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斷袖


  長熙十五年,離別帝京一年的鳳知微,以魏知的身份風光重回。

  一年,卻已是物是人非,載滿長熙十三年歷史的帝京,寫在記憶里,向前走,直面長熙十五年。

  十五年,白頭崖之戰失蹤的魏知歷經艱險回國,受到了大喜過望的天盛帝的極高禮遇,原先以為她戰死而追封的忠義侯和武威將軍封誥不動,去禮部侍郎職,升任禮部尚書,據說原本天盛帝打算讓魏知直接入閣,卻被魏知堅辭不受,于是還是走了入閣前的老路——先在六部歷練,話雖如此,這位十八歲尚書,已經是皇朝第一異數,她的年紀在那里,必定會青年入閣,在所有人眼里,將來的天盛宰相,非魏知莫屬了。

  原先天盛帝的意思,是讓魏知改任刑部尚書,前任刑部尚書是楚王門下,在年前因為貪賄案落馬,被流放發配,刑部尚書落馬時,寧弈正在邊疆,本來胡圣山姚英還想聯合群臣齊名聯奏保下他,寧弈快馬傳書阻止,兩大學士當即罷手,事后發現這事看起來是二皇子的手筆,背后卻若隱若現透出天盛帝的意旨,這才驚覺楚王殿下目光深遠,落馬一個人無所謂,被扯出結黨案就上了二皇子的當了。

  鳳知微在天盛帝詢問打算在何部任職時,委婉的表示,自己還年輕,刑部這種直接關系國家重典刑獄的重要職能部門,只怕還力有未逮,最后還是原地升職,原禮部尚書任刑部尚書,有人猜測魏尚書這個選擇,是表示了不牽涉入黨爭的態度。

  鳳知魏青溟書院司業的職務還在,青溟書院是辛子硯的,但從某種程度上來說,也是她的,這是她和寧弈勢力交錯的一個地方,曾經跟隨出使南海征戰北疆的那批最精英的學生,現在分布于朝廷各個部門,都算她的死黨,其余學生也對她多有尊敬愛戴,鳳知微很清楚,寧弈就算想阻礙她勢力發展,也阻礙不了青溟勢力的侵入,因為那也是阻止他自己。

  單看將來,誰對那批朝廷未來棟梁的控制力更強罷了。

  當然,目前鳳知微一個小小尚書,是沒法和煊赫的楚王殿下比的,魏尚書也沒打算和殿下比,她請任禮部尚書,就是一個韜光養晦的態度。

  魏尚書走馬上任,沒幾天便接到帖子,青溟書院學生在“宴春樓”宴請他們的司業大人。

  鳳知微欣然赴約。

  “宴春”是帝京第一大酒樓,分前院和后院,前院對外開放,后院卻是皇親國戚貴族公卿專用的高級場所,青溟二世祖們請客,自然在后院。

  從一座隱秘邊門進去,迎面便是淙淙流水,其上拱橋如月,其側扶柳疏落,掩映著雪白茶花和玫紅仙客來,高樓上有人撫琴,一曲琴音滌蕩忘俗。

  鳳知微左顧右盼,笑道:“從風沙邊疆回到這繁華帝京,突然便覺得自己成了土包子。”

  目前在禮部任員外郎的一個學生,叫錢彥的,早帶領著眾學生迎出拱門,恭恭敬敬的站在一邊,聞言笑道:“大人若是土包子,我等便都是酸儒。”

  又給抱著顧知曉的顧少爺施禮,眼睛一覷一覷的看著他肩頭上的顧知曉,想問不敢問,青溟的學生,怕顧南衣比鳳知微更厲害,顧大人的哨聲,被公評為“青溟十大可怖事”第一位。

  顧知曉睨視著底下一堆人,看見別人眼光怪異,立即將顧少爺脖子一摟,大聲道:“衣衣爹!”

  “顧大人真是利落。”錢彥是個溜滑角色,立即跟上一句,“女兒都有了……敢問小小姐幾歲?”

