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樣愛過
“侍妾嗎……”一聲回答不像是回答,倒像是問話,說話的人自己都陷入迷茫,呢喃里眼神飄渺。
鳳知微聽著那輕得可以被熱氣驅散的語音,覺得這女子說話有點怪怪的,或者自己問得不妥?她笑了笑,帶點嘲弄的用手指挑起那個肚兜,皺眉反手遞給了曼春,道:“麻煩……夫人。”
這句夫人一出口,她又皺了皺眉,心里再次泛上膩膩的感受。
聽見這句“夫人”,曼春眼神一閃,卻沒有說什么,接過那觸手柔滑的肚兜,手指細細在精繡人物上撫過。
這套衣服……是她的。
前幾日殿下隨意問她,府中可有人善繡,她說自己或可擔當一二,殿下便命她按照市面最時新的式樣繡一套來,務必精心些。
當時殿下斜倚長榻,把玩著一封書簡,眼神淡淡的望著王府西側的方向。
他烏黑的長發(fā)瀉在榻下,長發(fā)間容顏清絕,她第一萬次的著迷驚艷于這般風華,也第一萬次的垂首,將自己迷戀的眼神深深隱藏。
她知道,只要稍稍露出一絲眷戀癡迷,明日曼春這個人便再也不能近他一步。
她恭謹而疏離的接下這個任務,神情如前一般的冷,眼角瞟過他指間的書簡,果然是當朝魏尚書的遞給內(nèi)閣的一封密折,殿下對于魏尚書的折子總是特別在意些,她侍候書房筆墨,魏尚書的折子總在最上面,她也看習慣了。
他沒有看她,仰身曲膝,修長的手指擱在膝上,一個漫不經(jīng)心的姿態(tài),眼神卻是帶笑的。
她聽見他輕輕道:“嗯……衣服就是淺杏色吧,不需要太出眼,披風用江淮那種縐紗,朦朧可透燈影那種,春夜風脈脈,人影花影亂如潮,輕紗淺霧里踏香碎月而來,想必是一段很好的風致。”
他微微瞇眼,似在遐想什么,眼神里的笑意漸漸染到唇角,對面屏風上大團的白茶花因此失色。
“里衣……大紅雖好,卻難免俗艷,深紫太冷,煙青不夠尊貴……就鵝黃吧……那般肌膚配上那般顏色……如明月妝成白玉娃……”
他微微沉思,仰起的下頜像流暢而堅定,像一截浸潤了千年月色的白石,濺開滿天細碎的星光。
突然回首,向她一笑。
像風過了積雪的曼陀羅,簌簌搖落一地的晶瑩。
她立即不能自己的紅了臉頰。
白玉娃……
她在被太子送入楚王府前,是北地十三州頭牌名伶,因肌膚如雪,聲腔滑潤,一直被稱為“玉娃”。
她也最愛鵝黃色。
她也住在王府之西。
忽然想到前幾日遇見寧護衛(wèi),那人抱膝坐在屋瓦上,望著的也是府西邊,她聽見他喃喃道:“納了算了,哪來那么多啰嗦。”
寧護衛(wèi)雖然近來不大得殿下喜歡,都不允許他在身邊侍候,但他畢竟還是殿下身邊第一人,他說出的話,往往便是殿下的意思。
難道……
殿下風流滿帝京,然而外間風流與否她不知,楚王府里卻根本不是那么回事,來自各皇子贈送的侍妾,根本進不了殿下內(nèi)院寢居,殿下有時雖也會去侍妾們的院子,比如她那熙照樓,殿下每月必來三四次,然而來了之后……不說也罷。
她有時想,其他侍妾們,是不是也……和她一樣?
