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心區的夜晚不像其他區那樣吵鬧，路邊的照明燈感應到有人路過依次亮起，片刻過后又無聲湮滅。深秋的夜晚帶著攝人的寒意，無風城居住區門窗緊閉，薄薄的一面玻璃好像輕易擋住了那無處不在的寒意。

        其中一棟朝南的房子燈火通明，倘若有人細看便會發現其中煙霧繚繞，像是舊時代文藝工作者用干冰仿制的假冒偽劣的人間仙境。這人間仙境里還住著人，只見屋里傳來一陣驚天動地地咳嗽，接著一個人影快步向窗戶靠近，一抬手把玻璃窗推到底。

        “你這是要做什么？”

        夏秋白剛一進門就被眼前這煙霧繚繞的人間仙境嚇了個夠嗆，他伸手把室內的換氣系統開到最大，在一片迷霧之中摸到客廳，抬手就把陽臺的窗戶一并推開。

        晚風穿堂而過，三兩下便把屋內的三無仙氣非法取締了。

        待屋內的白煙散了些，林禾才從一片混亂中抬頭。他手扶在櫥柜上，彎著腰，眼睛被熏得通紅，手里還拿著一只沒了鍋底的木柄。

        林禾很艱難地保住了他男人的面子，沒讓白煙把他眼淚熏出來。他把末端已經熏得焦黑的木柄扔在鍋臺上，一邊咳嗽一邊說：“還不是你家里什么東西也沒有，煮根玉米鍋還漏了，早知道我就直接啃了。”

        “……”

        夏秋白一手把林禾撈起來扔到一旁的沙發上坐下，回到廚房時才發現加熱臺還沒關，上面留著一坨漆黑的東西，隨著加熱臺溫度的升高還時不時冒個小泡，塑料的膠臭味彌漫了整個屋子。

        這是上個月夏秋白生日的時候勒南送給他的生日禮物，一個裝飾用的塑料鍋。夏秋白都不記得自己隨手把它塞哪里去了，難為林禾還能把它翻出來。

        夏秋白伸手關掉加熱器的開關，回頭看見林禾坐在沙發上把身體躬成了一只蝦，面上脹得通紅，咳嗽大有停不下來的架勢。

        夏秋白給林禾倒了杯涼水，走過去就著他躬起的脊背順了兩下，待林禾好些了才又轉身回到玄關，彎腰把先前扔在地上的塑料袋拎了過來。

        夏秋白看見林禾喝了口水才開口說：“樓下就有個便利店。”

        林禾把手邊的白水一飲而盡，然后湊到吧臺前作勢伸手就要去扒拉塑料袋：“沒錢啊。”

        夏秋白躲了一下，林禾沒摸著便繼續道：“是你讓我來的，不得管飯啊。”

        林禾在摳門方面大約已經出神入化到人神共憤的地步，寧愿自己餓著也不肯多出一分錢。夏秋白猜他大約是把自己家翻了個底朝天才勉強找到這兩只玉米打算給自己墊墊肚子，也好活著等到他回來蹭上一頓免費的餡餅。

        夏秋白的鍋和加熱器在林禾的折騰下英勇就義，萬幸的是夏秋白帶回來的大多都是熟食，兩人總算是能湊合有口飯吃。夏秋白把晚飯從塑料袋里拿出來，一邊收拾一邊把下午議會上的事簡單地同林禾說了一遍。

        “李楨居然是上一任審判院負責人的秘書，難怪。”林禾隔著吧臺坐在夏秋白對面，夏秋白看他在一堆肉里挑挑揀揀，最后找的藏在最里面的一塊土豆，“他知道多少？”

        夏秋白今天忙了一天，原本就沒什么胃口，隨便吃了一點之后就把筷子擱在了一邊：“自由意志同盟當時對外宣稱是反學術壟斷的科學研究協會，31年前郵件事件發生的一個月后，第一個公開露面的自由意志同盟成員是一個叫做奇耶的男人。”

        “奇耶，”林禾嘴里還嚼著土豆，說出的話有些含糊不清，“沒聽說過。”

