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鳳尋第一次見到老呂侯的時候，他的年紀比呂子川現在還小一點，呂家雖是孟族的附庸，但也自成勢力，是孟族最重要的臂膀。所以不管從哪個方面來說，以老呂侯在孟族的地位和資歷，都有資格稱他的字。

老呂侯的笑容更加燦爛了，眼神也明亮得不像他這個年紀的老人所能擁有的。

“人活得久有一點好處，那就是什么稀奇古怪的事兒都見過。我記得，在三十多年前，或許是四十年前，曾聽人說起一樁奇事，有一艘出海的漁船遇到了風浪，幾天后搜救船找到了它，但漁船上只剩下一個活人，昏迷不醒，沉睡了足足一年，醒來后，他便不是他了。”

顧鳳尋含笑道：“那他是誰？”

“另一個人，從性情到喜好，從習慣到口音，全都不一樣了，最稀奇的是，那漁夫本來大字不識一個，醒來后卻寫得一筆好字，可惜啊……后來他瘋了，自己又跳入了海中，連尸體都沒尋到。”老呂侯是真的很可惜，那么稀奇的事，他一輩子也只遇到了一回，本還想找到那人細細詢問，結果那人卻死了。

再后來，老呂侯從書中知道了借尸還魂的事，世人多以為這是裝神弄鬼。

“果然是活得久了，什么怪事都能遇見。”顧鳳尋也是一臉稀奇的模樣。

草木活得久，成精，獸禽活得久，成妖，人活得久，成什么不好說，但見多識廣肯定是有的，只從一些蛛絲馬跡里，老呂侯就能推測出顧鳳尋是借尸還魂，一聲“大公子”是試探，而顧鳳尋則給了他明確的回應。

孟青梧，字鳳尋。孟族中，誰人不知。

沒有必要在一頭老狐面前遮掩，在三呂之地，沒有這頭老狐點頭，誰都寸步難行，同樣的，在三呂之地，也沒有這頭老狐不知道的事情，范九斤來了又去，他對假呂炎說的話，恐怕全都看在老呂侯的眼中，還有真呂炎藏身在呂侯府，沒有老呂侯的默許，怎么可能。更重要的是，沒有老呂侯的默許，呂炎怎么可能將快風號調出來。不過真正讓老呂侯想到借尸還魂這種離奇之事的，大抵還是呂炎對他的稱呼吧，只不知是什么時候被老呂侯的人聽去的。

“外頭風大，大公子，咱們里頭說話。”

看著顧鳳尋身上明顯比常人要厚實的衣裳與斗篷，老呂侯燦爛的笑臉略黯了黯，然后轉身，率先走入了海王閣。

此時天色已全然黑了，海王閣內里早亮起了燈籠，一排排向大堂蔓延，照得四壁明亮如晝。一面臨海的窗戶打開了幾扇，可惜不是月中，只有一彎月牙在天邊斜斜的懸著。雖不明亮，卻比閣中無數燈籠更招人眼。

“當時明月在，曾照彩云歸。”老呂侯望著窗外，感嘆的道，又看向顧鳳尋，“大公子應是來過海王閣。”

“未曾，老侯爺口中的明月，不在此處罷。”

知道這頭老狐疑心重，至此時還在試探，顧鳳尋不由得輕笑起來。他不曾來過海王閣，因為明月島上，有比海王閣更適宜賞月的地方，明月島亦是因此而得名。以顧鳳尋少年時候的脾氣，自然只往最佳處去，這海王閣么，真的不曾來過。

當時明月在，曾照彩云歸，這兩句，是顧鳳尋第一次去明月島賞月時題下的，詩雖古人所作，卻在當時，再沒有比這兩句更應景的。

老呂侯挺了挺身，神情比方才鄭重了些，道：“既不在此處，又在何處？”

“將去處。”顧鳳尋直言不諱，這事兒也無須瞞著老呂侯，因為瞞不過。

老呂侯深吸了一口氣，臉色越發的鄭重了，道：“老夫觀此時星象，恐近日將生風浪，大公子若要出海，須小心浪急船顛，不如暫避些為好。”