也許吧。
有次她無意撞見殿下在錦涵那里,當時兩人對坐妝鏡前,殿下正在含笑給她描眉畫鬢,小樓絲幔低垂,鏡臺前一枝煙雨杏花斜斜逸出,鏡影里女子娟娟男子清雅,真真是極美極旖旎的場景。
然而當她拜下去,卻發(fā)覺錦涵的后頸僵直,青筋畢露,整個人姿態(tài)都是僵硬的。
第二天,錦涵便不見了。
還有次,最大膽最活潑的繡云,穿了一身西洋進貢的薄紗束腰金絲裙,露出大片雪肌玉膚,裝做夢游迷路,闖入了殿下的寢殿。
那夜毫無動靜,第二天繡云被送回她自己的院子,所有人都以為繡云得了殿下歡心,側妃指日可待,都蠢蠢欲動著想要效仿,然而事后毫無動靜,繡云卻從此閉門不出。
半年后她無意中邂逅繡云,赫然發(fā)現(xiàn)她面黃枯瘦神情恍惚,她和她聊了幾句也答得牛頭不對馬嘴,她越想越奇怪,走了之后又轉回來,看見繡云呆呆對著水面用碎石打水漂,嘴里喃喃道:“吐在我身上……”
沒頭沒腦一句話,她卻聽出了一身的冷汗,那水漂兒遠遠的打出去,在水面上飛出晶光四射的弧度,一亮而逝便沉落,像她們這些花般的女子,美在剎那,瞬間湮滅。
后來,繡云的尸體,漂在那片她打過水漂兒的湖里,她是自殺的。
從此后她再也不去想一些事,太子薨后,她更不需要去想,她只要做好自己便夠了,這一生如果注定寂寞,也好過不聞聲的漂身湖上。
她是去年,在和一個侍妾爭執(zhí)中被殿下注意到的。
她將那個無理取鬧撒嬌賣癡的侍妾推進了水里,在對方的尖叫中冷冷的笑。一回頭卻看見殿下站在湖邊涼亭里,遙遙看她。
那一刻殿下的眼神很遠,微帶回憶的笑意。
她以為自己死定了,默不作聲跪下,他卻默然注視她良久,一言不發(fā),她跪在泥濘里倔強的不肯說話,濕透的衣角和冷冷的月光浸透肌骨,隱約間一陣冷香,他的袍角已經(jīng)無聲拂過她身側。
她聽見他語聲微帶悵惘,那么淡淡一句。
“誰也不是你……”
你?你是誰?是說她與眾不同?還是?
她不得其解,從此他卻待她有了幾分與眾不同,她表現(xiàn)出的冷淡和分寸似乎很得他的意,做過的幾件事也很縝密而可靠,他漸漸給了她幾分信任。
有了日子,她便想,也許以前她們都是錯的,他那樣的人,庸脂俗粉婉轉承歡,根本擄獲不了他的心,只有可以為他做事的人,才能得他一顧。
如今……她是得了他的眷顧了么?
她那般歡喜,那般歡喜。
那些夜里,她挑燈制衣,白日里丟在一邊,她知道他交代下來的所有事,哪怕并沒有囑咐要保密,也必得小心對待,她正是因為懂得這些,才能得了他的允許稍稍接近。
那些熬夜做衣的日子,不覺得累。
只覺得無涯的歡喜,密密開花,像這細密針腳五彩絲線柔絲綿長,針尖戳在錦緞面上的柔緩之聲,在夜色中綻開五色迷離的網(wǎng)。
心如雙絲網(wǎng),中有千千結,每個結都是一段旖旎夢想,雖被冰封住,卻不減絢爛。
宮燈下熬紅雙眼,眼中卻漾著笑意,用一種為自己做嫁衣的心情。
她不認為這衣服會給別人穿,殿下在外流連花街柳巷,卻從不會將青樓女子帶入府中一步,殿下府中侍妾無數(shù),但除了自己誰也沒能真正近得他一分。殿下身邊,除此之外再無女人出現(xiàn)。
殿下行事,總愛這么曲里拐彎……她含著淡淡的笑意,靜夜燈下搓搓發(fā)麻的手指。
繡得最精心的便是里衣。女人在一生最幸福最重要的時刻,本就應配上最美的里衣,只給最心愛的那人看。
