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敵友難辨識,他心過蛇蝎。
那日里,高高的太陽刺辣辣掛在半空,干悶得沒有一絲風。
大狴司一干女囚,依舊忙碌在那個達官貴人將有的大宅上,做著最簡單的苦力。本不用干活的左小吟,埋著頭混在一干女囚里,沉默地搬著碎石塊——這是她自己要求的。監獄里對別人而言痛不欲生的苦工是百害無一利的折磨,可對她而言,適度的工活,不但適合她混于女囚之間查探到自己需要的信息,更重要的是讓她那一直單薄羸弱的身子,慢慢強韌起來。
監工的女卒甩了兩下鞭子示意左小吟走到裝滿碎石的小木車,她唯諾低頭推著它朝著外面一片空曠的廢墟走去。她把碎石頭倒完剛想拉車離開,車把卻被人拉住了。左小吟一回頭,卻看到恢復了女兒身的南狼正站在她背后。他把劉海攏在了耳后,彎了嘴角,大刺刺露出了一顆白亮的小虎牙。
“呦,真巧。”他朝她揚了下巴,被劉海遮著的面容露出了清秀的線條,只是卻明顯帶著幾分虛弱和蒼白。
“………”左小吟仿佛沒看見他一般,低下頭拉著空掉的車子掉頭就走。
南狼愣了下,隨即一個大步擋在她面前:“你不認識我了?”
左小吟抬起頭憨傻一笑,“認識,南狼姐。”
其實這稱呼南狼早聽習慣了,只是莫名地從這丑丫頭嘴里極其憨厚的說出來之后,他這心口就猛地跟噎了一大口饅頭進去一樣,接話也不是,不接也不是——你明明都和我算是“熟”了,為什么還能如此無辜的裝成完全不認識。南狼緩過勁來,從牙縫里擠了倆字:“左盈。”
“南狼姐有什么吩咐?”
南狼咬牙切齒極其低聲地道:“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喊我南狼姐的時候,心里其實在偷著樂。我沒你那么白癡!不過我大人有大量,我原諒你了~”
“………”左小吟覺得太陽穴在跳疼跳疼。“南狼姐,您費工夫支走旁人跟我單獨說話,就為了閑嗑牙?”
“當然不是!我找你有正事。”
“那您倒是說啊。”
南狼咳了一下,低頭扒過左小吟的肩膀,極其親密的在她耳邊耳語:“上次害我們的那個王八蛋,你查出來是誰了么?”
“我聽不懂南狼姐你在說什么。”左小吟笑的更加憨厚。
南狼照左小吟腦袋上狠狠一暴栗,咬牙切齒:“你再給老子裝傻,我現在就拖著你告訴東一間那群白癡說你跟我做‘那什么’‘這什么了’!”
“………您繼續,我聽著。”
“我查出來了。”南狼笑得很開心,一副我最聰明的欠揍表情。他神秘兮兮地低下頭說,“是羅伍月哦。”
左小吟面無表情。
南狼有些傻,原本想象的左小吟應該有的驚訝,憤怒,再不濟也該有點什么崇拜的表情;結果,卻是跟木頭疙瘩一樣任何表情都沒有,木著一張臉,靜靜看著他。起初心里的洋洋得意,在左小吟麻木的表情下,僵成了完全的挫敗感。
“我說!是羅伍月!那個所謂跟你同一戰線的女人!她想害死你啊白癡!你到底聽見沒有?!”
“聽見了啊。”
“那你都一點不驚訝?”
“驚訝。”
“那你好歹有點反應啊!”
“我能有什么反應?我要被她害死了呢,算我自己傻,自認倒霉;我現在還活得好好的,已經是揀便宜的事了。”左小吟揮了揮手,一副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的模樣。
南狼卻是急了:“你都不想報復她?”
“你想報復那是你的事情,我好不容易揀的一條命還沒想這么快再送給她。”左小吟干脆的拒絕。
“你不但是個白癡還是個不講義氣沒有骨氣的白癡!”南狼抓狂了,“西虎這幾天和我一直在查到底是誰搞的鬼,好不容易查出來是羅伍月,我山炮似的跑來第一個告訴你!西虎和我都覺得你這人可交,可沒想到我瞎了狗眼看錯你了!我以為好歹和你共過難,看在見血的面上能把你拉攏過來,你倒好,三句不聽兩句不理,最后一句還把我給喀嚓做絕了!靠!我今天就問你一句話了,你到底跟不跟我們干?!”
