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蓮和香菱兩個人被一個女孩牽引著，他們從篝火晚宴的場地到后院去，要穿過一條林間小徑。樹林雖然不大，但哪棵樹木都很有年代，粗粗大大的，茂密的樹枝黑黢黢的，爬滿了藤類植物，讓人有一種窒息感。腳下的草味很沖，直沖鼻孔。

　　女孩兒放慢了腳步，走到了一棵不很高大的竹叢前停下來了。“兩位大爺聽說過鳳尾竹嗎？”

　　“沒有。”兩個人均搖了搖頭。

　　“鳳尾竹能聽懂人唱歌，一聽到歌聲她的葉子就會動，會伸展開，就像含苞的花蕾突然怒放，要不要試一試？”

　　還有會聽歌起舞的樹？兩個人都感到好奇。尤其湘蓮，今天他的感慨太多了。先是主人丟了，又找到了。進了山寨，又看到了從沒見過的汽車，雖然在賈府的時候寶玉和薛蟠都提過汽車，可是他心里沒有概念，心里想的也就是一個有蓬的馬車。剛才在吃飯的時候，他聽見薛蟠小聲地問香菱，看到藏在車上的兩只手槍沒有？香菱馬上就起了身，要到車上看一看，湘蓮就跟了出來。

　　現在又有了會唱歌的鳳尾竹，湘蓮父母死的早，他沒讀過幾天書。從小習武，打打殺殺的事情行，為人爽直，不會繞彎子，讓他那簡單的小腦筋在一天里思考這么多問題，還是第一次。

　　月亮很圓很大，掛在不很高的天上。月光白得刺眼，照得鳳尾竹樹像落上了雪似的耀眼的銀白。女孩問了，“兩位會唱歌嗎？”她本想說如果不會，她很想在這月光下唱一首。她哪里知道柳湘蓮從小到大，除了習武，就是喜歡串戲了，專業的戲子都沒他唱得好，凡是有朋友家里老人祝壽什么的，常請他去。看到今晚這么好的月光，又是如此美景的云南山寨，他很想高歌一曲。

　　“我就唱個小曲吧，太正式的戲文，怕鳳尾竹姑娘聽不懂。”湘蓮開著玩笑。

　　“好。”香菱和女孩都拍著手。兩個人的眼睛就都盯著鳳尾竹的葉子，每片葉子像纖細的柳葉，都是卷曲著閉合著的。就聽湘蓮唱到，“兩個冤家，都難丟下，想著你來又記掛著他。兩個人形容俊俏，都難描畫。想昨宵幽期私定在荼縻架，一個偷情，一個尋拿，拿住了三曹對案，我也無回話……”

　　香菱不錯眼珠地盯著樹稍上的葉子，當湘蓮唱到“幽期私定在荼縻架”時，五六片卷曲得很細的葉子緩緩地張開了，又唱了兩句，已經有幾十片葉子完全舒展開了。

　　香菱的興致被激發起來，她也要唱一首。唱什么呢？她會的都是來世里的歌。尤其喜歡快男陳楚生的歌，想起了他的《一個人的冬天》。那時他經常一個人傍晚的時候坐在江邊歌唱。

　　我在這里和這座城市

　　一起等待這個冬天的第一場雪

　　你在哪里我深愛的女人

　　一直盼望分手之后第一次相聚

　　這個冬天沒有給我驚喜

　　沒有你在身邊的空氣

　　那飄落的白色

　　那孤單的角色

　　那理所當然的失落

　　這個冬天沒有給我驚喜

　　沒有給我曾想象的畫面

　　也許久違的雪

　　也許從未來過

　　也許故事從未發生過

　　歌聲很憂郁，婉轉悠揚的旋律，香菱把握得很好。女孩和湘蓮都聽呆了。他們從來沒有聽到這樣旋律這樣歌詞的歌曲，那憂傷的情感從香菱的眼睛里流出來的同時，鳳尾竹樹這次是發出了刷啦刷啦的響聲，像是在喝彩。香菱好像沒看到似的，眼睛沒有盯著鳳尾竹，而是茫然地望著月亮。