肚兜上的女子,是她當年一代名伶登臺之姿,過往繁華終將滅,然而昔年生涯里那種端莊而又誘惑的姿態(tài),她覺得有助于閨房之樂。
她遐想著錦帳金鉤里燭影搖紅,映上她玉色肌膚如如朝霞映上深雪,彼時胸前景致如伊人姍姍相邀,令他深醉。
那是她冷艷背后微微的小挑逗,她希望他懂。
到得今日,他沒懂,她卻懂了。
一直以為他心中沒有女人,一直以為沒有人可以站在他身側,一直以為能夠為他做事就是可以配上他的女人。
然而今日進門那一刻,看見那套衣服,看見他在她身側時的神情,聽見他清淡卻又在意的語氣,看著那女子,容顏平常姿態(tài)卻高貴,行走舉止間氣度竟然和他有些相似,還帶著點久居上位的疏離尊貴味道,卻又不是屬于女子的嬌柔的尊貴,而是殿下所擁有的那種,慣于指點朝野的尊貴。
她突然便明白了一切。
他要的不是助手和手下。
他要的是可以并行甚至是可以征服他的女子,像一對飛翔在天際的龍鳳,騰舞四海,睥睨人間。
那些溫柔旖旎承歡賣癡的小手段,那些欲擒故縱似是而非的女人把戲,激不起王者體內(nèi)天生高傲的血液,澎湃不起沉凝冰封多年的心潮。
原來……如此。
她蒼涼的笑起。
拿著原以為屬于她的私密內(nèi)衣,上前去。
坊間最流行的式樣,這肚兜只掩了胸前一半,半露不露,連接著不下數(shù)十條絲帶,分別從頸前腋下腰側綁住,鵝黃的絲帶交錯縱橫,細細的綁在玲瓏的體態(tài)上,別有一種受虐般的意味,最能激起男人體內(nèi)天性的進攻的熱血。
曼春將肚兜的繞頸絲帶,套在鳳知微的頸上,眼角掠過她的耳垂,耳垂光潔,沒有耳洞,但是靠得極近的時候,能隱約看出原本應該是耳洞的地方,似乎被什么同色的東西給遮住了。
曼春的眼神,幽幽的跳了跳,隨即轉開,慢慢的,將絲帶拉緊。
絲帶有個活結,往后拉是解開,往前拉——是死結。
染了深紅蔻丹的指甲順著絲帶一滑,便滑到身后。
指尖,一挑。
鳳知微突然一笑。
“這衣服……是你的吧?”
突如其來一句,飄在還未散盡的熱氣里,曼春的手指一頓,不可置信的慢慢抬起眼。
鳳知微沒有動,也沒有管那細細的絲帶正繞在她脖子上,一個女人正靠她極近,長長的指甲就在她頸脈之側。
“你撫摸這衣服時的動作很輕很珍惜。”鳳知微淡淡道,“你的指尖有不少被針扎破的痕跡。”
曼春垂下眼,這女子根本一眼都沒看過自己,僅僅聽她動作,看她手指,便已經(jīng)明白了一切。
有一種人,什么都不必做,便會令你明白你和她之間的距離,深遠如鴻溝。
“衣服,不管做的時候多精心多搶眼,終究是衣服,終有穿破穿舊,被丟棄不再為人所記起的時候。”鳳知微悠長而平靜的道,“世間長留者,唯心而已。”
曼春又震了震。
鳳知微卻已回眸一笑,輕輕接過那肚兜,也不用曼春幫忙,也不管這絲帶是要全部綁在背后的,手指極靈巧的一陣穿梭,很快便將那些絲帶全部綁在兩肋腰側,鵝黃的絲帶在兩側腰間細密成網(wǎng),網(wǎng)間肌膚若明月皎潔,月光妝成白玉娃。
曼春怔怔的看著,不得不承認,這種獨樹一幟綁在腰側的綁法,也很好看,自己卻從來沒有想到過。
這個女子,溫柔背后自在睥睨,謹慎而又不失灑脫,不為常規(guī)所拘,不被翻覆所驚,像一抹霞光,美而遠在天際,偶一抬頭,才發(fā)現(xiàn)那光艷懾人。
原來他要的,是這樣的女子。
鳳知微穿好,眼角微睨曼春,無聲嘆息一聲,正要去取絲裙,忽聽身后有響動。
她一怔,心想我難得開了善心點撥你,你還不開竅?
