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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來一百次,結果都一樣


  她一邊擦著嘴角,一邊笑著,那種很肆意的笑,像個天真的小孩得到一件期盼已久的玩具般快樂。

  她剛剛用手絹捂住嘴,忽然“咣當”一聲,她碰倒了瓷碗,桌上子閃出一件銀白色的東西,在陽光照耀下,閃閃生耀。

  銀白的掛件,極為精致的墜子,上面刻的是妖艷的玫瑰,那上面花瓣的一點紅,像唇上滴血般怨毒。

  “最絕色的傷口。”錢心儀喃喃地說著,笑了,抬頭望向杜緹峰,大聲問道:“喂,是你的嗎?”

  “這甜湯是太子爺讓人做的。”杜緹峰說。他心里有個疑問,也許是唐寶明自己做的,也只有他,才最清楚她的口味。

  錢心儀猛然抬頭望向唐寶明,嘴角仍在笑,眼睛瞇成一條線,“喂,為什么是我?”

  唐寶明的呼吸有點凌亂,他挪了一下椅子向外,好像存心避開她的目光。

  錢心儀卻把身子趴在桌上傾向他,悠然地說:“我告訴過你我喜歡銀飾嗎?”

  她露出錢心儀招牌式的笑容,眼里乖巧柔順。

  唐寶明的身子不自覺地向后傾,她卻靠他更近,仿佛要把這張桌子都擠掉。

  “你有病啊,都說了不是我啦,我怎么知道你喜歡什么啊!”

  他被她逼急了,他面無表情,他的臉上總是冷冰冰的,在大多數的時候都這樣。

  杜緹峰把腳踏在一張空椅子上,悠然地道:“寶明,那天我跟你說我有個相好喜歡銀飾,你不是還講‘跟錢心儀一樣哦’這樣的話。”

  他說出這句話來,感覺有一道寒光直向他射過來,如果目光能殺人,恐怕他現在已經倒下了。

  錢心儀抓起那個掛件,止不住地露出高興的笑容,笑得整張臉都要融化了。

  她在笑的時候,陽光都寂寞地收斂著,所有的春光,都變得黯然失色。

  氣氛變得有點愉快,然而,在下一秒,卻讓錢心儀的一句話,打破了剛剛才有的一點和諧。

  錢心儀望著杜緹峰,說:“我見過哈全。”

  唐寶明的目光陡然一沉,冰冷如霜,他直直地望向錢心儀,如果目光可以殺人,也許錢心儀此刻早就千瘡百孔。

  只是,錢心儀仍微笑,望向那縷陽光。

  “這話你應該早跟縣令大人說。”

  錢心儀微微搖頭,“不行。”她頓了一下,又道,“因為我知道無論我說什么,都沒有人會相信。”

  ……

  那天,她在百花樓上舞臺上跳舞,有一個穿著十分富貴,臉上的神采精光,因為他腰上的一個玉佩,所以她注意到了他。

  跳完舞后,她去了外面的攤子喝酒,他一直在她的旁邊的桌子喝酒;她回客棧,又看見他坐在樓下喝酒。

  她看到他的時候,他總是在喝酒,他喝酒簡直就像喝水似的,最奇怪的是,他的臉色一直不變。

  一連三天,錢心儀一出房門,都能在第一眼捕捉到那個男人。

  那天錢心儀從外面回來,一把從他的手里搶過酒杯,嘴角微微上揚,皮膚泛著晶瑩的光彩,比陽光更耀眼。

  后來,錢心儀便知道這個男人是哈全王爺。

  哈全王爺也對她笑,是那種很雅儒,很有禮貌的笑。

  似乎能猜想得到,他年輕時是個美男子,直到中年依然頗具魅力,眼睛炯炯有神。

  他優雅地笑問她:“可不可以陪我去吹吹風?”