        “奇耶只是自由意志同盟走進大眾視野的一塊敲門磚。”夏秋白起身給自己和林禾各倒了一杯水，“這個人的出現直接導致了后來研究院失勢、進化派上位。”

        夏秋白把水杯放在桌上推了過去，水杯在林禾手邊停了下來，杯子里的水因為慣性灑了一些出來，沾濕了林禾的袖口：“他有什么特殊之處？”

        “這個名叫奇耶的男人第一次出現在大眾視野就公開宣稱自己是自由意志同盟的人，也是當時自由意志同盟第一個承認自己身份的人。他的特殊之處在于他屬于變異失敗的基因異常人群，第一次出現在公眾視野是他在自己的社交帳號上上傳了一則異常基因病的治療視頻，這個視頻在當時造成了不亞于郵件事件的沖擊，報紙上關于他的報道連篇累牘。”

        關于變異異常人群的基因缺陷病至今都是個難以攻克的醫學難題，那么當年那個自稱是基因異常人群的奇耶究竟是個惑世盜名的騙子，還是——

        “是真的，至少當時是真的。”夏秋白看出了林禾的疑慮開口說，“李楨議員說，當時關于這個奇耶的調查是他主辦的，調查結果也是他親自確認的。”

        無風城育嬰院有記錄每個新生兒的基因資料的數據庫，當時賈棣議員曾經派他的秘書李楨前往育嬰院確認過，奇耶確實是變異失敗的基因異常人。奇耶變異失敗的異常部位集中在脖頸肩，他從出生起就帶著一個碩大的肉瘤，像是一個肩膀上頂著一高一矮兩個腦袋。而引起全城轟動的那段視頻里奇耶與平常人沒什么兩樣，肩膀上自出生起就與他相依為命的另一顆腦袋不翼而飛。

        奇耶出現的時機太過巧合，當時研究院遭遇信任危機連帶著議會公信力遭到質疑，無風城內涌現了一波一波的抗議游行活動，最后在幾次大規模的武裝沖突過后，議會不得不向民眾妥協，議員席位由原本的選舉人制度轉變為全民公決，而奇耶就是在全民公決下第一個登上議員席位的自由意志同盟的人。

        “特殊時機出現的特殊的人物最后登上了特殊的位置，”林禾把嘴里最后一口肉咽下去，接著說，“奇耶出現把自由意志同盟推到明面上來，他的特殊身份加上背后有可能治愈絕癥的醫療體系，看上去是個不錯的精神旗幟。然后呢？”

        夏秋白把水杯里的水一飲而盡，說：“奇耶登上議員之位的第二天就死于一場刺殺。當時他才接受完電視臺的采訪，回公寓的路上遇到恐怖襲擊，整個裝甲車被預先藏在車底的炸彈掀翻了出去，全車四人無一生還。”

        “剛剛暫露頭角走馬上任的議員先生在返程途中遭遇刺殺，而他恰好又是自由意志同盟的人……”林禾一邊眉毛挑起：“你知道這聽起來像什么嗎？”

        夏秋白和他對視一眼：“像失勢的研究院對新晉議員不滿暗下殺手？”

        “沒錯。”林禾打了個響指，笑瞇瞇地說，“無論這事是誰干的，但所有人最先懷疑的一定是研究院。當時郵件事件直接導致老院長查拉梅引咎辭職，新任院長安文平議員的位置還沒坐穩，又被群情激憤的民眾全民公決投了下去，從當時往前數個幾十年，研究院都沒有發生過比這更丟臉的事，要說是研究院的打擊報復也合情合理。”

        沒有人想到這場所謂的刺殺事件其實是自由意志同盟的自導自演。奇耶所說的加速變異基因與人體基因融合的試劑根本就是無稽之談，表面上看他確實像是被治愈了，實際上不過是飲鴆止渴，他當時就算沒有死于那場刺殺，也會死在下一場刺殺，或是下下場，因為他活著本身就是一個破綻。