一回頭,赫然卻見那冷艷女子,跪在了身后濺了水的青石地上。
鳳知微眉頭一挑,眼中冷光一閃,卻沒有立即上前攙扶,一邊緩緩穿上絲裙,一邊道:“姑娘這是為何?”
她的稱呼已經(jīng)又換了回去,曼春依舊沒有反應,突然伏在地上,向她三叩首。
隨即她輕輕道:“姑娘……我不知道你是誰,我卻知道你是他的心上人……求求你,求求你……如不能跟隨他,便丟棄他。”
鳳知微這回手真的頓住了,她抓住那杏色上衫,緩緩轉過身來。
半晌她道:“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你明白的!”曼春咬著牙,聲音低卻堅決,釘子似的戳出去,決然無悔,“殿下這幾年和往昔不同,我原以為是為朝局煩心,到今日才知,是為你……也只能是為你!”
“哦?”鳳知微一笑。
“瞧你這樣子。”曼春凄然一笑,“看起來和殿下真像……同一類人……什么心思都藏在最深處,什么想法也別想撈出來,哪怕是世間最令人神魂顛倒的情愛,也動不了你的容,果然是你……他如果不是愛上這樣的你,又怎么會憔悴消瘦,在這兩年內(nèi),舊傷頻發(fā)?”
鳳知微皺眉,重復:“憔悴消瘦,舊傷頻發(fā)?”
“長熙十三年冬,那年大雪,殿下自南海回京,不知為何回京后沒有回府,三日后是寧護衛(wèi)送回府的,那次……他病得很重,還要掙扎著處理朝務,不能露出一絲疲態(tài),那段時間他瘦得厲害,那么熱的天,在單袍里墊了夾棉,為了不讓人看出那瘦……”曼春苦苦一笑,“去年到草原對大越作戰(zhàn),殿下當時根本不可能去做監(jiān)軍,辛大人也絕不同意殿下出京,那晚……兩人大吵一場,辛大人怒極之下擲杯砸他,殿下沒讓,杯子砸在胸口當場便噴了一口血,倒嚇著了辛大人,當時我在場侍候,辛大人仰天長嘆熱淚縱橫,道‘我看你絕情忍性可堪大業(yè),才一心輔佐于你,然而你終究要負我么?’殿下道,‘已負盡天下,不妨再負先生一個!’辛大人怒道,‘你若負盡天下終不肯負她,終有一日死無葬身之地!’拂袖而去,事后辛大人不惜自請赴禹州大營,好換得殿下能去主營監(jiān)軍,又數(shù)日不眠不休安排朝局,府中快衛(wèi)十二個時辰不間斷來往傳遞京中動向,才敢離京……”
鳳知微默然不語,眼眸中光芒變幻,半晌笑笑道:“你說的這些事,我都不明白。”
曼春不理她,自顧自道:“除了當時我在場聽見的這句,其余都是我后來自己推想出的,當時我不明白辛大人那句‘負盡天下不肯負她’指的是男是女,我還以為是男子,不想……卻是你。”
