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回來了，呦，首老師辛老師，你們老二位怎么還這么精神，不打算睡覺了？”首飛燕推開家門，看見老兩口在沙發(fā)上排排坐，看電視。

        “大妹子回來了。”辛老師顯得格外精神，眼睛一亮，招呼她說：“你看看這妹妹，凍得鼻頭都是紅的，外面是不是冷啊？來，妹妹，到姐姐這來，給你捂捂手。”

        “我的媽，您可真有才。我今天又變成你的妹子了，你是說我老，還是說自己年輕啊？”首飛燕早就接受了老太太每天按照心情給自己安排的角色，她朝著坐在一旁的老爸說：“首老師，這就是你今天晚上教出來的好學生，都把自己閨女當妹子了。”

        “哎呦，行了燕子，你就別拿你爹媽尋開心啦。”老頭兒笑嘻嘻地沒有一丁點脾氣，跟年輕時候的他判若兩人。他倒了一杯熱茶，遞給閨女，說：“喝口熱茶暖暖，我們都老了，你就多擔待吧。怎么樣，今天晚上玩得開心嗎？”

        首飛燕擠在爸媽中間坐下來，張開雙臂將瘦小的老太太摟在懷中，把臉貼在她的頭上說：“我開心。你們呢，老太太，跟妹妹說說，你今天玩得開心嗎？”

        “我——開——心——”老太太笑得很燦爛，像是幼兒園的小朋友得到了糖果。

        “開心就好，你快樂我就快樂。”首飛燕說著，扭頭看看身邊的老頭兒，“首老師搬過來表現不錯嘛，病人開心了。你可不能剛取得點成績就翹尾巴驕傲，一分鐘都不能松懈，你要再接再厲繼續(xù)努力。記得嗎，這都是我小時候你們天天跟我說的話，沒想到，幾十年以后，也輪到我說給你聽。”

        沒等老頭兒發(fā)表任何感慨，老太太忽然蹦出來一句：“人都到齊了，我們該吃飯啦。餓了，快吃飯。”

        “老太太，什么情況，你看看表現在幾點鐘了？九點半，是上床睡覺的時間了，不能吃飯飯，吃多了不消化，你肚子會痛的。”首飛燕無奈地搖搖頭，“來吧，我抱你去洗洗，香噴噴的好睡覺。”

        “不，我還沒有吃飯，你們不給我飯吃可不行，肚子餓的咕咕叫。”老太太臉上的笑容不見了，噘著嘴，聲調立刻提高，底氣足的哪里像是肚子餓的樣子。

        “老婆子，你又餓了？”老頭兒無奈地搖搖頭站起身，一只手扶在老伴兒的肩頭，彎下腰，看著她爬滿皺紋的臉，說：“想吃啥，我去給你做。”

        “首老師——你不能這么寵著她，你現在給她吃東西，她等會兒又要失眠的。”

        “她鬧著也照樣睡不下，失眠我就陪著她好了。那她現在說餓，我也不能不管，說不定她肚子真是餓了，我能讓她餓著去睡覺？”

        “首老師，我想有必要提醒你，當初是你非得說你受不了了，說什么你一把老骨頭伺候病人堅持不住，死活讓我回家。好，現在我回來了，你又跑來搗亂，天天慣著她，這不是跟我作對嗎。”首飛燕有點惱。

        “燕子，你能回家我特別開心。我們都老了，人老了以后的想法就會不一樣，我就想著讓你們都滿意，所以我想著能讓你媽媽高興的事兒就盡量去滿足她，我也落個安心。”不曾想，老頭兒這次自打搬過來，就像是變了一個人，脾氣好的像是棉花糖，又軟糯又甜。

        “大哥哥，你是好人。比她好，她不讓我吃飯。”老太太說著還撒起嬌，瞇起眼睛央求著：“我要吃餃子。”

        “吃餃子，那你可要多等一會兒了。要不咱們下面條，下面條快，好吧？”

        “不行，就要吃餃子，嗯——我女兒愛吃餃子，我得給她準備好了，等會她就回家。”