  他一揚手,便有人上前來,將一條黃澄澄的金子放在桌上。哈全王爺那白凈的手,將黃金推于錢心儀的面前。

  錢心儀點了一根煙,吸著,煙頭的微光靜靜地閃耀。

  “好,反正閑著也是無聊。”錢心儀笑意風生。

  雖然那晚錢心儀雖然有約會,但爽約這種事,她又不止一兩次。

  在之個方面,她頗有堅持從一而終的品德。

  那天晚上,他們上了渡船,吹了一個時辰的江風。

  錢心儀并沒有說什么,只是站在船頭上,望著天上的星星,還有江面上的熒光粼粼,大多的時候,她只是在發呆。

  而哈全王爺對她一見如故,他特別能說話,他的話仿佛整個船倉都裝不下。

  錢心儀幾乎立刻就后悔陪他出來。

  他把他從有記憶以來,到他滄海桑田的經歷,巨細無漏。

  他閃爍其詞地講到了自己的兒子,可以看得出來,他真的很愛他的兒子。

  “你妻子呢?”錢心儀好像問了,又好像沒問。

  他并沒有直接回答,而是笑著聳聳肩,含糊地顧左右而言其他。

  上岸時,錢心儀發現了有人在跟蹤他們。

  她如果不把那個跟蹤他們的人揪出來,痛扁那人一頓,那她可能會連覺都睡不著的。

  但哈全王爺卻阻止了她。

  再后來,錢心儀便再沒見過他了。

  ……

  唐寶明去過哈全被殺時的那間房,一進去,便覺得陰森刺骨。

  穿堂而過的風,將燭火吹得飄飄搖搖,一張泛黃的紙從她的頭頂飄落,一名絕世俏佳人。

  他的心里,地漫天燃燒的紅葉。

  唐寶明驚訝地張大嘴,忘了合上,但他的手,是顫抖的。

  “她是誰?”

  然而,能夠回答他的人也許都已經經死了。也許活下來的,也不愿意說。

  活著的,生不如死。

  ……

  當太陽終于被張著尖利牙齒的遠山吞噬的時候,天邊被鮮血染透。

  直到沉沉的夜幕降落在每一個人的肩頭上,錢心儀站在光與影的交錯中,臉上的表情反復不斷地變化著。

  只是,她脖子上的一件東西在閃閃發亮,是滴血的玫瑰。與她嘴角難以形容的弧度,相映襯,發著奇異的光。

  唐寶明默默地望著她,他的表情安靜,但不安寧,他的心似乎永遠都不能安寧。

  他與他那永不安分的愛人,相互傷害——用情廝殺,遍體鱗傷;然后她離開;然后在傷口未結痂的時候,由頭再來;直到終于有人厭倦了這個殘酷的纏綿游戲,永遠地離開。

  然而,一個人以為的永遠,并不會是永遠,因為誰也不知道永遠有多遠。有時候,計劃不及變化快。

  這個世界有時無比的狹小,但是,如果唐寶明真的要離開,他有一千個理由;而他留下來,卻一個理由都不需要。

  他重遇了錢心儀,在他見到錢心儀以后,他怎么能允許自己離開?!

  他再也無法回到那種安定的日子,也許他的心,從來就沒有安定過。

  也許身為太子的他,什么都有了,但缺少一樣,便可推翻一切,推翻天地的定限。

  唯一缺少了,是唐寶明。不是因為愛她那一點,而是因為愛她。

  不是別的人都不好,只是因為除了錢心儀,再也沒有人是錢心儀。

  僅此而已。

  一只小狐跌跌撞撞地跟在錢心脫離危險的身后,搖擺著尾巴,咬住錢心儀的長裙,那白色的毛上,染了血紅色。

  錢心儀蹲下身子,看著小狐那黑黑的大眼睛,眼神干凈。

  她看到的,是孤獨和痛苦。

  “你的主人把你拋棄了?”錢心儀把它抱上來。

  唐寶明的手指動了動,也許他是想阻止錢心儀,也許只是想告訴她,至少不要把這條臟小狐抱上身。

  但他一定看到了錢心儀的眼神,她如果真的要做什么,唯一的選擇就是讓她做。

  空氣里飄浮著小狐的味道,小狐在錢心儀的懷里蹭著,輕輕地咬著她過來的手指,渴求親近。

  止不住的,想要靠近,一人一獸兩顆孤獨無助的心。

  錢心儀的笑容溫柔如水,有點孩子氣,眉眼彎彎,春風拂面。

  但現在天已全黑,錢心儀輕輕地撫摸著小狐頭上的毛,輕輕地說:“它要睡覺了,我們回去吧。”

  “它……”杜緹峰望著那可憐兮兮的小狐,又迷惑地望上錢心儀的臉。

  “我覺得行館多少有點不便。”錢心儀沖著杜緹峰說話時,左手摟著小狐,右手搭上他的肩膀,“不如住到我哪里吧。”

  “哪里啊?”