她深深吸一口氣,眼中泛起淚光,“去年一年,殿下心緒沉沉,他的舊傷其實已經(jīng)多年沒有發(fā)作,去年卻一直不大好,今年從邊境回來后,他精神卻好了些,我正歡喜著,突然起了那大案,那兩天他一直沒回府,整日整夜在外面,朝中宮里各部跑得侍衛(wèi)們腿都要斷了,說是一天之內(nèi),刑部大理寺都察院內(nèi)閣都去了個遍,還想辦法去了一趟宮中,忙到晚間侍衛(wèi)們休息了,殿下又不見了,清晨才回來,一身的夜霜,眉毛都是濕的,臉色白得可怕……扶上床只歇了半個時辰,便要起身去刑部三司會審,他走后我給他收拾床褥,在床腳發(fā)現(xiàn)染血的汗巾,才知道他又發(fā)作了,卻連發(fā)作的原因都不曉得,他也不說,我指望著他能好好休養(yǎng),他那舊傷,好好養(yǎng)養(yǎng)也便能恢復的,他卻一直沒有歇息,一刻也沒有……每日我都能發(fā)現(xiàn)那些染了血的帕子,在床腳在窗下在案幾底……至今未休……”
鳳知微閉上眼睛。
熱氣漸漸散盡,凝在窗邊,緩緩滴下,像是不能自抑落下的淚。
兩個女人相對沉默,各自在自己的驚濤駭浪中沉靜。
“一直以為他心中沒有女人,一直以為這世間也沒人配得上和他同行……”半晌曼春低低的,近乎吟嘆般的笑道,“卻原來,女人不是沒有,只是易釵而弁,瞞了這天下世人,也瞞了……這一府的癡心女子……”
鳳知微臉容沉在淡黃燈光里,面具前和面具后,都巋然著眉目,不動一分。
半晌她垂下眼,淡淡道:“你,已經(jīng)知道我是誰了?”
曼春望著她,凄涼的笑起來,直直的昂著脖子,毫不猶豫的道:“是。”
所有的異常,寧弈發(fā)生變化的時間,暗中指向的關聯(lián)事件,令這個常伴寧弈身側的聰明女子,猜出了一切。
深陷情愛的女子,有通神般的敏銳。
鳳知微眼底閃過一絲疼痛之色,道:“你何苦?”
如果想對她動手未必有事,但是,知道了不該知道的秘密,還要說出來,那下場只有一個。
這曼春是極聰明極敏銳的女子,為何……
曼春古怪的笑了笑,伏在地下,低低道:“總要有人,替他說出他不想說的那些事的。”
鳳知微震了震。
“魏尚書,魏侯爺。”曼春笑意涼涼,月下海棠般搖曳著,“你玉堂金馬,名動天下,你享譽朝野,百姓愛戴,你是真正的人上之人,以女子之身攪動風云,傾了天下也傾了殿下的心,但是,你自己,卻沒有心。”
鳳知微的手指,微涼的擱在衣服上,衣服是薄薄的絲帛,滑而涼,她的手卻比這衣服還要涼幾分,春夜的風從窗欞縫隙里透進,她衣衫不整應該覺得冷,她卻忘記了將衣服繼續(xù)穿上。
“你和他幾乎每日相見,朝夕相處,你和他共歷風雨,一起經(jīng)歷這朝野波譎云詭,你比任何人都應該明白他的苦他的難,應該明白這四面是敵的危境里想做星點小事都要付出偌大力氣,應該能猜到他為你做過多少,但是你就是不明白——你是真的想不到,還是根本不愿去想?”