        “好，咱們就吃餃子，我這去準備。”

        眼瞅著面前這老兩口一唱一和的，還什么弄餃子，家里哪兒來的餃子？現包現煮嗎？大晚上要折騰啥？

        首飛燕喉嚨冒火正要伸手攔住老頭兒，卻見老太太忽然之間變成一個才懂事的小娃娃，高興地邊拍手邊唱：“好好好，吃餃子，我們一起包餃子。”

        這熟悉的旋律，合轍押韻，正是小的時候媽媽常常給她哼唱的曲子，首飛燕愣住了。

        正如老太太所說，首飛燕打小愛吃餃子，她其實是喜歡一家人在包餃子的儀式感，媽媽調好餡兒，爸爸麻利地搟皮兒，她記得自己從很小的時候就喜歡跟爸媽一起包餃子，因為可以聞著香味兒玩面團。媽媽會笑著說，我們燕子包的餃子像條熱帶魚，熱帶魚餃子下鍋游天下第一棒。等著媽媽把一碟一碟冒著熱氣胖墩墩的餃子端上餐桌，一家人圍坐在桌前心滿意足一口一個餃子往嘴里放的樣子，在她的心里是無比幸福的記憶。可惜這些美好的記憶隨著爸媽的分開，早就埋在了心里面最隱秘的小角落。

        首飛燕琢磨的空，旁邊的老頭兒二話不說，自己已經挽起袖子忙活開，嘴里還吆喝著她幫忙：“家里正好有點韭菜，燕子，還愣著干什么呢？來，動手，說干就干。咱爺倆一起忙活，少包幾個雞蛋韭菜素餃子很快的，你愛吃，你媽也愛這口。”

        熱餃子出鍋上桌，首飛燕把媽媽扶到桌前，說：“老太太，你看你一句話，我們倆忙活快一個小時，弄得我一晚上吃的日料都消化沒了。”

        “餓了就快趁熱吃吧，哎，咱爺倆喝一口，等著——”沒等老太太吱聲，老頭兒還來勁了，神神秘秘地跑去拿酒。

        “大半夜的，喝啥啊？”首飛燕無語，家里原本就有一個傻的，這又多了一個瘋的，他們這是要把自己搞瘋掉。她看看老太太坐在這，專心地瞪著兩只眼睛盯著熱騰騰的餃子的執(zhí)著樣子，覺得好氣又好笑，問：“你們倆一個要吃，一個要喝，這是要提前過年了嘛？”

        “對哦，過年，我這里有糖。”老太太說著慢慢將手伸進上衣口袋里面，不一會兒，還真就摸索出來一個糖塊，外面的包裝紙皺巴巴的磨掉了不少顏色。她遞給首飛燕，小眼睛瞇瞇地看著她說：“孩子，吃吧，給你留的。”

        首飛燕手里攥著老太太給給她的糖，鼻子突然有點酸，不過還沒等她再感慨，首老頭兒竟然像變魔術一樣抱著一瓶飛仙茅臺回到餐桌旁。她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問：“我的乖乖——你這可是厲害死了，家里什么時候還藏了一瓶茅臺？我怎么一直沒發(fā)現？”

        “你爸厲害的地方多了，以前年輕的時候，被你媽管得像個病貓，你以為我就不會發(fā)威啊？”老頭兒得意地斟滿一杯遞給她，說：“來吧閨女，陪爸喝一杯，有老婆子作陪，又有漂亮閨女陪著喝酒，豈不幸哉。”說罷，老頭兒笑笑，將杯中酒一飲而盡。

        老太太抻直脖子，瞪大了兩顆黃豆眼，問：“你們喝什么啊？我也想喝。大妹子，給我喝。”

        “你不能喝，這是酒，高度白酒，你知道嗎，你已經都不認識我了——我是你女兒，不是你妹妹。你如果再喝了這，就更完蛋了。”首飛燕被老太太的樣子逗得直笑，摸摸她的頭，說“聽話，你不是要吃餃子嗎，快吃吧。我媽媽最乖了啊。”