  杜緹峰在說話的時候,直覺得脊背一陣發冷。他知道唐寶明一定在用最冰冷的眼神望著他。

  只怕他交友不慎。

  “我家。”錢心儀嘴角浮動著嬌媚的笑容。

  從未聽她提起她的家,杜緹峰點頭說:“好啊。”

  “喂……”唐寶明很想說什么,但是無論他怎么說都不合適。

  錢心儀并沒有看唐寶明,只是拽著杜緹鋒的衣服,像溜狗一樣把她拽走。

  杜緹鋒也只能跟著她走。

  遠遠是拋下唐寶明在黑夜中。

  ……

  有此致東西從一開始就已經注定了,無法改變。

  果然是她的房子,滿是香草氣息。

  青花被子,神秘而浪漫。

  燭火,隨風飄搖,寂寞無聲的浪漫。

  燭火旁的蠟雕,圣潔而美麗。

  “你做的?”杜緹峰問。

  錢心儀坐在太妃椅上,悠然地吸著煙,很顯然他問了也是白問,她的手夾著煙,柔軟地搭在扶手上,突然眼神向杜緹峰直逼而去。

  “人什么要這樣對我?”

  “什么?”杜緹峰以為自己聽錯。

  “為什么要這樣對我?”她一字一句,說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杜緹峰沒有聽錯,卻仍茫然。

  “你以為我是傻瓜嗎?連這點都看不出來?!你覺得這樣很好玩嗎?你覺得我什么錢都能花得心安理得嗎?”她氣焰高漲地開始摔東西。

  杜緹峰一顆心直往下沉,再多的抱歉,都只能化作一聲“對不起。”

  錢心儀搖搖頭,心情似乎平息不少,淡淡地說:“你不明白我的意思。”

  這讓他真的越聽越迷糊了。

  “我不是這個意思。只是,你為什么要對我這么好?”她臉有痛苦之色。

  “如果讓你覺得不舒服,我很抱歉。”

  “錢心儀沒有誰都能活,你以為!”她神情倔強,眼神難得的深沉,是絕望的顏色。

  “對不起。”除此之外,杜緹峰真不知還能說些什么。

  “你想要什么?”錢心儀冷靜地問。

  “你已經習慣這種交易了嗎?”不知為何就說出了該話,說出來后,馬上就后悔了。

  錢心儀手中的煙已經燃盡,煙灰長長的,她卻不動。

  他的話沒能傷害到她,大概是因為他對她是無關重要的人。

  杜緹峰覺得自己現在的樣子一定十分狼狽,像是跳梁小丑,而且他說了一句極應場景的話,“我所做的一切,只因為我愛你。”

  白色的小狐蜷縮在椅角,咬著地下的毯子,已靜靜地睡去。

  “我愛你,可這與你無關。”那語聲輕飄得不像他的聲音。

  唐寶明,不如我們由頭來過!只要像以前一樣沒心沒肺的說出來,就是唐寶明不能抗拒也不想抗拒的魔咒。

  杜緹峰很想說:“錢心儀,不如我們由頭來過。”可是,他說不出來,是因為突然明白,也許就算由頭再來一百次,結果都一樣。

  誰也不能保證自己,就更不能保證他人。

  “我愛你,錢心儀,但是這與你無關。這里不是我的位置。”說著,杜緹峰拿起披風,要開門。

  此時,錢心儀追上來拽著杜緹峰的衣角,滿眼都是乞求:“留下來。”

  寂寞能殺死人。依戀和愛情隔著天塹之遙,她對他只是依戀而已。

  “好吧。我不走,我到門口去抽根煙。”