“明白人裝糊涂,比糊涂人真糊涂更可惡。”曼春冷笑,手撐在背后,“你不心疼他的苦,我心疼,我心疼到忍無可忍,我心疼到今夜當我看見你我突然就明白了一切,有些事他永遠不會說,那么我來說,你想裝糊涂我也不依,總要你將今日事記得清清楚楚,永生不能忘記,總要你每次心狠時便得想起今夜想起我,想起世上曾有一個人如此求過你——愛他,或者放開他。”
她聲音越說越低,鳳知微突然驚風般一躍而起,劈手便去抓她的肩。
她的手落在曼春肩上,力道未發(fā),曼春突然向前一倒,栽在了她的懷里。
鳳知微慢慢低頭。
曼春的后心。
一柄晶光閃亮的匕首,開在一片爛漫的鮮紅中,刺眼的閃爍在她的視野里。
曼春的身子,本就半掩在浴桶后,她最后一個動作,是將匕首送進了自己的后心。
總要你每次心狠時便得想起今夜想起我,想起世上曾有一個人如此求過你——愛他,或者放開他。
她用自己永遠結束在今夜的生命,來讓鳳知微不得不記住她。
不是記住她,而是記住她為所愛所心疼的那個人所做的最后祈求。
鮮血汩汩而出,在地面迤邐成濃厚的血泊,鳳知微在那片血影中癡癡出神,輕輕道:“你何苦。”
她第二次說這句話,語聲蒼涼。
“走近你……揭穿你的身份……我本就要死。”曼春掙扎出一抹慘淡的笑意,“我不想……死在他手里……死……要死得值得點。”
她的身體,在鳳知微手中,一寸寸的冷下去,像這月光,一寸寸退避了室內(nèi)的黑暗。
她一生里最后一句話是:“如果你最終不能愛。”
“請告訴他曾有一個人他。”
鳳知微攬著懷里冰冷下去的身體,怔怔在黑暗中,一瞬間心中一片空茫,不知其所以,不知其所歸。
一榻錦繡華衣,凌亂的堆放身前,她卻只是怔著,在一懷震撼與翻覆里,洶涌澎湃,灼熱森涼,忘記衣衫不整,外衫至今都沒穿上。
門前有輕微的響動,她才霍然醒覺,身子一旋手臂一揚,淺銀色縐紗披風在橘黃微光中漾出一片迷離如星光的色彩,再悠悠罩落肩頭。
門口站著寧弈。
聽見響動的他推門而來,便見銀光如月色鋪開,月色里玉瓶般玲瓏的身形一閃,隱約可見鵝黃嬌嫩間肌膚皎潔也如無數(shù)月色,那般奪人眼目的橫成絲縱成網(wǎng),竟勒得人呼吸也一緊。
一緊之后便聞見了濃重的血腥氣。
心中一顫,綺念頓消,他快步過來,急聲問:“你受傷了?”
然而瞬間他便停了腳步,看見了地下的曼春,眼光一閃。
鳳知微慢慢抬起眼看他,淡淡道:“自盡了。”
寧弈默然看著那具尸體,半晌道:“她很聰明。”
鳳知微心頭泛起微微的涼,知道曼春確實很聰明——今夜傳了她來侍候她,本就是死路。
寧弈或許想要試探下這個“侍妾”的心地,或許覺得她太聰明知道太多,或許……還有些別的想法,他不過輕輕下了一個命令,那美人便決然的來,明知結局而決然的死,死前還為他做了她能做的一切。
這世間有多少人無緣無故的恨,就有多少人無怨無尤的愛。
半掩著披風,鳳知微將外衫穿好,面前橫亙著一具尸體,誰也沒了旖旎的情致,鳳知微直到穿好衣服才發(fā)現(xiàn),寧弈也換了衣服,杏色長袍端雅清逸,別有一番淡月云疏的氣質(zhì)。
兩人這般站在一起,雖然戴著別人的臉,卻僅僅風神,也令人覺得和諧而相配。
鳳知微突然一伸手,掀了寧弈面具,仔細的看了看他的臉。
寧弈給她突如其來的動作搞得有點詫異,摸了摸自己臉,挑眉道:“長花了?”
鳳知微認真看了半晌,點點頭道:“長了個花疙瘩。”不理啼笑皆非的寧弈,給他戴回面具,想了想道:“這事兒危險,你親王之尊,還是不要親涉險地的好,你看誰信得過,和我一起去就是。”
“你愿意我還不愿意。”寧弈一笑,“這世上除了我,沒人可以和你假扮夫妻。”
他像一個體貼溫柔的丈夫般,將鳳知微扶出門去。
淡淡血腥氣被風卷散。
遠處更鼓敲起,擊破夜的迷離和沉涼。
二更過半。
二皇子的夜宴,三更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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