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雨停了沒有一個小時又下開了,似乎布雨的那位神靈才閑了一陣兒突然間又來了興致豪氣萬丈地揮灑起來,而且是勁頭越來越足,沒有絲毫停下來歇息的跡象。寂靜的荒山野嶺在大雨中顯得更加的蕭索肅穆,像是一片恒古以來從來沒有生靈到過的蠻荒之地。
這時一輛黑色的奧迪車緩緩地從水霧蒙蒙的遠處開來,車燈和噪音打破了原始的寂然。最后汽車停了下來,一會兒,從汽車里下來一個微胖的中年男人,他打開雨傘在雨中站了一會兒,四下望了望,然后徑直朝荒谷口北面幾里外山坡上那座小小的古廟走去。他像是有滿腹的心事,陰沉著臉,用陰沉的眼神盯著前方,一步一步地踩著泥濘的山路堅定地走著。
“渡林寺?古怪的名字。”他心里再次嘀咕了一句。
避雨?朝圣?拜佛?還愿?抑或是求簽?似乎都不是時候。
廟里的老和尚如入定般雙手合什,閉目坐在佛像前的蒲團上,凈化著凡俗的靈魂,參悟著廣博的自然之道。
多年的老寒腿病又犯了。真沒辦法。在陰天下雨或是陰天下雪的惡劣天氣里,他也是忍受著病痛的折磨,始終如一地參禪悟道,從不間斷。參悟已成了他生命中的一部分。
在這座廟宇不大香火不旺近乎衰敗的古剎里,他幾乎耗盡了他的一生。自打他悲痛萬分地下定決心返依佛門的那天起,似乎就注定今生今世與青燈古佛相依相伴。塵世與他來說是永遠的過去了。
從踏進了古廟的那一天起,他就再也沒有離開古廟方圓二十里的范圍,除了出去化些日常必需的生活用品他才離開古廟,剩下的時間他就在廟里廟外過著清苦寂寞的生活。他就靠著廟后幾塊不大的菜地和化來的米面默默地過了幾十年。
這幾十年中,除了剛開始初進佛門聽師傅講經誦法的那幾年,他就是這樣孤獨地一路而來。這座從古至今香火斷斷續續的古廟,現在已經是他完完全全的家,更確切地說,古廟已成了他的軀殼和靈魂所在地。
剛進廟門的時候,塵世的風雨經歷讓他焦躁不安,心神不寧。每當他一想到自己的罪孽,還有那個永遠離開他美麗如花的女人,他騷動的心就會中了魔癥一般煩燥狂亂,難以自制。而最終博大精深的佛經會讓他燃燒的心慢慢平息,漸漸冷卻,直至死去如灰。那時,他總在想,死去的塵世與我何干呢?那虛華不定的塵世不過是煙云一現,夢幻而已。你早晚會醒的,不過是醒早醒晚而已。
終于有一天,他的心平靜了。平靜得就像是從來沒有過過去。
自此以后,那個塵世中的魔障便一心向佛,因為佛能給他心靈的平靜和安寧,能讓他忘掉痛苦和悲傷。于是他的心定了,靜了。
在孤寂中廟里的所有藏經藏書伴他度過了幾乎所有的時間,他深深地用心去參禪,用靈魂去領悟其中的奧妙和真諦。最后,哪怕某一代前輩留下的一張寫著內心秘密的的紙,一張悟法心得的便簽,他都會像對待經典一樣,去參悟其中哪怕一絲一毫的妙處。久而久之,很多充滿玄機的文字他漸已悟透。
在專一和苦心下他成了一位平凡的高僧,卻無人知曉。
三十多年前的一天,他在清潔廟宇衛生時,在佛像雙手合什的手掌中,他偶然發現了第一代廟主留下的絹帛手稿,上面寫著此廟的由來和一些關于符咒的奇怪的東西。他不吃不喝地沉思了一日之后,就更加堅信這里是他真正的最后歸宿的地方。
從那一天開始,他更加虔誠地懺悔自己今生的罪惡,為那些已逝去的罪惡亡靈能早到達彼岸而祈禱,尤其是那一位第一個在此被超度的靈魂,直到現在。
廟外的雨下的真大啊。
老和尚微微睜開眼,看著廟門外那片雨霧蒙蒙的世界。不由的嘆了口氣。
近來不知什么原因,那顆張著嘴瞪著眼血淋淋的人頭和那個美麗如花的女人,總是時不時隱隱浮現在他的腦海里。已經幾十年過去了,那個野蠻兇殘的惡人早就變成了佛門虔誠的弟子了。可是為什么罪惡的過去,又來折磨這顆向善的心呢?