  顧知曉得意洋洋伸出兩根指頭,想想,又添了一根,她一向很會四舍五入,鳳知微估計她一到三歲就會立即把自己算成四歲。

  “顧大人向來不凡,果不其然,一年不見,女兒都三歲了!”錢彥順嘴拍馬屁。

  “……”青溟學生們抹冷汗。

  顧少爺淡定的答:“還行。”

  “……”鳳知微抹冷汗。

  學會寒暄的顧少爺,殺傷力太大了……

  她趕緊轉移話題,當先向里走,“你們請我這客還算及時,再過幾天我就不適合和你們出來樂了,嗯,春闈要到了。”

  她這話一說,四面一陣沉默,跟在她身后的學生們,互相對視的眼光亂飛。

  “想來這一任主考,非大人莫屬。”錢彥笑著試探。

  鳳知微笑而未答,卻道:“這宴春后院,不是說是級別極高,怎么這個人來人往的,生意和路邊茶檔似的紅火?”

  眾人這才發覺,園子中人來人往,穿梭不絕,連遠處助興的琴音都聽不真切了。

  錢彥愕然道:“咦,我來訂位時,并沒有聽說今日后院特別忙啊?”

  鳳知微瞇眼看看,一笑不語,只怕這后院原本是不忙的,但自從這頓飯她要來,便忙了。

  春闈將至,她既然現在任了尚書,這一任的主考必然是她,朝中上上下下,各大勢力,誰不想抓緊機會走她關系?

  “我們訂在雪聲閣,大人請往這邊走。”錢彥一邊引路一邊指著閣樓兩側一間間的雅閣道,“這些都是各位親王和國公、侯爺、大學士的專用雅座,這間鶯鳴閣是二殿下的,春潮閣是早先五殿下的,秋葦閣是六殿下的,據說原先是叫秋舸的,殿下說重音,便改了這個名字。”

  鳳知微轉眼,看了秋葦閣黑底金字的銘牌,目光在那“葦”字上落了落,便轉了開去。

  閣內無聲,和其余都人滿滿的不同,看來寧弈不打算湊這個熱鬧?

  一路過去,不住有人從自己的雅座出來打招呼,認識的不認識的,都說等下要去敬一杯,鳳知微笑得臉都酸了,心想官場的酒果然最難喝。

  雪聲閣里席開三桌,鳳知微一大兩小自然被請入上座,菜色精致而名貴,可惜遇上了幾位不懂得欣賞的——鳳知微向來對口腹之欲很淡泊,顧少爺吃什么也從來不在意,顧知曉只要坐在她爹懷中吃飯,啃蘿卜都樂意,這孩子也特別,天生適應力極好,在陋室或在華堂,她都一樣的態度,跋扈里有種與生俱來的淡定。

  席間先是說些當初舊事,嘻嘻哈哈笑一陣,又說起北疆戰事,唏噓一陣,提起姚揚宇黃寶梓余梁三人,眾人都有羨慕之色,三人現在都在北疆軍中,戰功赫赫各有升職,都說男兒在世當如是也。

  鳳知微擎杯笑道,“大丈夫征戰沙場固然英雄氣概,我等捭闔官場那也是費心活計,算不得膿包,已經入了官場的咱們不談,春闈在即將要下場的,很快咱們便又是同殿之臣,來,值當為此浮一大白。”

  眾人連忙舉杯,錢彥笑道,“兄弟們可得努力些,和哥哥學學,魚躍龍門,在大人手下供職,那可是天下第一暢快事。”

  鳳知微瞥他一眼,笑道:“春闈這事不提,好歹我得避嫌,喝酒喝酒。”

  她這么一說,眾人都微微露出失望之色,鳳知微就當沒看見,喝了幾杯,筷子敲了菜盤道:“一年不見,如今聚在一堂,真是令人高興的,還記得以前給你們批課本子,毛病可真多——祖林正。”她突然用筷子指了指一個學生,笑道,“往日里你寫戒字,那個勾總是忘記勾起,每次我看見都說,少了那尾巴,戒還叫戒?”

