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回生，二回熟，如今林禾在機動隊也算是半個熟臉，借衣服什么的也越來越熟練了。看守隔離區的護衛隊員見林禾一身機動隊服，但脾氣做派又不像是機動隊的人，正拿不定主意，就遠遠地看見一隊裝甲車自路口開了過來。

        林禾順著他的目光回頭，正看見夏秋白端坐在裝甲車里，正要笑不笑地看著他。

        還真是冤家路窄啊，林禾正愁沒處找夏秋白結工錢呢，這會他倒自己送上門來了。

        裝甲車停在林禾身前兩步的位置，林禾抱臂等了一會，見夏秋白沒有要下車的意思，才紆尊降貴地上前敲了敲那開了條逢的車窗玻璃：“你怎么會在這？”

        林禾在檢測站等了一個多小時，和黃新在西門分開后又輾轉了幾班公交車才到這，算算時間竟然比先走的夏秋白還快上一步。

        夏秋白沉默著沒有接話，倒是林禾無師自通地讀出了他的意思，林禾說：“感染者就是在這一片？”

        夏秋白點了點頭。

        這時，隔著一條街區的崗哨點傳來了一陣喧嘩的聲音，林禾抬眼望去，就見一隊游行示威的群眾正扯著嗓子和值班的護衛隊員扯皮，看樣子是想往隔離區里面去。游行的人手上都拉著橫幅，林禾掃了一眼，看見了驅逐狩兵四個大字。

        林禾猜想關于變種病毒會感染普通人這件事議會目前應該還沒有對外披露，這群膽大包天的苦主正不知死活的要往虎狼窩里去。

        坐在后排的楊勇被這群人搞怕了，如喪考妣地拉著臉，和夏秋白打了聲招呼便去和稀泥去了。夏秋白目送這人走遠，作勢關上車窗就要離開。

        “哎，夏秋白。”

        夏秋白關窗的手一頓，抬頭看了林禾一眼。

        林禾笑著說：“您看這次任務您需不需要在下幫忙？”

        林禾頭發長得快，原先扎手的寸頭已經長到了半指長，再配上他那張因為常年風餐露宿而有些營養不良的臉，笑起來倒像是和夏秋白一般大。

        夏秋白盯著林禾諂媚的笑容愣了一下，他朝林禾打了個手勢，這人便忙不迭地跟了上來。

        清除隔離區感染者其實并不難辦，雖然勒南用獸化來定義變種病毒感染者的外部特征，但實際上，這些感染者并不會像舊時代喪尸電影里的怪物一樣不死不滅。

        這事處理起來最難的一點大約就是他們需要克服自己的心理障礙，畢竟哪怕理性告訴你那些感染者已經是個死人了，現實中要開出徹底結束他們悲哀生命的一槍也需要莫大的勇氣。

        “變種病毒通過接觸傳播，離開人體后能存活24小時以上。所有人射程范圍內不要靠近感染者，明白了嗎？”

        機動隊員臉上套著面罩，腳跟一碰大聲地說：“知道了。”

        接著，夏秋白揮了揮手，一群人就這么原地散了。而林禾則惦記著夏老板沒結的工錢，只管跟著他走。

        繪班區因為年代久遠，很多居民樓建設的都不符合規范。夏秋白領著林禾拐進了第一個巷子，就見左右兩棟居民樓的走廊相對而立，中間余留的巷道不過兩米寬，是個不費力氣就能在兩棟樓來回串門的距離。

        夏秋白這大半輩子，估計除了出任務的時候會路過繪班區，大約也從來沒有仔細地觀察過這么個地方。林禾站在狹窄的巷子口，抱臂看著夏秋白走上臺階，眼見他要敲門，才出聲喊了一句：“喂！”

        夏秋白回頭看了林禾一眼。

        “這十五個街區，你該不會打算一戶戶敲過去吧？”

        按照無風城一街區十棟居民樓來算，十五個街區就是一百五十棟居民樓，這么挨家挨戶的敲過去要忙到什么時候去？況且繪班區的居住率不高，一個街區真正算下來住戶未必就有一百人，挨個排查太過浪費時間了。

        “你有什么高見？”

        林禾擺擺手：“高見談不上，我的建議是你先在通訊器上調出這十五個街區水電費的欠費名單，再依照門口對方垃圾的多少挨個敲門。”

        夏秋白擰眉，似是不解。

        “我說，你也太不知民間疾苦了吧。”林禾一攤手，“你看看這個鬼地方，在整個無風城還能找出第二個連路都是坑坑洼洼的地方了嗎？這個地方的人沒有錢，他們住在這并不是因為這里是他們的家，而是因為他們沒有地方去，這里恰好又沒有人住。”

        無風城的房子沒有私人一說，哪怕是中心區的獨棟別墅也都是政府的財產。理論上說，凡是居住在無風城內的人都要向政府繳納住房租金，兩類人除外：一類是光明議事會的諸位議員，他們掌握著無風城的各項大權，也就因此獲得了特權；還有一類就是繪班區的垃圾，他們交不起租金，秉持著‘要錢沒有，要命一條’的行事準則在繪班區醉生夢死。