他吟誦了無數遍超度亡靈的經文,還是無濟于事。
有一天夜里,他在坐禪的時侯,那些他以為早已經過去,淡得幾乎沒有了的往事,又如走火入魔一般紛紛雜雜而來,清晰而混亂,將他那顆枯寂的心靈震撼的“蓬蓬”直跳。
他以為自己中了魔癥,用了極大的定力和數十年的修行才平息了這場靈魂的混亂。
待那些孽障漸漸消失,他的心靈慢慢恢復平靜之后,他有些迷惑。多少年了,自己的念頭從沒再觸及那些往事,可如今它們為什么會莫名其妙地突然而來?
他略一沉吟,似乎明白了。
佛說:因就是果,果就是因。
因此你永遠逃不開躲不掉你自己的一切。一個人能逃脫得了自己的靈魂嗎?
當他感到那個結果就要來到的時候,竟然有些輕松的感覺。
來吧,來吧,他默默地想。在內心深處他早就等待著這一天的來臨。
是啊,一切都會解脫的,天堂還是地獄,那是佛主的事。
只是……
誰會來主持這個在他心里意義重大的小小古廟呢?他悲哀的想。
現世絕對不會有人看上這個荒山野嶺中破敗不堪,搖搖欲墜的小小古廟,即使一個真正的和尚也不會來到這里修行悟道。自己本來可以一走了之,可是香火恐怕就此中斷了,那么,誰來超度那些飽受痛苦折磨的亡靈呢?自己豈不成了古廟的罪人了嗎?
不,不行,應該有人承續下去。可是那會是誰呢?
老和尚輕輕嘆了口氣。又閉上了雙眼。
這時,廟外傳來皮鞋踩在濕濕的石板路上的聲音,漸漸地近了,那聲音到了禪堂門口停了下來。
老和尚睜開眼睛,看見一個撐著雨傘身材微胖的中年男人站在雨中,用陰冷的眼神盯著他。
老和尚一眼就認出來,是兩年前來廟里向他求簽問法的那個落魄的人。他隱隱的有一絲不安。
兩個人誰也沒有說話。只是靜靜的互相望著。
難道他就是一個有緣人?老和尚想,為什么我心里剛有所想他就會出現,如此的分秒不差?然而,這個人看上去又不太可能,在他身上世俗氣是那么的濃重,似乎都能聞到那股強烈的味道。
那個男人陰陰地琢磨著:老家伙,你今天到底會不會告訴我呢?
片刻之后,老和尚緩緩地問:“請問施主,因何而來?”
那個男人慢步走進了禪堂,頓時一股潮濕發霉的氣味將他緊緊裹住。他皺了皺眉頭,將收起的雨傘立在了門旁,臉上堆起了笑容,說:“無事不登三寶殿啊!凡胎俗子多有迷惑,還望老法師多多指點迷津啊。”
老和尚指了指右手邊的一個蒲團,說:“施主請坐。小廟蔽陋,招待不周,還望施主多多見諒。”
那個男人吃力地盤腿坐在了蒲團上,笑著說:“山不在高有仙則名嘛。老法師佛法高深,道行深厚。此廟何陋之有。我是知道老法師的,您可是一個真正的世外高僧。否則我也不會冒著大雨來拜訪您了。”
老和尚微微一笑,念了一聲“阿彌陀佛”,說:“施主言重了,貧僧真真的不敢當啊。不知道施主所指的迷津是什么?”
那個男人重重地嘆了口氣,沒有回答,而是伸手去衣袋里掏煙,突然想到了什么似的,手停住了,他看著老和尚,問:“我抽根煙老法師不會介意吧?”
