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學和迷信的爭斗從來沒有休止過。

　　就像神與魔的爭斗。

　　你贏了就是科學，它輸了就是迷信；你贏了你就是神，他輸了他就是魔。

　　經過檢驗，顏昇還是選擇相信目前這個科學體系。至少這段時間他證明了課本上的一個結論——三角形永遠是最穩定的。

　　就像他和那一對還沒被帶走的人。

　　在他百般不情愿地宣告趙真顏是他表姑以后，他倆反而慢慢和解了。由于袁陽每天都圍著趙真顏公轉自轉，顏昇和趙真顏也漸漸打交道多了。他們不在一個年級，袁陽每天的公轉時間就是中午那2個小時，三個人一起去吃飯，偶爾趙真顏的好朋友也會加進來。

　　趙真顏并不像顏昇最開始站窗外看她時，以為的那樣文靜典雅，這個已經被屢屢證明了。她也不像他后來以為的那樣情緒極端，反正他們三個在一起的時候，她不會情緒極端。總之，顏昇現在和趙真顏相處融洽，幾乎比小時候還融洽。袁陽就像空氣清新劑一樣把一切變得芬芳又美好。

　　鐵三角少一角會怎樣？

　　少了顏昇，那兩人肯定照樣眉飛色舞。

　　少了袁陽，顏昇和趙真顏好像就沒有話說，淡淡的。不過這樣也好，袁陽總喜歡把趙真顏逗得哈哈大笑，笑起來五官魂飛魄散，一點都不好看。她還是靜一些好看，顏昇邊想著就邊微笑起來。

　　少了趙真顏，袁陽就無精打采。譬如這幾天，趙真顏去考廣州軍區戰士歌舞團，袁陽一直在用各種問題轟炸他：“去廣州不是只要幾個小時嗎？為什么了去了好幾天？難道她考上了？”

　　顏昇被那個“考上了”弄得有些不安：“那你就跟她過去吧，我煩死你們倆了。”

　　翌日，他在校門口的小賣部磨蹭半天，看到趙真顏的車滑過來，跳出門擒住她的車把：“你被人打了？眼睛那么腫！”

　　趙真顏用力搬開他的手：“管那么多干嘛？”

　　顏昇又一次祭出“尚方寶劍”：“我媽讓我管你的。你，是不是沒考上？”見她鼻子又要紅了，馬上安慰道：“考不上就考不上吧，戰士歌舞團有什么好的？”

　　“你是不是很失望啊，你巴不得我趕快離開，就沒人那么喊你了。”趙真顏只當自己知道他的心事。

　　95版TVB《神雕俠侶》風頭正健，熟悉的、不熟悉的，都開他倆的玩笑，在她身邊怪叫“龍兒”，在顏昇身邊尖叫“過兒”，或者模仿古天樂的聲音喊她“姑姑”。

　　認識的人一致覺得趙真顏比李若彤差太多，但是顏昇就和古天樂相差無幾了。所以開這個玩笑讓所有人都樂此不疲，隔幾天就要上演一次。

　　顏昇笑一笑：“什么龍兒、過兒，我又不介意。”

　　他有意把步子放緩，趙真顏也只好跟著他慢下來。

　　“你不是跳得挺好的嗎？哪一關出了問題？”他找著話題問。

　　“基本功、成品表演、即興表演都過了。手長腿長也符合，最后，最后他們說我腰長了一寸。”她的五官擰在一起。

　　他樂不可支：“關腰什么事？”

　　她傷心欲絕：“那個拿軟尺的可惡老師說，腰長一寸，腿的絕對值就少一寸……”

　　“這都什么邏輯啊，別傷心了。”他恨不得把她的五官扯平整了。

　　“怎么不傷心呢，我準備了很久的。跳舞是我最喜歡的事。”

　　“跳得再好又怎樣？上春節晚會連張臉都看不清楚，中國有幾個舞蹈家啊。還有，你能跳到幾歲？到時候從歌舞團退下來你怎么辦？”