　　愛等待

　　推開陰霾的晴朗

　　情埋在

　　冰封的雪白

　　我依然在等待

　　你說的未來

　　既然相愛

　　為何分開

　　剩孤單一個我

　　愛等待

　　推開陰霾的晴朗

　　情埋在

　　冰封的雪白

　　我依然在等待

　　你說的未來

　　既然相愛

　　為何分開

　　剩孤單一個我

　　獨白

　　整棵鳳尾竹樹上的葉子都打開了，湘蓮靜靜地品味著歌詞里的“我依然在等待/你說的未來/既然相愛/為何分開/”，他覺得香菱這姑娘是在戀愛了，又好像是失戀了。正想著，就聽前面的樹林里有人在吟詩。

　　時逢三五便團圓，滿把晴光護玉欄。

　　天上一輪才捧出，人間萬姓仰頭看。

　　三個人一起朝樹林里望去，只見不遠處的草地上坐著一個長得奇丑的老婆婆，坐在一個圓圓的蒲墊上。眼睛不知道是睜著還是閉著，小小的綠豆眼在月光下貓一樣發著光。

　　三個人走過去，湘蓮就笑著說，“婆婆吟的是中秋賞月的詩呀，是不是看到今晚的月亮又圓又大，觸景生情，想起和家人團聚的日子了？大家都在篝火邊團圓，婆婆為什么坐在這里，是想獨享清凈嗎？”

　　丑婆婆說，“不瞞你們說，我是被兩位公子的歌聲吸引到這來的。”

　　“婆婆也喜歡唱歌？”香菱問。

　　“不喜歡，沒時間唱。”

　　香菱想，這老婆婆，還挺幽默的，這么老了，說沒時間，她每天有什么好忙的呀？就問，“請問婆婆尊姓大名呀？”

　　“沒有姓名。”回答得很干脆。

　　“怎么能沒有姓名呢？凡是人都會有姓名，沒有名字別人怎么稱呼，這不麻煩嗎？”湘蓮問道。

　　“不麻煩，我不是人，不僅沒有名字，也沒有形體。”

　　香菱笑了，這老婆婆，是懂得冷幽默呀。第一次有人公然承認自己不是人的。湘蓮也笑了，“我看你是有形體的呀，雖然長得丑，不能因為丑就不是人吧？”

　　“借形，懂嗎？”老婆婆面無表情地說。

　　香菱一聽，說道，“既然是借形，怎么不借一個年輕漂亮的？”

　　“為什么要借年輕漂亮的呢？如果借人家周杰倫那不就是侵權嗎？何必強人所難呢？再說，如果因為所借形體的漂亮使哪位年輕癡心的公子白白地空牽掛，于心不忍呀。”

　　湘蓮點了點頭，“言之有理，可是婆婆你沒有名字，沒有形體，還存在著，那不是像屁似的嗎？”

　　香菱瞪了湘蓮一眼，話說得也太不禮貌了。可丑婆婆卻一點也不在乎，她說，“未嘗不是，沒有形體的東西可以是任何東西。”

　　香菱一聽，說，“婆婆你挺有性格的。”

　　“沒有什么性格不性格的，感情也沒有。雖然此時我顯形說話，但我非神非佛，本是無情物，律自與人異。”

　　湘蓮有點急，“婆婆，那你到底是什么呀？”

　　“我什么也不是。你們人類最不喜歡聽這句話了，兩個人罵人的時候說對方什么也不是，是惡毒之語。可我的確什么也不是。”

　　幾個人都糊涂了，第一次遇到這樣的事，自稱自己什么也不是，連人也不是，沒有形體，又什么都可以是，說是屁也未嘗不可，凡是無形的存在著的東西都可以是。

　　湘蓮問，“老婆婆，那你有什么本事嗎？”

　　“沒有本事，卻有職責。可是我要是說出我的職責來，又怕人類把我的職責稱為本事。人們常常混淆一些概念，比如說本該他做的事情，也就是他的職責，他做好了，可他卻覺得自己很了不起，這就是你們所說的本事吧？”

　　香菱覺得這個老婆婆說話有點絮叨，忙接過話茬，“婆婆，那你告訴我你的職責是什么？”

　　老婆婆不加思索地說，“我的職責就是管理世界和世界的相互關系，就是理順事物的順序。要讓結果出現在原因之后，不使結果和原因相互混淆，就是讓過去出現在現在之前，讓未來出現在現在之后。多多少少錯位一點點沒有關系，世界上沒有盡善盡美的東西。只要不差的太多，我就能多多少少對上帳。這個說來話長，反正你們也理解不了。可是如果賬目對不上就不好辦，就會被追究為責任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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