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姑，奶奶又拉臭了。”

        聽見小阿姨又在屋里叫，首飛燕的躁狂癥再次爆發(fā)，不知道是不是跟月事要來有關，最近的月事跟她的心思一樣混亂無章，每一次駕到毫無征兆可言，但是也有確定的規(guī)律，那就是無論月事什么時候來、停留多長時間，其結(jié)果都是會折磨得她有死的念想。由此引發(fā)的后遺癥，就是她忍不住地煩躁、抱怨，她的內(nèi)心經(jīng)常處在瘋狂的糾結(jié)之中，她折磨自己、痛恨自己，同時把這一份折磨與深惡痛絕傳遞到身邊的每一個人，甚至毫不客氣地傳遞給生病的老媽。她忽然覺得所有人都對不起自己，不知道這算不算是抑郁癥一種表現(xiàn)，但是她就是認為自己是個徹頭徹尾的失敗者，而導致這樣失敗的根源就是身邊的人——爸爸、媽媽，他們都欠她的。如果不是當年他們兩個人太自私互相不容，她還有個完整的家，也許她就不會背井離鄉(xiāng)幾十年，也許她現(xiàn)如今會在這里生根發(fā)芽，也許那樣的話媽媽也不會得這樣的怪病，總之他們都是有罪的人。

        此時此刻，她的腦子很亂，只剩下一個亂，唯一能做的就是沖到彌漫著惡臭的臥室門口，朝著屋里的兩個人咆哮：“你給她弄就好了！不要來煩我——”

        瘦弱的老太太坐在床頭，似乎被她這一聲呵斥驚嚇到了，瞪著兩只蠶豆一樣的眼睛怯怯地看她。小阿姨更不敢吱聲，低頭忙著收拾殘局。首飛燕的心一下子又軟了，走過去摸摸老媽的頭，隔著一層軟軟的灰白色發(fā)絲她能感覺到那個又鼓又圓的后腦勺，年輕時候的辛老師曾經(jīng)是多么聰明能干的一個人呢。眼淚頃刻間在眼眶里面打旋，她不由得用力嘆了一口氣，降低了語調(diào)，放慢語速說：“對不起，對不起，我不該朝著你們喊。別怕，來摸摸頭，別怕。”

        晚上，首飛燕昏昏沉沉做了一個夢。她夢見自己在高速上迷了回家的路，情急之下誤入路邊一個小棚屋。屋里沒有人，見墻上掛著一張舊照片，照片上面是一個年輕的女子和一個襁褓中的娃娃，但是她怎么也看不清這女子的樣子。襁褓里的女娃就在她的眼前一點一點地長大，瞬間變成一個俊俏可愛的小姑娘從照片里面跳了出來，對她咯咯咯笑。首飛燕一驚，這明明就是自己小時候的模樣。再看照片上那個女人，她的臉龐也一點點清晰顯現(xiàn)，竟然是辛老師年輕的樣子。這時候，辛老師手里拿起一條紗裙，淡淡的紫色，看上去美得好像是天宮仙女穿的衣服，她一邊揮動這條美麗的紗裙，一邊對女孩喊：“快來看，這裙子是媽媽用自己的頭發(fā)幫你織成的。來吧孩子，穿上它，這是你的盔甲，會保護你不被傷害。”女孩高興極了，正想要接過新裙子，卻見辛老師哭了，說：“媽媽沒了頭發(fā)，以后就會一天天變傻，到時候你可不要嫌棄我”女孩也哭了，大聲喊：“媽媽，我不要新裙子，我不用盔甲——”

        首飛燕從夢中忽地醒來，臉頰上涼涼的，淚水不停地往下流。黑暗中，她伸手一摸枕頭早已濕了一片。好的女兒一定不會做這樣的一個怪夢，她于是再一次把自己歸結(jié)為失敗的兒女一類人。

        不用看表也知道此時正是深更半夜，首飛燕拼命閉著眼睛努力不想剛才的夢境，不想任何事情。不知道過了多久，小羊大概也數(shù)了上億只，卻始終沒有一絲睡意，她不敢開燈，怕擾了旁邊床上打著鼾睡得香的媽媽，只得抓起枕邊的電子煙，讓一閃一閃的紅色小火星在黑夜中陪著自己。此時此刻，她的心被一種強烈的恐懼感包裹著，黑暗的房間中似乎游蕩著無數(shù)個惡魔，他們挑逗她的神經(jīng)，撕扯她的皮膚，她感到渾身上下沒有一處不在疼痛，疼得她渾身冒汗，她害怕，怕極了。

        媽媽的病情還在惡化，照顧一個阿爾茲海默癥病人太難了，尤其這個任務落到她這樣的尷尬年紀的更年期女人，其困難程度完全超出了自己歸家出發(fā)前的所有想象。過了回家最初的興奮新鮮勁兒，首飛燕的心情越來越糟，最近一段時間，她的鼻子里永遠殘存著揮之不去的尿騷氣，是來自媽媽身上的，讓她想起來就作嘔。她無法將眼前沒有自理能力沒有記憶的老太太，跟記憶中那個年輕時候的辛老師聯(lián)系在一起。曾經(jīng)那個精明強干讓學生們又愛又怕、也讓男人望而生畏的美麗女子，估計自己也不會想到等到自己老了，腳踩著被自己的尿液浸濕的襪子和鞋子已然成為她的常態(tài)。可悲的是老太太沒有太多的力氣去選擇，她要留著自己的力氣，有限的力氣去做生死抗爭，其他的都不重要。