　　趙真顏被說得一楞一楞的，想了半天說：“可我成績不好，進這所學校也是靠特長進來，我不跳舞怎么辦？”

　　“當然是要考大學啦。”

　　“說了成績不好。”她只覺得前途一片黯淡。

　　“這我都知道，你期中考試考了全班倒數第九。”顏昇沒好氣地說，“你肯定是基礎差，不過好在才初二，還來得及，以后中午我們給你補課。”

　　趙真顏已經喪失了信心，自暴自棄刀：“沒用的，我差他們太多了，我爸都說我不適合念書。”

　　“才不會。”他充滿信心地朝她一笑，“我們家怎么會有不適合念書的人。我們基因好。”

　　她心里一陣暖和，這才是小時候的顏昇啊，把她當自己人的顏昇。

　　此時，晨光熹微，都在他的身后，他濃郁的眉眼更加明朗。趙真顏有片刻失神，我們家好基因大概都集中在他身上了。

　　第一節的鈴聲正好拉響。她跨上自行車，轉身說：“遲到了，我載你吧。”

　　他的笑容收斂了：“那像什么話，想都別想。”

　　“誰叫你不會騎車。”她笑著蹬車遠去。

　　此后，每天吃過午飯，“鐵三角”就躲進廣播室里開始實施“補課”行動。

　　趙真顏痛苦不堪，因為顏昇對她永遠不滿意。

　　“被動時態你都不會，你學的什么英語啊。”

　　“立體幾何是數學里最容易的一部分好不好，你稍微有點空間思維行不？”

　　“你這作文比我小學４年級的還不如。”

　　……

　　這一天他終于怒了：“昨天布置的背單詞，你怎么才聽寫出幾個？”

　　“昨晚被叫出去玩了。”她回答地大義凜然。

　　“和你們班那個張瓊是嗎？她在社會上混的，不許你再跟她一起。”他仿佛福爾摩斯一樣清楚她的行蹤。

　　“行了行了，你審犯人哪。趙真顏不會學她的。”袁陽充當和事佬。

　　“按她目前的狀態，肯定考不上重點高中了。”顏昇急起來。

　　“那就去普通高中唄。”趙真顏回答得很快。

　　“那怎么行，女孩一去那些中學就學壞。還有，你不是還想考北舞或者中央民族大學舞蹈系嗎……弄了半天，我費那么多心思干嘛？”

　　袁陽接話：“是啊，我也搞不明白你費那么多心思干嘛？”

　　這個問題把顏昇問住了，那個答案仿佛很近，可又形容不出來。

　　“我明白！你覺得我已經夠壞了，再壞就給你丟臉了是吧？”趙真顏輕吐一口氣，“顏老師，我這就念書。”

　　是啊，你的確夠壞了。顏昇心里說，為什么你總是理解錯我的意思。

　　不過趙真顏還真的說到做到，連中午雷打不動的半小時午睡也省略了，一本正經開始背單詞，一邊背還一邊把腿擱到音響架上，繃著腳背拉韌帶，美其名曰“練功背書兩不誤”。

　　對嘛，這樣才能考上這所高中。他心滿意足，繼續看他的《體壇周報》。

　　中學時代總是乏善可陳。他們的生活完全可以用形式邏輯概括出來，就是上課、吃飯、自習。

　　日復一日，趙真顏的成績漸漸好了起來，在紅榜上的名次逐漸靠前，除了作文依舊不好，其他的可圈可點。

　　顏昇再也無能為力，因為他的作文也馬馬虎虎。

　　隨著趙真顏順利考上本校的高中，他和袁陽也走進了高三理科（一）班，和葉廷等學長揮淚告別，離大學又近了一步。

　　高一的趙真顏依舊不怎么理會自己的穿著和發型。有排練的時候，她就把頭發盤地緊緊的，顯得腦袋更加小。沒排練的時候，她就束著馬尾辮。

　　斜斜的碎劉海和黑框眼鏡都是十年后的事，和她無關。發卡和發飾都是別人的事，和她無關。她日復一日地露著她的美人尖，依舊在學校的美人榜上籍籍無名，但是卻以“小龍女”的方式出名著。