一襲話說完南狼累的是直喘氣,左小吟一直默默的聽著并未打斷。直到他話落很久,她才冷了一張臉彎了枯皺的嘴唇:“南狼,你是拉攏我呢,還是拉攏我手里的那塊牌子?”
南狼皺了眉,一直半露在外面的小虎牙也收了回去。偶過云影,剛巧遮了頭頂的太陽,投在二人身后的,是長長而模糊不可分辨的界限。
他靜靜的看著左小吟很久很久,眼神安然而清凈,明媚似流光拂過。他微閡了一下眼,眼角處三道血紅的圖騰在陰影下恢復了詭異和陰森。他輕笑,“左盈,西虎要的是牌子。”
“恩。”左小吟了然聳了聳肩,退后幾步轉身要走。剛抬起步子,肩上忽一暖,未回頭看就知曉是南狼按住了她。他從后面緊緊按住了左小吟的肩膀,起初清冽的中性聲音莫名地發沉。“可小爺我,要的是你的人。”
“……”左小吟僵住。
要的是你的人。
我要的是你的人。
曾幾何時,她聽戲文里頭那小姐公子的多了,仰著那少年一步一步爬到高處心里惶恐莫名——他會不會嫌棄自己?可那少年卻抱緊她笑,“小吟啊你個笨蛋,干嗎在乎這些?我啊,要的是你的人。”
左小吟干脆地甩開了南狼的手,推著車朝前走去。
敵友難辯,前路堪憂。她隱隱查出來的一切證據,都指向了羅伍月不假。可羅伍月難道就不會被人是陷害的?在這種地方,沒有人有能保證眼見的是實,耳聽的是虛。
沒有證據,沒有真相。
她唯一相信的,只有她自己的心。
身后的南狼沒有追過來,只是朝她說了句:“你知道不知道那女人背后是誰?”
她沒有停下。
南狼有些憤怒,朝著左小吟的背影叫道:“是簡止言。你當初要嫁的人!簡——止——言!”
左小吟的瞳猛地收縮了。
左小吟回過頭來,用從來沒有過的冰冷表情看著南狼。
她那張本來已經在南狼眼睛里大約習慣的丑陋面容,殺氣冷冽下如斯猙獰。南狼印象里憨厚無辜的眼神,此刻如同一個黑暗不見底的旋渦,陰森,冰冷,絕望,憤怒。在如斯陽光慘烈的午后,他忽然覺得后背已然冷冷地刮了一層陰風。
“為你自己著想,證據。”
他回過神來,“有。”
“拿來。”
“簡止言暗中買通了羅伍月,有他們二人書信一封,是羅伍月自己長著心眼怕簡止言不認帳留得拓版。至于我們怎么搞到的你就不用知道了,你只需要驗證一下這上面的字跡就知道是不是真的了。”南狼從懷里拿出一個信封,走上前去遞給了左小吟。
左小吟拆開那信封,抽出信來。
熟悉的字跡。干凈異常的提筆,清爽的筆尾,一筆一墨,一字一印,都象是烙在她的腦子里一樣嘩嘩地流過。好象透過這張紙,恍惚能看見彼年一個男子背對著她認真的伏案寫作;又仿見到那成打溫柔繾綣的杏花小箋。
只是,彼年你情我儂。
今時,你殺我恨。
那不過是一封普通的官信。左小吟起初并未看出玄機,隨后,她忽想起什么,小心的把那信紙一分三錯過一行折了三下合在一起。看到上面重新組合出現的一行字,她頓了很久很久。南狼剛想開口問她怎么猜得其中奧妙,卻看到左小吟已然平靜地把信鋪好,遞在了他手里。
“恩,我知道了。謝謝你,我會考慮清楚的。我會向西虎顯示出我的誠意。”她轉過身,推著車子離開了。
只剩南狼看著那封疊成杏花箋架樣的信,默然無語。最上面一行字錯落著組合在一起:做掉左盈,余帳自清。
八個簡單干脆的字。
一個消瘦安靜的背影。
土黃的囚衣,丑陋的容貌,嘶啞的聲音,曾經美好的過去。這個女子,肩膀上到底抗了多少他無法理解的命運?
南狼的心底某處,忽然毫無征兆地揪疼了一下。
他暗自咒罵了一聲:嗎的。
而就在此事三天以后,西虎南狼如約收到了左小吟的誠意。
羅伍月的,一根手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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