  他靠在門口,看到不遠處的墻上,唐寶明就站在那里抽煙,不知道站了多久,更不知他還會站多久。

  他在等,他會一直等下去,一個受了傷的人,在等另一個受傷的人。

  由頭來過是錢心儀的口頭禪,只因為會受傷,只是因為最后會分開,所以她寧愿在愛消逝之前將它冰封,等合適的時候再開啟。

  其實,她這種及時抽身式的放棄,跟她追求愛時是一樣的心情,害怕真的失去。

  杜緹峰從唐寶明身邊走過去,帶著一顆被撕裂的心,從他身邊走過去。

  錢心儀從屋里走出來,走向他們。

  不如我們由頭來過,還是,其實他們從來就不曾分開過。

  但是杜緹峰無法回頭去看,這里沒有他的立足之地。

  月光下,兩個長長的影子被慢慢地拉長,兩點紅色亮光,炫目。

  ……

  接到下人的消息,錢心儀出了事,杜緹峰不顧一切地沖進她家,像瘋了一樣的地擂門,心里只有一個念頭,不,一定不能讓錢心儀出事。

  “心儀,心儀!”

  就在杜緹峰準備踢門的時候,但就在這個時候,門突然開了。

  是唐寶明,他打開門,用詫異的眼神望著他。

  杜緹峰臉色蒼白,無地自容,但他不理任何事情,只問道:“她呢?”

  唐寶明壓低了聲音說:“她睡著了。發生了什么事?”

  杜緹峰感到一陣虛脫,眼簾垂低,虛弱地吐出一個字:“好。”

  轉身離開。這里沒他什么事了。

  “緹峰……”唐寶明在后面喊他的名字,猛然了一下,說,“進來看看嗎?”

  氣氛有點尷尬,杜緹峰卻回答得十分干脆:“不!”背對著那門,背對著唐寶明,其實眼神并不是那么堅決的。

  “我知道你是擔心她,既然來了,就進來吧。”唐寶明的聲音極為誠懇。

  就像他們剛剛成為朋友時那樣友善,心無雜念。

  杜緹峰沒有回答唐寶明,因為他怕他一開口,發出的只有哽咽的聲音。

  他走了,腳步輕快。他只是想確定錢心儀沒有事。

  唐寶明在門口坐下,手里提著一壇酒。

  月很涼,風很涼,夜很涼,酒,卻很暖。

  幾杯下肚,但覺熱血沸騰,引亢高歌:“君不見黃河之水自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回。君不見高堂明鏡悲白發,朝如青絲暮成雪。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

  這正是李白的千年絕唱“將進酒”,以前唐寶明總覺得這不過只是個酒鬼瘋言瘋語。

  但此刻幾口酒下了肚,只聽了兩句,已覺得這首長歌的確是氣勢磅礴,古來少有。

  再等到一曲終了時,他已不覺熱血奔騰,熱淚盈眶,不知不覺問,已將半壇酒都喝了下去,嘴里猶自喃喃道:“五花馬,千金裘,呼兒將出換美酒,與爾同銷萬古愁……來,緹峰,我敬你一杯,與你共銷這萬古愁吧。”

  “五花馬,千金裘,呼兒將出換美酒,與爾同銷萬古愁!”

  乍聞聲音,唐寶明緩緩地回過頭去,只見錢心儀站在月光下,如飄在人間的一縷香魂,隨時來,卻又隨時消失。

  他們就那樣默默地望著對方,已不需要用言語來表達什么,似是無聲更勝有聲。

  ……

  凌晨的街道,沒有一人,所有人都睡了吧,沒有人會注意一個眼淚順著臉龐肆意橫流的人。

  以前總笑錢心儀是夜貓子,原來他自己也是,每個人都可以是。

  杜緹峰像游魂一樣在街上飄著,點著一根煙,一直走吧走。

  看見一扇熟悉的門,靠在那里,望著凄清的夜,一腔情愁轉為煙云。

  這個漫長的夜晚總會過去,雖然會有些冷,是非常冷。

  迷迷糊糊的,他就睡著了。

  當陽光灑下來刺眼,杜緹峰睜開眼睛,便看到了一張絕美的臉,陽光斜斜地打在她的臉上,她驚人的美,原來來自她遺世而獨立的姿態,浮沉滄桑依然保持的純真。

  她靜靜地望著他,眉頭皺了一下,“睡得還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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