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個大連班，交接班結束，外面的風雪很大，付小云沒有急著回家。

        陸佳晨昨天大晚上的打來電話，跟她抱怨工作上的愁事，兩人說了有一會兒，她也只能聽著，沒啥好主意可出。這年頭，誰的眼前沒一堆難題呢，自己還不是存了一肚子的苦水沒地方倒。她記得很清楚，放下電話站那會兒窗外就開始飄雪花。算下來，這雪也是溜溜下了一整天，到現在絲毫沒有一點要停下來的意思。

        不過她現在不回家，并不是因為外面的風雪。最近她在醫院是難受得舉步維艱，今天她無論如何也得硬著頭皮上，去干自己完全不擅長的事情了。

        趁人不注意，她悄悄把早就準備好放在更衣柜里面的兩條紅中華拿出來，裝進不起眼的塑料袋夾在腋下。她知道齊主任這會兒還在辦公室沒走，這是她的好機會，想到這，她緊走幾步，咬咬牙毫不猶豫地敲響了主任辦公室的大門。

        “怎么，護士長找我有事？”齊主任還在在辦公桌前忙著，抬起頭示意付小云坐。

        “主任，我不坐了，知道您忙，我就說兩句話。”付小云略顯尷尬地滿臉堆笑，將手里的塑料袋放在主任的桌上，說：“最近這段時間，我個人的事情有點亂，給咱們科室的工作造成了一些不必要的影響，心里特別過意不去，這——表示一點小心意。”

        “哎，你這是干什么？快收回去。”

        “不是，主任，您別誤會，我沒有別的想法，就特別想感謝您一直以來對我的照顧。”

        齊主任五十多歲文質彬彬，頭頂著哈佛醫學院博士的光環的他，無論對待病人還是同事下屬一向是是溫文爾雅和和氣氣，與人說話從來不急不躁更不會擺出一點高傲的架勢，然而此刻他微皺眉頭，用手推了推鼻梁上的黑框近視鏡，語速似乎比以往快了幾個頻率，說：“護士長，沒有必要。咱們一起共事這么多年，相互還不了解，還需要這些？”

        “主任您千萬別生氣，我沒有非分的意思，這就是一點點小心意而已。您瞧，我兒子高三，馬上要高考了，后面這些日子還免不了麻煩您多照顧——”別看年近半百，可給領導送禮，對付小云來說還是頭一遭，她顯得非常局促。

        “行了，你過來。”齊主任打斷了付小云的話，揮手讓她到自己的身邊。

        付小云一愣，心理盤算著：他這是要干什么。

        齊主任看她站著沒動地方，仿佛立刻明白了她的心思，解釋道：“你別誤會，我老齊可不會欺負女同事，你過來看就知道。”

        既然主任這么說，付小云只好硬著頭皮繞過辦公桌走到他身邊，只見他伸手打開自己辦公桌小柜門，立刻露出里面的各種禮物，老齊無奈地搖搖頭對她說：“你看看，這些都是我最近收的——有煙有酒，喏，都在這，我一樣不動。這都是礙于面子不得不收，但是到適當的時候都要還回去，很讓我頭疼，懂嗎？你就別再給我添亂了。”

        付小云頓時臉發燒，為自己剛才冒出那一個不光彩的想法，以及那點即刻就被人家看明白的小心思，一把年紀簡直是丟人丟到家。

        “你的心意我領了，東西不管是什么你趕緊拿走，下次再也不許這樣。”

        “可是主任——”付小云不甘心，怎么禮物說都準備這么久了，她還試圖再爭取一下。

        “我理解，小付。你現在家里的情況特殊，一個人不容易，工作上該照顧科里肯定會安排照顧，這點你放心。你在咱們科工作這么多年，你是什么樣，我還不了解？上一次評職稱的事情你也不要放在心上，來日方長。”老齊說罷，點頭勉強笑笑，揮手示意她離開。

        灰溜溜地從主任辦公室出來，付小云倒也如釋重負，最近她為了給主任送點禮還真是費了心思，現在任務雖然沒有完成，但是她覺得從老齊的態度來看，這一舉動還是起到了一定的效果，心里面也算是踏實了些。

        才出了醫院大門，眼睛立刻被風雪吹得睜不開，腳下一滑一出溜地探著路往前，偏手機又響了起來，付小云胸口又是一緊，這個時間的電話總有一種不祥之兆，生怕是魏軍又出了什么問題。

        打開一看，竟然是一諾班主任打來的電話，心里更是七上八下，一諾難道又在學校惹禍了，不然老師干嘛打電話給她，如此看來還不如是魏軍的事兒。“喂，劉老師您好。”

        “一諾媽媽，有個事我覺得有必要跟您溝通一下，魏一諾昨天和今天都沒有來學校上學，您知道嗎？他是生病了嗎？您也知道，我們現在高三畢業班學業很重，我們老師的壓力也非常大，每天那么多孩子我們都要照顧過來也有點不現實，但是魏一諾這個事情我覺得還是有必要問問。他現在的學習狀態不好，學習成績也在下滑，這又連續兩天沒有到校上課，關鍵是我們給他打電話他也不接，同時也沒有接到您的任何請假申請。”

        “劉老師，您說什么？一諾沒去上課？”

        “是呀，您不知道？”

        “我這兩天是在醫院值班48小時，今天才交接班回家，給他發微信，也沒有覺出什么地方有異常，他也沒說生病，所以他沒去學習的事情我還真不太清楚。”付小云慌亂了起來，腦子中構思著兒子無故沒有去上學的各種可能，強裝鎮定地回復著老師的提問。

