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國四年，天下大亂，軍閥勢力四起，席卷中國大地。他們擁兵自重，劃地而治，私自統攬軍政大權，中央權力被大大削弱。軍閥之間為擴充自己的勢力，連年混戰，逐漸形成了東北敏軍，華東燕軍，華南楚軍，西北袁軍，西南川軍等四股較大軍閥勢力與中央相制衡的局面。

　　民國十年夏，在燕城火車站，水凝雅隨其兄水凝羽踏上了自燕城到楚州的火車。水凝雅身穿一套白色洋裝，頭戴一頂時下最流行的西洋公主帽，將她精致的臉型恰到好處的襯托出來，她自幼受過良好的中西教育，自有一番獨特的氣質由內散發出來，再加上她高挑出眾的身材，引得無數驚奇回望的眼神。

　　他們很快找到屬于自己的那節車廂，兄妹二人相對而坐。“二哥，在英國待了那么久，都快忘記太陽是什么樣子的了。還是我們的祖國最好，天空美，陽光美，什么都美。”水凝羽撲哧一笑，“我的小公主，從你下了船就一直感慨到了現在，我不禁懷疑，到了楚州你會不會又在感慨祖國的水美，人也美了。”水凝雅嫣然一笑，“本就是嘛，我好想念大哥大嫂，也不知道這四年他們過的好不好，我都迫不及待的要見到他們了。”水凝羽狡猾一笑，“我看還有一個人吧，怎么，不好意思了？”水凝雅正納悶兒著，馬上會意，不禁臉頰一紅，推了水凝羽一把，“二哥，你就會取笑我，我們一起長大，我對于他自然和對你們是一樣的。”水凝羽笑而不答，只邪邪的看著水凝雅笑，水凝雅裝作生氣不看他，轉過頭順著窗外望過去。

　　火車下人來人往，川流不息，還有零星幾個擺攤的，好不熱鬧，水凝雅俏眉一揚，站起身來，作勢便要出去，水凝羽忙攔道，“你這又是想做什么？不要胡鬧，還有幾分火車就開了。”水凝雅笑道，“你就放心好了，我呀就出去看看，感受一下燕城獨有的氣息，我答應你，很快就回來，一定不會錯過開車時間。”還不等水凝羽的批準，一溜煙兒就不見了人影。

　　水凝雅下了車廂，四處尋尋方才看到的那個賣小泥人的小攤，她自小就喜歡這些饒有民族傳統特色的手工藝品，每到一處，她便要收集當地最有意思的小物品留作紀念。她走到那個小攤旁邊，看中了一個身披彩霞腳踏白云的仙女摸樣的泥人，“小姐喜歡就買一個當做紀念吧。”水凝雅再仔細看了看這“仙女”，心中喜歡不已，付了錢，欣喜的拿著便向自己的車廂走去。

　　正興高采烈的走著，忽的被迎面一個飛奔而過的人重重的撞了一下，手中的“仙女”隨著水凝雅的身體朝后拋出，在空中留下了一條長長的拋物線，那人力氣大的很，撞得水凝雅不禁叫痛，之前美好的心情馬上煙消云散。水凝雅埋怨的看著那個冒失鬼。那冒失鬼也自覺唐突了佳人，深感愧疚的駐足回看水凝雅，水凝雅見那人身著一套筆直西裝，頭戴一頂黑色禮帽，濃眉如劍，高鼻如峰，看起來比水凝羽略大些。

　　那人很禮貌的走到水凝雅跟前，關切的問，“對不起，小姐，沒撞傷你吧。”一句話便把水凝雅即將脫口而出的責備給憋了回去，她見他歉意十足，想來也不是故意為之，心中一軟，沒好氣的說了聲“沒事兒。”那人上前剛要說什么就聽有人從不遠處喊道，“少爺在那兒！”他來不及說轉頭便跑了。水凝雅無比吃驚的看著他離開的身影，忽覺手中空空，才想起那“仙女”早被自己的一個踉蹌給拋了出去，她后悔不已，一邊埋怨那人，一邊跑回去尋找。

　　待她找到那個“仙女”，卻發現火車早已開動，她的心猛地一慌，還來不及害怕，就滿心焦急的追著已經開動的火車，不停的呼喊，卻沒有人應答，只看到水凝羽向外探出的頭和那只不停擺動的胳膊，她知道水凝羽在跟她囑咐著什么，可她除了自己急促的呼吸聲和火車的轟鳴聲，其他的根本就聽不到，直到它們成為漸漸的成為天邊的一個黑點。

