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隔窗情殺恨,應月景佳人。
當鬼刺進來的時候,左小吟已經徹底喪失了神智。軟成一團,以一個扭曲僵硬的姿態伸著手,側著頭歪在一邊,嘴大大的張著,嘴角不知為何血肉模糊。猩紅的血,順著嘴角不斷流下,那雙曾經明亮澄澈的眼睛里,散著瞳線,在整個毀容的臉上顯得突兀而安寧。
死一樣的安寧。
只有眼角那兩行濃重的紅色血淚,如一筆驚悚的寫意,森然而絕望。
鬼刺面色瞬間冷了幾分,他大步走到左小吟面前,扶起她的肩膀,探了下鼻息。有微弱的氣息還在,人并未死。他抬起頭看了一眼那邊尷尬站著的應蟬落,沒有說話,掰開了她的嘴,從袖子里拿出一粒丹藥灌進了左小吟的嘴里。
可是等左小吟張開嘴的時候,饒是鬼刺一直冷靜著沒有發作也再也沒有忍住了。
“應蟬落!你究竟對她做了什么?”
聽到這冷意森森的質問,應蟬落臉色白了幾白,朝后退了兩步撞上了再次籠罩在黑色兜帽里的簡止言。他下意識地轉過頭求救的看向簡止言,簡止言對他使了一個不要怕的眼神。應蟬落無奈,只能咬著牙麻著頭皮說:“這是九閣之事,阿刺你最好不要問。”
“不要問?!”鬼刺指著左小吟的喉嚨,“你看看你都對她做了什么?!你把她的喉嚨燙成了什么樣?你到底做了什么?”話未完他忽然看到丟在一邊的細長鐵棍,頓時,他幾乎是有些咬牙切齒了。
“你用烙鐵刺扎到她喉嚨了?你扎了她多少下能讓她的喉嚨爛到如此地步?!她一個弱女子關你們九閣什么密案?!”他是真的生氣了。的確,他鬼刺是心狠手辣,對于上刑,他早已經麻木不堪,更加歹毒一百倍一千倍的刑他也無所謂。只是他卻不是那種黑白顛倒不明事理的人!
黑就是黑!白就是白!律公法平,有罪則罰,無辜當護,九尺明凈,無冤無弊!他鬼刺一生就是為了公正而出生,這是他的底線!可是你九閣,今天打著密案之名,對一個根本還不確定究竟是否需要上刑的無辜女子如此,讓他堂堂大狴司正卿如何擔當?!
“阿刺~你”應蟬落見鬼刺真生氣了,頓時有些慌了。剛想開口解釋,身后的簡止言一把拉住了他。
“我說狴司大人,您不覺得您管的有點多了?贛國之內,九閣獨高處之內務,外政之朝絕不能淆,亦否束亦否約。您忘記了?九閣的事,什么時候輪得到您評頭論足了?白鵠大人乃九閣長老之一,您連他都敢頂撞的話,卻是當當把律法十條給忘記的干干凈凈了?區區一個罪臣之女,今天就是要她的命,也和您是無關的,F下她還活得好好的,卻是白鵠大人已經賣給您很大的面子了!被\罩在黑袍內的簡止言故意變了音,裝出一副怪異的陰森嗓音笑說。
鬼刺面色立刻青了。
他微瞇起眼睛,墨石一樣的黑瞳里更加陰暗沉冷。他看了他們二人很久,終于冷聲道:“很好,很好。應蟬落,你今天是當真賣給我一個好面子。我接了,柳芻,送客!”
應蟬落委屈的張了張嘴,想說話又被簡止言從后面狠狠掐了一把,疼的只能垂著頭喪氣的朝著門走了過去。
等到簡止言走過鬼刺的身邊之時,鬼刺忽然低聲冷冷的說道,“你知道不知道,這個被你費盡心思也要弄啞的女人其實什么都沒有說!
“……”簡止言頓停下了腳步頓了一下,隨即輕轉過臉,唯一露出的眼睛里飽含著隨性溫和的笑意,“狴司大人,后會有期!
那兩人漸漸消失,鬼刺望著地上被柳芻拖起的少女,心里莫名地很沉很沉。他無法脫掉九閣內烏鴉的斗篷,就算他明明知道他是假的。就算脫掉了,又能如何?
九閣,他是惹不起。
但是,律法可以惹得起!公道自在人心!
念及此,他冷笑了一聲,卻出言對柳芻說道:“把她關到臨四那間,對了,讓她好好休息幾天,盡量好吃好喝的照應下別讓她死了!
柳芻點了點頭,抗起昏過去的左小吟,心里卻犯起了嘀咕。
臨四那間?
那可是相當于天牢里的上等客房了啊!
左小吟做了生平第一個如此冗長而恐怖的噩夢。
夢里,她在布滿火焰的地獄里拼命的奔跑,猙獰可怕的妖魔鬼怪不斷的在身后追趕著她撕扯著她。跑著跑著,她忽然看見前面出現了一個身著青衣的熟悉背影。
她用盡了全身力氣去追趕他,喊他,卻如同啞劇一樣發不出任何聲音。當她終趕上他的時候,他轉過了臉。
依舊是溫柔的笑,卻是比她身后那些鬼怪更加恐怖而可怕:“小吟,你去死好不好?”
