拒絕,她知道寧澄在寧弈身邊的地位,說保護其實都是假的,寧弈有限的安心和舒展,都來自于馬馬虎虎而又忠心耿耿的寧澄,那是他的開心果,任何人替代不得。
寧弈卻已經笑了笑,忽然將她一推,推入墻角死角中。
鳳知微猝不及防,被他牢牢按在墻上,困在雙臂和墻壁之間,還沒來得及反應,眼前一暗,華艷清涼的氣息罩下,額頭微熱濕軟,寧弈的唇已經輕輕印下。
他輕吻她額頭的姿態像在膜拜,像風膜拜遙遠的山,雪膜拜萬里的冰湖,一往無前的奔來,無所顧忌的投入,悠緩溫存的盤桓。
鳳知微簌簌眨動的密密眼睫,掃在他頰上,微微的癢換了他低沉的笑,有點戀戀不舍的移開唇,修長手指輕輕刮上她的鼻,灼熱的呼吸噴在她頸側,“我但望你強大而勇敢,不需要任何護佑,卻又希望你柔弱而依賴,能夠被留在我身邊。”
鳳知微輕輕一笑,“真是個矛盾的愿望。”
寧弈嘆息一聲,緩緩放下架在她身前的手臂,又深深看她一眼,隨即轉身便走。
他一句話像嘆息,散在風中。
“誰說不是呢……”
午后的陽光將人的影子拉得長長,終于轉過街角而不見,鳳知微怔怔望著他的背影,抬起的手,凝在半空。
那是一個召喚的姿勢,卻至始至終,沒有一聲出口的呼喚,來相配。
六日后,諸事已畢,出使西涼的使節隊伍,明日便要離京。
鳳知微經過思考,決定將宗宸留下,她現在不比以前,帝京的情形也需要時時掌握,宗宸和他手下永遠隱在暗處的組織,對于打探消息自有自己成熟的渠道。
至于顧南衣——那還用問嗎?消息一出來,一大一小兩個包袱已經打好了,顧少爺和顧少爺家小小姐的。
鳳知微也沒打算攔,那兩個人本就誰也攔不住。
這天她從朝中回來,和那幾個說好明天要起早早點睡,便拖著困倦的身子準備回房。
她的臥房在后院,是個獨院,有自己的小廚房,卻從未開火,她很隨意的從廚房門口經過,突然停住了腳步。
廚房里竟然亮著燈,門開著一線,有低低的話聲傳來。
“這樣……七成面……對……加豬油和糖……您這揉面手勢不對……還是小的來吧……”
“不用。”淡而涼,熟悉到夢里也能聽見的聲音,“我自己來。”
有淡淡的,魂牽夢繞的香氣飄出來,多年前秋府小院陋屋里,曾有人滿含溫存親手調制,如今卻已人間天上,再追尋不來的香氣。
她靠著墻,怔在了那里。
一線透著光的門縫里,有人聽見響動,轉過頭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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