        呼嚕聲戛然而止，首飛燕心里一緊，她屏住呼吸，等著下一聲響起。足足有半分鐘，那邊又傳來新一輪的鼾聲，她才允許自己舒了一口氣，每天夜里到這樣的時候，她心里都會怕得顫抖，她生怕媽媽的呼吸就此停止消失。

        眼淚又順著眼角往下淌，她心里委屈，不知道后面的日子該如何是好。她想起老爸爸，在她沒有回家之前，他一個七十多歲的老人也是每夜這樣過的吧，殫精竭慮地守著自己病怏怏的前妻。這么一想，堵在心中多年來對父親的仇恨也隨之消散了許多。當年她是那么憎恨自己的爸爸拋棄了她們母女，有什么理由讓一個男人、一個父親不管不顧棄家而去，她恨這個自私的男人，同時也埋怨永遠不知道服軟驕傲的媽媽。所以沒有多久，她迅速在父母離異后選擇了嫁人，嫁給一個比自己大那么多帶著一個孩子的男人，報復性地遠走他鄉(xiāng)。現(xiàn)在回想起來，她當初的所作所為都是那么可笑。爸爸媽媽是成年人，他們有自己選擇過什么樣子生活的權利，合則過不合就分，就好像后來她和丈夫廖家分手是一樣的道理。可惜，道理現(xiàn)在才明白，似乎已經(jīng)晚了。將來會有什么樣的日子還在后面等著她？在這樣一個年紀，沒工作，沒收入，只有一個破碎不完整的家和生病的老母親，她不敢想。帶著一股子莫名其妙的無名火，她哭了起來，跟夢里面不同，這次是默默地流淚。

        哭夠了，眼淚擦干像從來沒有流下來一樣，瞪著眼睛，一直到看見窗簾縫隙投進了些許亮光，首飛燕終于挨到起床的時間。她輕輕起身披上一件毛衣，走到廚房，想給精疲力盡的自己煮一杯黑咖啡提提精神，才發(fā)現(xiàn)窗外已經(jīng)又是漫天漫地的一片白。寶州冬天的天氣真是奇葩，連續(xù)的大霧彌漫幾天之后，跟著就會變得晴空萬里，天空藍得耀眼，然后又會在晚上突然給你來個大雪封門，接下來的一天也許還是個大晴天，再過后還下雪這樣周而復始，無休無止的雪已經(jīng)成了常態(tài)。昨天上午還是陰云密布，霧氣騰騰，到了中午就開始稀稀落落飄起小雪渣，看現(xiàn)在這情形應該是夜晚什么時候變成了鵝毛大雪。

        首飛燕望著在風中飛得起勁兒的大雪片不由得心想，如果可以像這寶州的天氣時晴時陰，媽媽的病情也可以一天好一天壞，哪怕一個星期里面能有一天稍微正常，或者偶爾能認出她，好歹能跟她說說話，該有多好。咖啡機發(fā)出了巨大的聲音，苦澀的香氣立刻鉆進她的身體，讓她一下子回過神。

        “我要喝咖啡。”屋里傳來媽媽的聲音，首飛燕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難道自己的愿望實現(xiàn)了嗎？是幻覺，一定是失眠帶來的。她拍拍自己的頭，讓自己趕快清醒過來，印象中從她回家以來，媽媽也沒有主動要求過喝咖啡。

        “媽媽，我吵醒你了。”首飛燕小跑著奔到辛老師的床頭，俯下身。老太太將自己全身用大被子裹得嚴嚴實實，只留自己的小腦袋露在被窩外面，睡眼朦朧的看著她，說：“好香的咖啡——我要喝。”

        首飛燕跟著鼻子一酸，溫柔地看著媽媽，說：“我這就去給你端一杯咖啡。可是，你乖，要先告訴我，你知道我是誰嗎？”

        “你——我當然認識。你不就是那個老頭，那個叫什么老師的老頭子，他的女兒么。”

        “對，你說得真好，接著說一說，我跟你是什么關系呢？”

        “你跟我？那我是誰啊？”老太太皺起眉頭有些著急，“哎呦，你討厭，我想不出來呦，要喝咖啡。”

        “好好好，我們不想這些了，我錯了，這就去給你倒咖啡，你乖乖地等，別動。”

        “來，先披上毛衣坐好，我們一起喝咖啡，你聞聞香吧？”

        “嗯，好香。”辛老師瞇著眼睛用力聞了聞放到她嘴邊的咖啡杯，一下子瞪大眼睛，看看首飛燕，“我知道了，你是我女兒。”跟著開心地想個小孩子一樣燦爛地笑了。

        眼淚不小心落入捧在手中的咖啡里，首飛燕高興得不知所措，心想一定是自己剛才對著屋外的白雪許的愿望實現(xiàn)了。

        “怎么還哭了呢，哭花了臉可不漂亮嘍。”老太太伸出手放在首飛燕的頭上，“乖乖，摸摸，不怕。”

        “謝謝你還認得我，媽媽。”

        “我認識你，你是——那個老頭子的女兒，你叫啥來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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