  祖林正急忙站起,笑道:“是,學生定當記住。”

  底下學生們都松了口氣——鳳知微說著春闈不提不提,一點風都不肯露的樣子,其實該說的,都已經說了。

  錢彥忙站起來篩酒,笑吟吟道,“學生們都是大人門下,定然不會給大人丟丑的。”

  鳳知微瞟他一眼,笑而不語,心想表態還是很及時的。

  席上的氣氛活泛起來,漸漸都開始拼酒,學生們魚貫上來敬酒,一杯完了要好事成雙,好事成雙后要三人同行,三人同行后要四時如意……鳳知微酒到杯干——她是存心把自己灌醉,醉酒的人好扯理由,比如可以不去皇子包廂敬酒,比如可以在別人敬酒的時候裝傻。

  正喝到眼花朦朧,身邊顧南衣突然伸手按住了她的手,道:“夠了。”

  鳳知微手一頓,低眼看看顧少爺按在自己手背上的手,再看看面紗后那雙明亮而不贊同的目光,訕訕的笑笑,沒法解釋自己的意圖,只好悄悄湊到他身邊道:“呃……少爺……就醉一次……就這一次……”

  她畢竟有了酒,后勁上來身子有些軟,無意識的靠在顧南衣肩上吐氣如蘭,淡淡體香里酒香馥郁,融合成奇異的誘惑的氣息,一波波的漾了來。

  而語聲低低,不同于平日的淡定雍容,帶幾分哀求和綿軟,每個尾音都微微上挑,不知怎的便聽出了幾分勾魂攝魄的意味。

  顧南衣微微低了頭,她的頭頂正擦著他的下頜,發絲軟軟,像一朵云拂在心底,傳入耳中的語聲,把那本就有些波動的心,曳得又散了散。

  也不知道是香氣逼人,是語意魅人,還是發絲撩人,或者只是那酒后勁太殺人,顧南衣忽然覺得心中有點燥熱,忍不住抬手便扶了她肩。

  他原本只是有點心亂,想將她扶起,誰知道鳳知微突然酒勁上涌,呃的一聲便要吐,她自律極強,知道不能吐在顧少爺懷中,趕緊伸手去捂嘴,顧南衣卻毫不在意,困住她的肩不讓她離開,伸手在她后背輕撫,一股真氣涌入,將她體內翻騰的酒氣給壓下去。

  滿座安靜了下來,看著旁若無人的顧少爺,看著兩人有點曖昧的姿勢,互相交換了個眼光,想起帝京前段時間風行的某個關于的傳說。

  “小魏在這里么?呵呵,老頭子來叨擾下……”突然有人微笑擎杯而來,自說自話的就跨進了門。

  這人身后還有幾個人,互相拉扯著,一人道:“胡大學士你這點酒量也敢往少年郎酒席上沖,還是本王給你保駕吧。”

  又一人道:“六哥就是心細,生怕老胡給我們灌醉了把他家美姬給賣了,巴巴的跑了來,跑來又要走,走什么走,一起討酒喝去。”

  幾個人拉著扯著直奔而來,眾人還沒反應過來,第一個人就愣在了門檻上。

  第二個第三個第四個被堵住,探頭往里面張望,然后便是“嘶”的一聲抽氣。

  閣內,上座,魏大人正伏在那個帝京著名的木頭護衛懷里眼淚汪汪,而那顧南衣,公然攬著魏知的肩,手在他背上細致輕撫。

  !

  活的!

  活的公然展現之風的!

  活的公然展現之風的帝京目前最當紅的少年重臣!

  干核桃似的胡圣山大學士端著個酒杯,張大了嘴,眼珠子差點沒掉進自己酒杯里,喃喃道:“難怪我當初一眼就在那么多青溟學子群里發現了他,原來果然足夠與眾不同。”

  去年年中才從閩南十萬大山回來的二皇子,曬得發黑流油,一張黑臉此時也冒出了油綠的顏色,直著眼睛道:“我但聽說是很收斂的,不想魏大人斷起來居然這么張揚。”

  七皇子一腳踏在門檻上,一腳向后撤,吩咐身后隨時跟隨的清客,“趕緊記下時辰地點,明兒我的《帝京雜記》又多個好故事。”

  圓臉大眼睛的十皇子探頭,怯生生道,“七哥你那雜記這個月出來記得抄份給我。”

  七皇子賞了他一個暴栗,“毛沒長齊的小嫩伢子,看什么看!”