        “那您先回家看看情況，是不是孩子自己在家生病怕您工作忙沒說，如果是生病，麻煩您趕緊跟學校報備一下，畢竟現在天氣變化無常感冒的不少，況且疫情也還在此起彼伏的蔓延，我們畢業班可不能有一點閃失啊！”

        “好的好的，劉老師，謝謝您給我打電話，我趕緊回家看看情況，立刻給您回復。”

        一路上付小云的心臟突突突地跳得飛快，她打了幾個電話給兒子，果然不接，擔心壞了，真希望腳下踩個風火輪快點鉆進家門，好幾次腳下打滑連摔了兩個屁股墩兒。

        才打開房門，迎面正好看見蓬頭亂發的兒子在廚房煮面條，付小云大叫一聲：“一諾——你在家？”顧不得抖落身上的雪片，直接沖過去伸手摸摸他的頭，“頭好燙！發燒了？走，跟媽上醫院。”

        一諾不耐煩地把頭向旁邊一歪，躲開了她的手，“你干嘛？誰發燒了？你進門就拿手冰我腦袋，好端端的不讓你整病了才怪！”

        付小云這才意識到，并不是一諾的頭燙，是自己的手太涼了，總算松了一口氣，對著兒子問：“我也是著急。劉老師打電話給我，說你兩天都沒去上課，她打你電話也不接，我們這都擔心死了，怕你生病不是嘛。怎么，你到底是不是哪兒有不舒服啊？”

        “媽——干什么？我沒事。”

        “你沒事？沒事是什么意思？沒事你不去學校上課？”火苗子一下子沖到頭頂，付小云強壓住脾氣，最近他們母子的關系大不如從前，她要盡可能地沉住氣，不能再激化矛盾。她閉緊嘴，使勁兒咽了咽口水，頓了幾秒穩定了情緒，才又張嘴問：“沒病就好。一諾，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你跟媽媽說說，看看我能幫上什么忙？”

        “哎呦，我說了沒事就是沒事，你別影響我吃面，回頭真消化不良了。”一諾自己端了一大碗呼嚕呼嚕吃得香，不理會呆立在一旁的付小云。

        付小云在心里默念：“我不生氣，我不生氣，是我生的，是我生的。兒子現在高三，壓力大，他是寶兒，我得順著他。”然后長吐一口氣，坐在兒子對面，安靜地看著他吃，不出聲。

        “我吃飽了，碗——你幫我刷了吧，我去念書。”一諾并沒有抬眼看她，只是把空碗往她面前一推，起身就要走。

        “一諾，你等會兒。”付小云努力控制著自己的情緒，她叫住兒子問：“媽有話問你，你既然沒有生病，這幾天為什么不去上學，不請假，就連老師媽媽的電話也不接，你總得給我一個解釋。”

        “沒什么，我累了，想休息。”一諾一副臊眉耷眼的樣子，懶得理她。

        “你說什么？累了？高三的學生哪個不累？你去問問！看看哪一個能隨隨便便就不去上學，你這是逃課、曠課，你懂嗎？”付小云真有點急了。

        一諾毫不示弱，嘴硬：“那就讓他們給我記曠課好了。”

        兒子站起來比自己高了足足一頭，看上去像他爸爸一樣身強體壯，妥妥的大小伙子，付小云知道自己這時候伸手打他肯定也是白費力氣。她只能自己生氣，朝著兒子大叫：“魏一諾，你是一個高三的學生，你馬上就十八歲了，你就要成年、要成為一名真正的男子漢！男子漢就得對得起自己，對你自己負責，對這個家負責，你懂嗎？”

        一諾終于回過頭來面對著付小云，問：“那你說說，我怎么才叫對自己負責，對這個家負責？”

        “你——你現在就要好好學習，將來考上大學，長本事自己養活自己的本事。”

        “說來說去，你就是不想養我。想得美，是你們把我生下來的，未經我允許讓我到這個世界上來受苦受難，你們就得養我，養我一輩子！你才應該對我負責，生下了我又不想養我就是你們的不道德！”

        “你——”付小云氣得渾身顫抖說不出一句整話，“你——你還是我兒子——還是那個暖男——”

        “行行行，打住啊，什么暖男不暖男的，我現在就是你的累贅，我和我爸都是你的累贅。我就要自由，你別管我，我不用任何人管我。”說罷，一諾頭也不回地直奔進自己的書房，咣當一聲用力把門摔上，像是來了八級地震。

        付小云驚呆了，她錯愕地發現自己的小兒子——她一直賴以活下去的精神支柱在動搖。

        第二天一早，付小云跟同事倒休沒有去醫院上班。昨晚她做了一個自己都不相信的決定，她也要休息一天，來一場說走就走的一個人的短途旅行。

        時間太早，雪不知道是在昨夜什么時候住了，灰蒙蒙的天空中竟然能清楚地看見西邊的半個白月亮，付小云開著車與月亮背道而馳，在白茫茫的雪地中直奔城外，她想去看看海。

        早幾年就聽說冬天的海別有風情，心里便總是惦記，但是她竟然一次都沒有去過，其實不過一個多小時的車程，來回大半天時間足了，卻也不知道是什么絆住了她。擇日不如撞日，是時候該給自己放個假，犒賞一下疲憊的身心。

        路上的車輛漸漸多了起來，好在她已然成功逃離市區的人流。車里面單曲循環著老牌美國鄉村巨星吉姆里夫斯的《野玫瑰》，她喜歡他充滿磁性的歌聲，更喜歡這支野玫瑰，她覺得這是唱給她的歌兒。

        天邊漸漸泛起橘紅，付小云知道云的后面就是冉冉升起的紅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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