        “真是好手段。”林禾把筷子夾在指尖露出半個掌心拖住下巴，“按照當時的情勢，只要他們暗中稍稍推波助瀾，那研究院一定被這盆臟水扣得死死的，雖然自由意志同盟這么多年來一直銷聲匿跡，可是照他們這一出手就能把天捅出半個簍子的手段，我想議會里其實一直有他們的人，對吧？”

        “不錯。”夏秋白見林禾沒有再吃的意思，隨手把他掛在指尖的筷子抽走放在一邊，說，“據說當年氣勢最盛的時候，議會上三分之一都是他們的人。就是那個時候帕特議員把他唯一的女兒嫁給了羅杰博士。”

        “羅杰？”林禾對于無風城這短短兩百年的歷史也算是有所研究，之前夏秋白所提到的除了短的只在大眾視野中活過五天的奇耶，其他人對他來時也還算是耳熟能詳，可這個羅杰博士林禾對他倒確實一無所知。

        “羅杰是自由意志同盟的主要成員之一，更是后來逐風計劃的主要負責人。據說當時奇耶在視頻中注射的妙手回春的神奇試劑就是他一手研發出來的。由于當年的局勢混亂，很多事情都沒有辦法考證，但是勒南堅持認為羅杰研發的一代試劑從其功能上看更像是促近變異基因與人體融合的催化型試劑。而且勒南說一代試劑其實并沒有一個準確的名字，更重要的是，當年最開始流入市場的那批試劑并不是像我們在大地制藥倉庫里看到的那種白色和棕色的混合試劑。”

        “也就是說，我們拿到的其實不是一代速化劑？”

        “也不是。”夏秋白搖了搖頭，“第二次逐風計劃之前的各版本可以看作是一代速化劑的前身。”

        林禾接過夏秋白遞給他的紙巾隨意地一抹：“所以當年的第二次逐風計劃還是失敗了對吧？”

        夏秋白點了點頭：“第二次逐風計劃推出的一代速化劑導致了近三千人死亡，當時議會里絕大多數的進化派都因為那次事件遭到牽連。帕特作為當時進化派代表首當其沖，在第二次逐風計劃失敗不久帕特和羅杰相繼遇刺身亡，隨后機動隊嘩變，研究院又重回議事會席位。”

        “就算當年研究院重回議事會也不可能把所有的自由意志同盟的人全部解決，但是如果是我，我至少會利用輿論把自由意志同盟的主要負責人全部控制起來。既然當時自由意志同盟活體實驗的主要資助者和負責人相繼死亡，議會上相關的議員又被追責入獄，那這次的郵件事件又是怎么回事？”林禾就著手邊的玻璃杯喝了一口水，“從現在的形勢看，像是有人重啟了逐風計劃，可是他們是怎么辦到的？”

        夏秋白正收拾在林禾折騰下慷慨就義的加熱臺，聞聲回頭把他那拿著黑色不明物質的手伸到了林禾面前，一抬下巴示意林禾把他的通訊器打開。

        夏秋白彈出的電子屏幕上跳出了一張照片，那是個三十歲上下的男人，金發碧眼。林禾掃了一眼，沒來由的覺得眼熟。

        “這是？”

        夏秋白把手中黢黑的玉米連帶著已經化成一張塑料餅的鍋扔進垃圾桶，隨手撥開了水龍頭：“他叫艾倫，是三十年前研究院最受矚目的新人，還是查拉梅院長的外孫。當年艾倫在福利中心接受教育的時候受到了自由意志同盟的影響加入了進化派，后來也因為這個原因退出了研究院。第二次逐風計劃失敗追責的時候，考慮到老院長的人情以及艾倫本身已經退出了議會，艾倫并沒有收到牽連，但他隨后也就失蹤了。”

        “你是懷疑這個艾倫很有可能和重新啟動的逐風計劃有關？”林禾說到一半突然停了下來，“等等——”

        林禾一把拽過夏秋白的手，他眼中這個年輕人的模樣漸漸與腦海中的人影重疊：“艾倫就是之前我們在隔離區遇見的那個老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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