        夏秋白用自己的隊長權限登錄了內網很快就獲得了隔離區居住人員的初始名單：“然后呢？”

        林禾下巴一揚：“照這個名單找門口沒有垃圾或是垃圾比較少的。”

        “為什么？”

        尋找在住人員不應該找門口有垃圾的嗎？

        之前無論在新區還是域外，面對怪物的時候夏秋白總是表現出一副游刃有余的樣子，很多時候林禾都會忽略夏秋白比他小五歲的事實。而現在，在聽見夏秋白這個問題之后，林禾終于忍不住笑了出來：

        “繪班區和你們中心區不一樣，它沒有專人定時定點地前來清理垃圾，離這最近的垃圾站隔著三個街區，你說這里的人會跑那么遠去扔垃圾嗎？當然不會，不過他們也不會把垃圾堆在自己的家門口。”

        林禾說著打了個響指：“為了避免不必要的紛爭，他們會有志一同地把垃圾堆在無人居住的住房門口，因為有人的話，萬一遇見一個暴脾氣，恐怕不僅要挨頓揍還要連夜搬家。”

        林禾說到挨揍時語氣頓了一下，眼睛笑瞇了起來，大約湊人這事他沒少干。

        夏秋白點了點頭：“倉稟實而知禮節。”

        半個小時后，當林禾繞過一個側翻的垃圾桶從小巷里走出來的時候，夏秋白已經在那里等他了。在這半個小時里，他們清完了九個街區。雖然這片蓋滿了筒子樓，但居住率實在不高，基本上是十室九空，加上繪班區的狩兵大多都是老弱病殘，感染后基本上三天內都相繼去世了，出現獸化的情況據他們判斷應該就在百分之三十左右，清理起來倒也沒費什么力氣。

        林禾和夏秋白會合之后繼續往隔離區里面去，沒等走兩步，林禾突然發現不對：“你帶的兩隊人呢？”

        夏秋白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似乎是不明白為什么過了這么久林禾才突然有此一問——早在十幾分鐘之前夏秋白就已經把人使喚走了。

        “我讓他們去處理尸體了。”

        這片隔離區幾乎每隔五十米就有一具感染者的尸體，雖然現在已是深秋，不像夏天那樣炎熱，但感染者尸體也比正常的尸體更容易腐爛發臭。在上個街區夏秋白一走近巷子就聞到了一股撲面而來的尸臭味，那應該是數天前的尸體一直放在原地沒有處理的緣故。

        兩人拐進了一個新的街區，看見了不遠處橫躺在地上的尸體。

        感染者畢竟不是普通死亡，他們在感染變種病毒之后，五臟六腑會被體內瘋狂躁動的能量割的四分五裂，在之后的幾天，他們或許外表并無異樣可內里已經糨糊般地攪在了一起，最終在一次驚天動地的咳嗽中把它們血肉模糊地團成一團，再一股腦地吐了出來，然后當場氣絕身亡。

        世界上大概沒有比這更為折磨的死法了。

        林禾嘆了口氣，正要說話，一抬頭就愣住了。

        夏秋白順著他的目光看去，那是一個背影頗為魁梧的女性，她倒在消防栓的前面，身前有大片大片干涸的血跡，其中還混雜著部分血塊，散發著陣陣臭味。她的眼睛無力地睜著，左手和右手交疊在一起架在她的脖子上，她臉上凝固著痛苦掙扎的表情。

        林禾在原地愣了兩秒，他不知道此刻自己是什么表情。

        這一路他在隔離區看見過無數倒在地上痛苦死去的人，他可以平靜地開槍殺死每一個他所遇見的獸化感染者，可是當他看見這個女人一如其他人一樣難逃這種悲哀命運的時候，林禾突然發現，他之前所表現的冷靜與理性不過是因為他與那些已經死去的感染者是萍水相逢的路人罷了。

        林禾來到女人的身邊，居高臨下地看著她臉上掛著的痛苦表情說：“我認識她。”

        夏秋白從未在林禾的臉上見過如此認真的表情——他下巴繃緊，嘴唇抿成一條直線，臉上的傷口還沒痊愈，側臉上還有一塊疤。

        “十八歲那年我參加機動隊的申請沒能通過，一個人身無分文來到繪班區的時候就是她跟我指了一間住處。”林禾咧嘴笑了一下，因為嘴唇太干，下嘴唇隨著他的動作自中間裂了一道小口，鮮血馬上就涌了出來，“我從來沒見過比她更會鉆營的人，她就隨手給我撬了個空屋的鎖，竟然讓我給她白打一年的工。”

        林禾語氣憤懣，落下的眼神卻有些溫柔：“他娘的，我就為了一個鎖……”

        “這個女人很煩，脾氣又臭。”林禾說到這切了一聲，“現在可總算死了。”

        嘴硬心軟的人大概是這世界上最可憐的人，哪怕他心里有千言萬語，說出來的話都像是刀槍劍戟。那無堅不摧的利刃一頭傷人，一頭傷己。

        夏秋白看著林禾的側臉張了張嘴，說：“節哀順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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