　　每每聽到“龍兒”、“過兒”的叫喚聲，袁陽都黯然神傷：“你們是龍兒過兒，我是誰？”

　　趙真顏的新晉好友劉頤搶白道：“你只能是尹志平了。”

　　有段時間顏昇一想起這句話就疑惑，科學和迷信真的是絕對嗎？那為什么會有一語成讖這種現象。

　　慢慢的，他們進入了緊張的高考沖刺階段。

　　顏昇沒事就練習怎么把2B鉛筆削成鴨嘴形，好在最短的時間里涂滿選擇框。

　　陳艾不止一次地問：“你成績這么好，你要考哪里？”事實證明顏昇的自控能力相當強，他制定的高三沖刺計劃完美無缺，現在他的成績穩坐理科班的年級前三。

　　不過，要考哪里？

　　顏昇揪著頭發也想不出來。這個時候郭富城的五五開分頭還沒有退出歷史舞臺，滿學校都是頭發長地遮住眼睛的男生，中間留一條雪白的分界線，看起來是那么可笑。可顏昇自始至終都留著比平頭略長一些的短發，倒不是故意鶴立雞群，他只是覺得這樣揪起來很有感覺。

　　他忽然沒來由的想去問一下趙真顏，看她是不是還執著于要考舞蹈系。他信步朝四樓——也就是高一年級所在的樓層走下去。如今他找趙真顏是再自然不過的事情，他是她侄兒嘛！

　　在門外，他看見她站在講臺邊問老師什么問題。這個生物老師以前也教過他，彼此印象都很好，所以他也不顧忌，靜靜地走進已經沒有旁人的教室，想上前去和老師打個招呼。

　　他聽見她在問：“就像我剛剛說的情況，算不算旁系三代？”

　　老師答復趙真顏說：“是啊，算旁系三代。”

　　“老師。”顏昇沒多想，走上前來。

　　趙真顏仿佛嚇了一跳，慌忙收起書，不再說話。

　　顏昇和老師開始聊起別的事。

　　這個下午就這樣很快地被翻過去了。

　　等到重新想起的時候，才發現一切早就有跡可循。他逆流而上，打撈往事，晴川歷歷，線索清晰。很久以后他忽然回想起這一天，還有她那個可疑的問題——“就像我剛剛說的情況，算不算旁系三代？”。

　　那天的每一個細節，纖毫畢現地出現在他眼前：冬日下午的太陽像一個煎好的蛋黃掛在玻璃上，她穿著巧克力色的棉襖，頭發束成長長的馬尾。應該是有風的，因為她額際的碎發被輕輕揚起來，讓人忍不住想去撫平。連作為配角的生物老師的著裝和語氣他都能想起來。他動用他過人的記憶力，想起了全部細節。這是他搜腸刮肚，能找到的惟一證據。

　　可是那一天，他居然還沒意識到她問的是一個什么樣的問題，只等老師夾著課本走出教室才對趙真顏說：“你有沒想過以后要念什么樣的大學？”

　　趙真顏還真沒想過，如今她的成績已經不需要再考藝術類的專業，似乎廣闊天地大有可為。《三點一測》叢書的封面是北大和清華，她當然希望考進去，可是那是妄想。于是她隨口說：“日月光華，旦復旦兮，這么美，我想去復旦。”

　　她也就是信口開河，哪里知道復旦在此地的招考分數比北大還高。

　　但是他卻記住了。以前她要考北舞，他就準備考北京的高校；現在她要考復旦，那么他當然是要考去上海。

　　動機？動機還是他媽媽的話——“要照顧她”。他心安理得地想著。

　　很多年后，他一直想問媽媽，有沒有后悔說過這句話。

　　可他其實知道，也許媽媽并不后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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