。。。。。。。。。。。。。。。
左小吟慘叫著驚醒,一身冷汗。
喉嚨里的劇痛,讓她剛才發出的那聲慘叫變成了干啞的模糊喘息。她愣怔的抬起胳膊,按著自己的喉嚨,試圖說句完整的話。然而,卻依舊是自己都無法聽懂的干渴字節。抬起的胳膊緩緩放在了臉上,手背按著眼睛狠狠的壓下去,好象要把眼睛里無法遏止的濕潤液體再全部壓回去,倒回去。
眼淚或許可以從眼睛里倒著流回心里去,可人呢?再也回不去了,再也回不去了。
她失聲痛哭。
凄厲模糊不成音不成調的慘叫,象是一只絕望瀕死的獸。
吱呀——牢房鐵柵被推開。
“醒了?”有人走到她面前,聲音冷冷。
左小吟不答不語,放下手抬眼看他,眼角干干的沒有一絲眼淚。一只深陷在腐肉里的眼睛,翻著可怕的眼白,另一只完好的眼睛更是死灰死灰,殘缺腐爛的臉上扭曲著難以訴說的恐怖表情。
不知來由地,看到那個眼神,鬼刺心里竟有些涼意;剡^神來,他清了清嗓子,走到她面前遞給她一碗藥。
“把這個喝了。從今天開始,每日一次,都會有人給你送藥來。按時喝下去,你對我還有大用處,我不能讓你就這么啞了。”
他倒是直白,干脆的把自己打算全部告訴了左小吟。
左小吟依舊沒有反應,只是直直的用滲人的表情看著他。
“我知道你恨,亦知道你想求死。”他把藥放在她面前,“有什么藥,能苦過這恨?又有什么念頭,能爽快過讓他也嘗嘗這恨的滋味?”
左小吟沒有回答,死灰的眼睛里漸漸燃起一簇灼熱卻冷氣森森的顏色。
她默默的端起面前的藥碗,仰著頭一口氣喝了下去。藥好苦,好烈?嗟男亩寄玖,烈的喉嚨里的傷更加噬骨剜心。
可她不在乎。
這世上,有幾分毒,有幾分藥,有幾分難,能苦過她的恨。
又有什么希望,又有什么念頭,能爽快過讓他也嘗嘗此般滋味?
簡。止。言。
鬼刺站在一邊靜靜的看著她傾數喝完,“你的案子已經結了,上面下了命,囚罪臣之女左盈于狴司十年,不得有庇。不過,我卻是有三個忠告給你。第一,在我有足夠證據推翻簡止言之前,不要讓任何人知道你不是左盈。第二,不管任何狀況發生,一定不能停止喝藥。第三,”他頓了一下,忽然繼續說道,“活下去!
她始終沒有任何反應。仿佛囚于監牢十年囚得不是她一般。可是直到那三個忠告說完,她才慢慢抬起頭看著他,帶著明顯的懷疑和抗拒之色。
“我自然不是什么好人,你不用有任何疑惑。你可以不聽我的忠告,可以告訴別人你是左小吟。但是被人盯上滅口,亦和我無關。而你現在喝的這藥,也不怕告訴此藥就是毒藥煉成。你毀容太甚,音喉亦是。我就是天大的本事,也不可能完全治好你。我能做的,最多只是能讓你能說點話,能稍微有點人樣。不過此藥修音最少需三月,修容則需三年。但是毒素,卻自然也是大的緊。你完全可以不再喝這個藥,亦不會中毒,毀容毀音,不人不鬼的茍且偷生;蛘摺悻F在就可以一頭撞死在我面前,我亦不會阻攔。之于我,唯一的遺憾之是贛國又多了一樁永不能翻案的冤獄!惫泶屉y得說如此多的話,蒼白的冷峻容顏上,平靜而安然。
他把一切話都說盡了,只留左小吟自己看著空掉的碗,瓷白的面上映著自己恐怖的面容?粗粗鋈恍α,扯開了殘破的嘴唇,就著碗底的藥渣在地面上寫了幾個字:“我。要。報。仇!
黑色的藥渣干在布滿灰塵的青石板,慘慘烈烈。她要活下去,用未完的生命,詛咒一個人,憎恨一個人,直至——殺了一個人。
不。
殺了他,那太便宜于他了。
月色慘淡的透過頭頂的鐵窗垂落,搖曳著在黑暗的牢房里明明滅滅。映著左小吟孤獨而陰沉的臉,和那眸子里無一絲感情的麻木冰冷。
囚她十年?
十年之間,簡止言會如日中天,佳人在側,過著神仙一般舒坦的日子。
十年后,什么都晚了。
她要逃。
鬼刺的話,她不能信亦不可能信。她對鬼刺而言,不過是一樁案子上幾個未上交的冰冷字跡。又如何經得起他的另眼相看?