　　著急，害怕，恐懼，不知所措，一股腦兒的涌到她的心里，長這么大，她一直是在兩個哥哥的保護下成長，可是現在，她卻是一個人身無分文的流落異地，她該怎么辦？眼淚早已浸濕她的臉龐，她跑不動，也喊不動了，現在的她除了哭，似乎沒有什么是她會做的。

　　不知道哭了多久，直到火車站的工作人員前來問詢，水凝雅方知自己是真的錯過了火車，她茫然的走出火車站，遠遠的望著眼前來來回回的人群，忽然覺得這一切都不似之前那樣的美好，這里的天空不屬于她，這里的陽光也不屬于她，還有這里的人，每一張面孔都是那樣的陌生，她都不知道自己該往何處去。這一刻，她好后悔，好想念水凝羽，若不是她任性也不會發生這樣的事情。她越想越覺得傷心，越想越覺得自己可悲。

　　她慢步走在燕城的街道上，這是什么路，什么街，前面通向何方？她要去哪兒？她該做什么？該死，她一無所知，此時的她，就像是一個孤魂野鬼。可是，事已至此，她必須要穩下心來，想想自己的下一步。她低頭看看手里那已經摔成兩半的“仙女”，深深的嘆了一聲，“落魄的仙女，如果你還有仁慈之心，就請用你最后的仙氣保佑我這個倒霉鬼，可以在燕城完好的生存下來，直到二哥過來接我或者我自己想到辦法回到楚州。”

　　她一直盯著“仙女”，期盼著它可以給她一些哪怕是一丁點的回應，可是那“仙女”依舊一動不動的躺在她的手心，它的樣子丑極了，水凝雅強忍著即將奪目而出的眼淚，做了幾個深呼吸，“好吧，我現在是一個人在戰斗，我必須不能害怕，我要堅強，我一定可以想到回去的辦法。”

　　她一邊走，一邊給自己打氣，一陣撲鼻而來的包子的香味一下子轉移了水凝雅的注意力，她興奮的走到包子鋪旁，習慣的要了兩個，然后高興的接過來，深深的聞了一下。拿著便要走，卻被販子攔了下來，“小姐，您還沒給錢呢。”水凝雅恍然大悟，可是這二十年來，除了那仙女是自己出手買下的，其它時候都是水凝羽或是她的貼身侍婢付的錢。她有些不好意思，忙在口袋里尋找，結果就只找出兩個銅板。那販子見水凝雅的打扮必是富貴人家的小姐，沒成想竟是個身無分文的主，臉色瞬間就變了。“小姐，您可別告訴我讓我去您府上拿，我這兒雖是小買賣，可也是概不賒賬、”水凝雅見這人一點薄面都不給，心里頓時也憤怒不已，順手將包子遞還給那販子，“對不起，我不買了。”

　　水凝雅多少有些悲傷，這也算是她真正的獨自一人在一個徹底陌生的環境里生存，卻不想這人世間竟是這樣的冷漠無情，之前也不是沒聽兩位哥哥說過，但在這之前，她還只是把這樣的事情當做是一個“故事”，她相信人間尚有真情，相信人與人之間的互助友愛。可眼下，她必須要先填飽自己的肚子，以及給自己找一個安置之所。

　　她走到典當行，不情愿的取下那對鑲著金鉆的耳環，“老板，這個可以當多少錢？”那老板一副老學究的樣子，瞇著眼對著不強的光線非常仔細的看了良久，說，“三十大洋。”水凝雅一聽急了，“三十大洋？這個可是花了一百個大洋買的”那老板挑挑眉毛，不屑的說道，“就三十個大洋，小姐愿當便當，不當拉倒。”那老板余光瞥見水凝雅脖子上的那條閃閃發光的項鏈，頓時眼神發亮，“小姐若是想多當些，您脖子上的那條項鏈倒是不錯。”水凝雅低頭輕輕撫著這條意義深長的項鏈，這是當年父親送給母親的定情信物，母親因生她時難產而死，父親悲傷異常，自小便將這條項鏈帶在她的身上，以保佑她健康安樂，她也一直從不離身的帶著，珍惜著，怎會因此而當掉？她狠狠心，“三十就三十。”

　　這些錢待水凝雅吃飽飯，選好旅社也所剩無幾，連買一張火車票都不夠，顯然，該如何生存下去這個問題仍然困擾著水凝雅。就在她漫無目的的走著的時候，路邊一個舞廳的招聘啟示吸引了她的注意。“對啊，我可以在這里彈琴，直到我湊夠了路費，就可以回去了。”