  一群人各自表達自己的感想,唯有一個人沒有說話。

  端了杯,靠了門,似笑非笑。

  酒杯酒液清冽,倒映他浮光浩淼眼神,那眼神在那相擁的兩人身上飄了飄,飄得很輕,落下時卻很有力度,像刀鋒半藏在刀鞘里。

  隨即他輕輕的笑了,道:“都說有熱鬧看,果然熱鬧,青溟書院的才子們,今日倒聚得齊。”

  這么一說,眾人的注意力立時從轉到青溟聚會這件事本身,幾位皇子大員目光在在座學生臉上轉了一圈,那笑容眼看著就有些意味深長了。

  “果然齊,果然齊。”二皇子端杯,笑容怎么看都有幾分涼。

  大抵要參加今年春闈的,一個不落全都來了。

  “確實是齊。”鳳知微總算被顧南衣安撫下了體內倒涌的酒,從他肩下抬起頭來,眼角一瞟,笑吟吟端杯站起身,“下官從北疆好容易撿回了一條命,險些便再見不了這繁華帝京承平天下,一年睽違同儕好友,陛下說給下官幾天假好好敘敘舊,下官還正想去幾位殿下府上拜望,可巧,今日也來得齊。”

  二皇子僵了僵,這才想起天盛帝確實曾說過讓魏知好好散散心,再說春闈主考還沒定,作為青溟書院司業,和學生團聚一下誰能說什么?倒是他們這幾個王爺,平日里都忙得很,今兒個也這么巧的全聚在這里,明顯露了痕跡。

  一看身側,先挑起話題的寧弈竟然不說話了,慢悠悠的在嗅酒,心中惱恨這家伙奸猾,又恨自己嘴快,想要諷刺寧弈幾句,偏偏他今天本不在這里,是老七最近在編書,老十搜羅到什么好本子就給他送來,今兒老七在這里請酒,說起寧弈那里有本大成《神仙囊》孤本,便三請四催的把他拖來想騙書,寧弈被拽來,又說書借給老胡了,于是又把胡圣山請來,這才湊在一起,此時想要說什么,都不合適。

  “魏大人那是馬后炮。”七皇子風雅王爺,最是八面玲瓏,看老二僵在那里,立即大笑著打圓場,“我們幾個在這里半天了,也沒見你來敬酒,還要我們巴巴的自己跑來,你還好意思說?罰酒!罰酒!”

  說著便拽了鳳知微,命人取大杯來,先好好罰三杯再說。

  那杯子拿過來,大得臉盆似的,鳳知微目瞪口呆看著,扶額喃喃道:“得了,別罰了,我自己跳進去,淹死算了。”

  一眾人等哈哈大笑,此時眾人已經進廳,重新安席,新來的貴客自然和鳳知微一席,原本首席陪著的錢彥他們自知不夠資格與這些王公學士同席,都很自覺的避到下首,互相交換個眼光,都有憂慮之色。

  今日來者不善善者不來,魏大人一個人,又有了酒,該如何對付?

  按照天盛規矩,胡圣山這樣做過皇子師的老臣是最受尊崇理應首座的,其次就該是目前親王中封賜最重級別最高的楚王寧弈,但真要按品級排位置,這一室簪纓貴族,連鳳知微都不知道要被擠到哪去了。

  鳳知微笑著將老胡推到上座,卻規規矩矩對寧弈一躬身,手一引,“殿下請上座,請,請。”

  寧弈含笑讓,“今日你才是主客,你請,你請。”

  兩人在那客氣個沒完,眼看著再客氣下去飯都吃不成,干巴胡老頭眼珠子一轉,笑道:“按禮,次席當楚王殿下坐,但是我朝規矩里,賢者也是大賓,魏侯爺正是我朝大賢,這次席,我看不如由殿下和魏侯爺同坐。”

  眾人都贊同,二皇子笑道:“老六正好和魏大人親近親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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