她已經不可能再高看自己,亦不可能相信自己對任何人重要。
逃出去。逃出去。不惜一切代價,也要逃出去。
她抱緊了自己,將最原始最深刻最本能的愿望烙在了心底。
就在這時,一陣清明脆逸的鴿哨,成著小曲毫無預兆的響起。那小曲極淡極清,節奏卻是明快爽朗的,在絕望而冰冷的監獄里,歡快的有些突兀。
左小吟愣了下,松開胳膊,抬起頭木木的看著自己牢房的鐵柵外面。柵欄對面是一個黑暗異常的牢房,沒有燈燭,沒有窗,亦沒有些須的光亮。
她看不見對面里關的是什么人,只感覺對面那牢房里有著一股莫名令人膽寒的壓抑氣息。而那成曲的歡快鴿哨,卻竟是那黑暗牢房里傳出來的。
“………”她抬眼看了一會,隨即就無動于衷的抱著頭繼續維持了剛才麻木的姿勢。
“喂~”對面牢房里的那人,卻是沉不住氣了,“我吹的著梅調好聽不好聽?”這個聲音極冷極燥,好似一陣幽笛高亢揚起,卻又柔柔滑滑帶著溫暖的尾音。
聽聲音,卻是個年輕男子,可左小吟依舊沒有理會。
“喂~你不能這樣吧~關這里十幾年了,好不容易來了個活人住到爺對面,總得陪我說兩句話吧~你不也是睡不著么?”那人急急的說,好象有幾分無奈。
左小吟終于有些不耐煩了,抬起頭走到鐵柵邊,伸出手想跟他比畫:我不能說話之類。這時,身后隔窗的月色似被風吹起撩開了明亮的顏色,巧巧映進了對面那黑暗的鐵牢之內。
而看清楚對面究竟是怎樣一副光景之后,左小吟胡亂筆畫的手僵在了半空。
這個世界上,怎么會有如此好看的人?
淡白色的月影似紗似霧,將那人的臉輕輕暈染,帶著水墨畫的冷清和隨和,又帶著工筆那難以描說的精致和美好。一身本來臟丑的土黃色獄服,穿在那人身上,竟是勾出了他那閑淡而和煦的身段。他半抬著臉,正似笑非笑的看著左小吟。玉瓷白的肌膚,黑丹緞子一般的及膝墨發,淺淺重重,幾分妖媚。同是黑色的眼睛,生在那人的臉上卻如此出彩,如一壇清潤的百年谷酒,一眼望進去,還未嘗就已醉了。兩筆眉峰,一股子傲勁,怎就如此生動的摹了出來。若說初看是美得有了幾分女兒家顏色,再細看他那硬朗分明的線條,卻亦是一個過分完美的男子。再言那張藕紅色薄唇,斜斜的挑著一個弧度,還露著一顆精致的小虎牙,好似頑劣孩童一般。
“好看么?”
“……”左小吟木木的點了點頭,隨即在看到那人臉上更加濃郁的笑容之后,登時回過了神。她趕忙退后了兩步,又把起初那冰冷陰冷的表情掛在了臉上。
那人看到她如此恐怖的模樣,卻也不驚不怕,反而是大大咧咧的靠著墻,一手搭在了腿上極其放浪的姿態。
“大爺我好久沒被人夸了~隔了十幾年又被夸了,感覺還是這么好啊,哇哈哈哈哈~~”他笑的極其熱烈,言語更是完全的粗魯,一下將左小吟剛才眼里的那個對月佳人的形象崩成了碎片。
“你叫什么?”他停下了笑,朝著她挑了挑下巴。
左小吟早已經換上了起初的冰冷防備模樣,對他的話不理不睬。而他卻好象察覺不到她的冷漠,繼續笑說,“哎小姑娘,你不說話都不憋的慌呀?”
聽到那人輕佻而無謂的調笑,左小吟心尖好象被刺一下扎疼了,一手抓住鐵柵搖,一手指著張開嘴巴憤怒的嗚嗚亂叫。
那人終于沒笑了,半天才略帶愧意的說,“哎抱歉啊小姑娘,我真不知道!
左小吟也懶得跟他計較,調頭就走,躺到床上背對著對面牢房蜷成一團準備睡覺。
可是那人卻似乎難揠的緊,不停的絮絮叨叨著無聊而讓人費解的廢話。直到左小吟迷糊的快睡著的時候,那邊牢房里才輕輕的傳來一句:“我叫喬楚,喬松之壽的喬,楚璧隋珍的楚。我啊,可是個山大王呢!
一陣冷風嗚嗚的刮起這句話,顫顫的落進左小吟心口,平白的壓得她胸口一沉,嘴角莫名的有些發苦。漸強的疲憊感吞噬了她心里想說卻說不出的話,就算感覺到那人無法言說的落寞,亦不知該如何回答。
山大王?
我還是個良家新婦呢~哈哈。
她其實想這么反駁的。
只是,風一刮過,夜一沉,這些該說或者不該說的話只變成了噩夢里冰冷的夢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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