　　“你想在這里彈琴？”這個身穿長袍年約四十左右的男人不停的上下打量著水凝雅，他的嘴角含著一支煙斗，白色的煙氣不停的從里面繚繞而出。“是，我會談鋼琴，在英國曾拜名媛路易莎夫人為師，而且我也曾多次在大型的晚會上彈奏。”男人磕磕煙斗，“我大世界舞廳可是燕城乃至全國名流經常前來光顧的場所，水小姐可不能怠慢了我的客人，如果和客人發生爭執或讓客人不滿，您就不用來了，之前的錢也不會給你，你可愿意？”水凝雅想自己不過是賺路費，應該也做不了幾日，便欣然答應了。

　　那冒失鬼不是別人，正是燕城統帥張炳睿之子，張慕飛。張炳睿一生戎馬生涯，驍勇善戰，霸氣十足，卻始終出身草莽，未曾讀書。人總是會為自己想做而沒做的事情感到遺憾和無奈，于是，張炳睿便將此遺憾彌補在了自己的兒女身上。張炳睿生性好色，妻妾成群，然而在常年征戰之中，最后陪在他身邊的也就只有二姨太芳華，膝下也僅有一女二子。長女張慕瑜乃三姨太之女，于早年出于政治原因嫁與敏軍統帥楊敏之之子楊睿。婚后生活還算幸福。張炳睿重男輕女嚴重，從他有條件開始，便請當地最有名的老師教習他的兩個兒子，張慕飛和張慕遙。并于十歲，將小兒子張慕遙遠送法國。他對長子張慕飛，從小便是言傳身教，文武并重，在他十八歲時送往英國學習軍事。此舉充分證明了張慕飛在他心中的地位和繼承其位的身份，軍中之人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可世事弄人，張炳睿如此悉心教導的張慕飛卻是有著如書生一般的儒雅氣質，他自小喜歡畫畫，詩詞，對政治毫不感興趣，他渴望自由，但又基于對父親的尊重，從不敢向張炳睿吐露其真實的想法。然而七年的國外生活，使他明白自由和理想的重要，他不愿再受張炳睿的控制，于是悄悄回國，本打算從燕城轉車南下，與其在英國的同窗好友共同致力于文學事業，不想還是被張炳睿發現，“抓”了回去。

　　回來之后張慕飛便被禁了足，也只能見幾個張炳睿的心腹，陸明沖便是其中一個。好在陸明沖與張慕飛年紀相仿，是張炳睿世交陸祈年的侄兒。他們從小一同長大，有著共同的興趣愛好。這日陸明沖滿懷興致的又來看望張慕飛，見張慕飛一人孤零零的站在書房里，向外眺望，心想他這般身世地位竟也不能隨心所愿，不禁有些心酸。

　　“少爺這是在感懷身世呢，還是在思念佳人呢？”陸明沖為緩解張慕飛心中抑郁故意說得油腔滑調。張慕飛轉身見是陸明沖，嘆了一口氣，“你這又是在取笑我了，我倒還真想有個佳人叫我思念。”陸明沖笑笑，“誰不知道咱們的張大少爺是玉樹臨風，一表人才，我就不信咱們這全燕城女子心中的王子在異國竟沒個佳人陪伴。”張慕飛輕哼一聲，“快說，找我什么事？”陸明沖見張慕飛絲毫不領他的情，頓時也覺得無趣，瞥瞥嘴說，“我見近來大帥對你的管制也松了，就像過來拉你出去玩玩，瞧你的樣子，算了吧。”張慕飛一聽，來了興致，“那還等什么，你這就帶我去吧。”說罷拉著陸明沖便走，“等等，等等，這個地兒得晚上才行。”張慕飛一臉的茫然，陸明沖鬼頭鬼臉的湊到張慕飛跟前，“我聽說大世界來了個會彈琴的小姐，那彈的一個棒，我想你也悶了這么久了，出去也聽聽這高雅的東西。你不是一直都挺喜歡聽鋼琴曲的嗎？”張慕飛一聽便拉下了臉，“還是你自己去享受吧，我可不屑見那些三教九流之輩。更何況，在那個舞廳彈琴的，也不見得是上乘之人，不聽也罷。”陸明沖見張慕飛如此，忙說，“這話可不能這么講，藝術這玩意雖是因人而異，如果是被大眾都接受了的，不管是在什么地方，都自然有它的魅力，這可是你說的，你可別不承認。”陸明沖見張慕飛有些動搖，繼續說道，“再說了大世界又不是風月之所，這燕城的名流都去那里聚會，也未見的像你這般的輕視。你這樣古板，小心我堂姐棄你而去。”張慕飛輕笑一聲，又再思索片刻，“僅此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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