老和尚搖了搖頭,說:“施主請便。不必客氣。”
男人掏出一盒昂貴的香煙抽出一支,叼在嘴上,點著,深深地吸了一口,然后緩緩地將煙呼出。空氣中潮濕的霉味似乎淡了許多。
“不瞞老法師,自從兩年前得到您老人家的指點,我是如夢初醒啊。認識到了自己以前所犯的罪孽,真是悔恨萬分。決定痛改前非,洗心革面。佛門不是有句話叫苦海無邊回頭是岸嗎?太對了!那次在老法師的幫助下……”說到這兒,他發覺老和尚的神情突然一變,隨即又恢復了正常。他停頓了一下,接著說:“在您的幫助下,我確實是重新做人了。經過幾番折騰,現在算是小有成就吧。我忘不了您的大恩大德。今天我是特意來謝謝您老人家的。”說完,男人從口袋里掏出兩沓嶄新的百元鈔票,雙手恭敬地遞給老和尚,說:“這兩萬塊錢是我的一點心意,還望老法師笑納。”
老和尚微微一笑,豎起手掌將鈔票緩緩推回,說:“施主能回頭積極向善,那是佛主的功德無量,老僧有什么功勞呢?此物在五行之中到也有不小的用處,只是老僧已是世外的人了,要它何用?還是請施主收回把。”
那男人聽罷,一時怔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稍緩了片刻,他笑著說:“老法師怎么說它對您沒用處呢?您看,這廟已經很破舊了,大概多少年都沒有維修過了,還有這佛像也有些損壞,難道這些不需要好好修塑一下嗎?恐怕這些錢還不夠呢。如果您覺得這些錢不夠,我回去……”
“阿彌多佛,善哉,善哉,”老和尚一聲佛號打斷了男人的話,“施主誤解老僧的意思了。何為夠何為不夠?只要心中裝佛,佛在心中,便就是出家人的本分。天地之大何處無佛呢?人生一剎那,什么是有什么又是無呢?至于房屋廟舍何必要金碧輝煌?只要能擋風避雨于老僧就已足夠了。施主就不要再費苦心了。”說完,老和尚用若有所思的目光看著男人。
男人被老和尚看得有些不自在,笑著連連說“對對對”。
老和尚接著說了一句:“若是說重修廟宇,再興香火,還是交予有緣人吧。”
那男人強笑著,“您真是有道高僧啊。像我這樣的凡胎俗人哪有這種境界。”
老和尚悠悠地回答:“我佛慈悲,盡渡有緣人啊。”
男人心里暗暗恨道:老東西,你以為老子吃飽撐的,這種鬼天氣跑到這個破地方和你參禪悟道來了嗎?你把老子當什么人了,佛家三陪嗎?
男人又續上一根煙,強顏歡笑使他那陰沉的臉有些滑稽古怪。“老法師,最近有沒有人到您這兒拜佛?”
老和尚似乎還沉浸在自己的構思中,聽了他的話后,緩緩神后才說:“從來沒有。”
男人“噢”了一聲,繼續問道:“那,有沒有什么人最近在附近出現過?”
老和尚的腦海中浮現出自己修廟門的那天傍晚,一個男人,緩緩向荒谷中走去的景象。
“幾天前,確實是有一個人去了谷中。不知施主問這個干什么?”
男人干咳了幾聲,說:“那是我的一個朋友。您知不知道他干什么去了?”
老和尚笑著說:“這個老僧哪里知道?!當時老僧正在修理廟門,遠遠地看見那人獨自進了山谷。老僧有些奇怪,平時極少有人到這里來,而那位施主那么晚了去谷里干什么?老僧也有些納悶。至于你問他干什么去了,何時出來的,我是一概不知。不過……”
“不過什么?”男人急切地問。
老和尚看了看他,眼睛盯著門外,說:“不過,從那日起每天子時谷中必起的風聲就再也沒有出現過。老僧也覺得奇怪。”
一陣寒意剎時傳遍了男人的全身,在這陰森的古廟里,聽到一個不知多大年歲的古怪老和尚講了這么一段,能不起雞皮疙瘩嘛。男人不由得朝門外看了看,雨,還在不知疲倦的下著。他緩了緩神,狠狠地抽了口煙,心里罵著:這老東西怎么又給我講開鬼故事來了?(這真是個不講道理的混蛋,明明是他問出的問題,最后竟怪人老和尚。)
“嗯……既然您也不知,那就權當我沒問。”男人沉吟了一會兒,說:“嗯,不知老法師還記得不,兩年前您給我的那個佛法?”