“避無可避時，也唯有乘風破浪。”顧鳳尋堅定道。

老呂侯見勸不動他，只得長長的嘆了一口氣，毫不猶豫的道：“不知大公子的船上，可否給老夫留一立足之地？”

舍命相陪，豁了這張老臉，老呂侯也是決心夠大的。

顧鳳尋微微震動，半晌方道：“老侯爺年邁體衰，豈能遠涉風浪。”

老呂侯卻道：“大公子可知老夫何時卸下呂侯府的重任，將之交托到小兒手中？”

顧鳳尋又是一震，竟無言以對。當年他被孟族逐離，老呂侯也是那時，從呂侯爺變成了老呂侯，原因無他，忠臣不事二主，呂氏一脈向來只附庸于孟族的嫡脈宗嗣，老呂侯在任時，顧鳳尋是嫡脈中唯一的宗嗣，后來孟族將他逐出族中，宗嗣自然也換了人，老呂侯不愿事二主，于是自動請辭。

話到這份上，他是再說不出拒絕的理由，沉默許久，只能長嘆一聲，道：“那就依老侯爺所愿。”

老呂侯站了起來，身形有些顫顫，卻沒有要人攙扶，而是就這么一顫一步的走到了顧鳳尋的身前。

“大公子，老夫時日無多，只想著在死之前，完成最后的心愿，七爺，與老夫是忘年之交。”

“我不知道……”顧鳳尋低低的自語了一聲，這應該是七叔從海外回來后才發生的，“那么，老侯爺有什么想告訴我的呢？”

“七爺被軟禁了。”老呂侯伸出手，將旁邊臨海的窗戶推得更大，“在這片山崖下，有一處山洞，里面藏著一艘船，七叔將之稱為‘青梧’。有人向族里告了密，族里要七爺將船交給族中，七爺拒絕了，我幫著七爺把船藏在此處，然后想送七爺遠走他鄉，但七爺不肯，他堅持要回族里，后來，族老們把七爺關入孟族祠堂，做出此生不得出的判決。”

顧鳳尋深吸一口氣，抬頭望向那輪淺白的月牙，心想，這大概又是他的鍋了。

“是七嬸吧。”七嬸這個稱呼在顧鳳尋的嘴里，有種難言的苦澀。

那個告密的人，不用多想也能猜出來。七叔不是不謹慎的人，他私下造船，除了身邊最親密的人，又有誰能發現。

老呂侯并不想從自己的嘴里說出七夫人來，于是沒有回答。但沉默有時候也是一種態度，代表了老呂侯有多不喜歡那位七夫人。他有時候會想，大公子沒有娶她，是一件幸事，但不幸的是，七爺娶了她。

“我想下去看看。”顧鳳尋又道。

“大公子這邊請。”

老呂侯伸手做請，帶著顧鳳尋來到海王閣一角，不知按動了哪里的機關，一道暗門無聲息的打開，不知多少階的石梯蜿蜒向下，竟是在這山崖下直接挖出了一條通往山洞的甬道。

甬道里并不昏暗，每隔一丈，石壁上就嵌了一顆夜明珠，珠光照亮了狹窄的空間。白玦跟在顧鳳尋的身后，看得直咂舌，這可真是太奢侈了。

“大公子，小心腳下。”老呂侯提醒。

顧鳳尋輕笑，道：“老侯爺慢些走。”

比起他來，讓兩個童兒扶著的老呂侯，看著才更要小心才是。

這條甬道看著深，其實并不長，畢竟這處山崖并不高，縱然是斜著往下挖的甬道，走不了多遠也就到了底。海風裹著海水，吹入了山洞里，還沒有看清山洞的真面目，水聲拍岸的聲音就已經如雷般轟鳴在幾人的耳中，此時誰都不說話了，因為說話的聲音全被水聲掩蓋，旁人根本聽不見。

老呂侯從童子手中接過一個火折子，迎風晃燃，往洞壁某處一點，一排火光間次亮起，照亮了整個山洞。卻原來洞壁上早設有油盞，環繞了整個洞壁，底部相連，點燃一處，就相當于點燃了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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