老和尚聽罷,立刻警覺起來,一絲寒意從心底油然而起。他冷冷的問:“怎么了?”
那個男人不知此時正處在何種心態,好像沒有覺察到老和尚的變化,接著說:“多虧了它,我才有今天。但是我覺得應該還有比它更高的佛法。”他頓了一下,說:“萬望老法師多多賜予。我感恩不盡啊。”
原來如此!
老和尚有些失望,原來自己煞盡苦心地點悟他,竟然他一點都沒開竅。老和尚有些傷心,原來此人不是與我佛有緣之人,那有緣之人又在哪兒呢?老和尚又有些憤怒,這真是個貪婪愚昧之人。
“施主差矣。世間哪有什么能助人成功的法術呢?”老和尚冷冷地說:“老僧從來也沒有什么法術,更沒有將什么法術傳授給你。當時只是憑著老僧淺薄的一點修行指點了施主一下。至于施主能夠取得成功,那只是施主靠著自己的能力取得的,和我沒有絲毫關系。如果老僧的指點恰巧起了一點作用,也不過是巧合而已。萬望施主一定要明白。不過老僧有一言相勸,千萬不可再有這樣的念頭,萬一走火入魔,就將墜入萬劫不復的深淵,難以超脫。也徒然增加老僧的罪孽。”
男人用冰一樣的眼光盯著老和尚,“這么說,佛法你是真的不愿給我了?”
老和尚倒吸了一口氣,堅定地說:“老僧已說的很明白,根本就沒有施主所要的法術!請施主自便吧,老僧累了。”說完,他就閉上了雙眼,再也不睜開。
那個男人恨恨地站起身來,惡狠狠地看著老和尚:老東西,你竟敢騙老子!你以為老子是一個傻瓜嗎?姓鄭的那小子如果沒得到法術,怎么會那樣?好,咱們走著瞧!
男人走到門口,拿起雨傘又回過頭來看了看似乎已完全入定的老和尚,最后他帶著濃濃的恨意走進雨中,腳步聲漸漸遠去了,只有“嘩嘩”的雨聲主宰著這片寧靜的世界。
真是罪孽啊!老和尚顫抖著枯廋的身體,他覺得自己已經墜入了阿鼻地獄,馬上就要受地獄酷刑的折磨。他深深地感到了那個男人的貪婪,邪惡,頑固不化。可是兩年前的自己,為什么會把那咒語的一些東西告訴他呢?鬼迷心竅?是劫數?還是……?雖然只是很少很少的一點。因為當時連老和尚自己對那咒語也是不甚了解。但這已經足夠他墜入阿鼻地獄不得超生了。雖說當時他是懷著佛家慈悲的情懷,為拯救一個落魄無助的靈魂,可是也不能作為使用邪術的借口啊。
兩年以來,老和尚對那咒語的了解已經較深了。越是了解得多他的罪惡感越重,他越后悔兩年前自己的所為。今天這個人又來索要咒語,老和尚怎么會給他呢?但從此以后恐怕永無寧日了。
老和尚面向佛像跪下,流著眼淚,看著佛像合什的雙手。
如果不是第一代廟主留下來的,他真想將那絹帛付之一炬。他覺得自己已釋放出了一個魔鬼的心,可自己現在卻不能阻止它消除它。
“佛主寬恕弟子吧。”老和尚虔誠地跪伏在地上,久久沒有起來。
天色更加陰暗了。
雨中的古廟就像蹲立在曠野中的黑色玄機,那盞孤獨的青燈一夜也沒有亮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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