        “不嘛，我就要喝！”老太太說著，“啪”的一聲，把手里的筷子摔在桌子上。

        “沒事，她要喝就給她倒一點嘛，怕啥的。”老頭兒摸摸老太太的頭，弓著背站起身，說：“老太太，等我去拿酒杯啊，別急。”

        “首老師——你越來越沒有原則了！她是病人，你怎么能給她喝白酒呢？”首飛燕七竅生煙急得要跳腳。

        “沒關系，反正也是不認識你，沒準喝一點，刺激刺激神經，還興許認識咱倆呢。”老頭嘿嘿笑。

        “我是真拿你們沒轍了。”首飛燕徹底無語。

        “來來來，咱們每個人都倒上酒，哎呦，多難得——我們一家三口又坐在一起吃餃子了。”老頭兒的眼里泛著淚光，笑嘻嘻地說：“我家女兒總算回到身邊了，你爹我啊——等這一天不知道等了多久。你看看你多好，這么大還能享受獨生子女的特殊待遇。”

        “獨生女待遇，真好。別人都是兒時享受的待遇，人家的獨生女都是被父母呵護長大的，我可倒好，快五十了才混上。”首飛燕臉上有些訕訕的，話說得酸溜溜。

        老頭兒聽了這話自顧自一口喝干了杯中酒，用力咂摸一下嘴，“好酒！”接著向兒女投去一個求和的眼神，說：“閨女啊，別這么說，每個人的成長經歷不同，當年我和你媽媽年輕，也沒有經驗，并不知道怎么做父母，誰都有犯錯的時候，你就大人不記小人過。”他扭頭看看埋頭認真吃飯的老太太，手拿起餐巾紙想給她擦嘴上粘的韭菜葉，問她：“餃子好吃嗎？慢點吃，不急。”

        老太太并不滿意被人打擾，用力伸手推開他，又夾起一個餃子放進嘴里，任憑韭菜餡兒和著口水臟兮兮順著嘴角的皺紋往外淌，自己抓起脖子下面的碎花圍嘴胡亂擦。

        “你看看你媽媽現在的樣子，原來她是個多么要強的女人啊。再看看我，如今也老成這個慫樣——”他拍拍自己的肚腩，搖搖頭說：“人啊，到了我們現在這個年紀才懂得，原來年輕健康的身體才是了不得的奢侈品。你看看你這個年紀多好，老爸我是回不去嘍。來吧，喝酒。”

        首飛燕自斟自飲，一大口茅臺酒進肚辣得她直咧嘴。“你可真是老糊涂了，我都快五十了好嗎？可不年輕了。你要是真有本事穿越回去，索性就直接回到三十多歲，那才是黃金年齡。”

        “那敢情好！我三十多那會兒，身體壯的像個牛犢子，從來不知道累。你媽媽也年輕，評上了寶州十佳班主任，每天意氣風發(fā)的。你啊，才這么高，腦袋還沒長到桌子角這呢。我一伸手，能把你和你媽媽一起抱起來。”老頭兒一邊說一邊比劃著，不經意間徒增了幾分傷感，又端起酒杯咂摸一口，說：“真希望回到那個時候。”

        “首老師——早知如此何必當初？你現在才知道我們家那個時候有多美好？當初，本來那么幸福的一個家，你們倆偏偏不珍惜，后來怎么就總是要針尖對麥芒爭個高低。好端端的窩啊！活生生讓你們倆給拆了——”

        女兒的話鋒利得像根針，老頭兒手里的酒杯舉到一半沒往嘴邊送，又想放回桌上，手一抖，酒撒了一些出來，他忙伸出食指蘸了，一點一點又再放進嘴里，像是在自言自語地隨口說：“唉——是爸爸不好，不提，不提嘍。”接著他也不看首飛燕，佯裝沒事人扭頭逗老太太玩。

        首飛燕看著這老兩口你一口我一口地吃喝起勁兒，怎么都覺得他倆這個樣子簡直就像是幼兒園的兩個小朋友在小飯桌前的表現，而她自己儼然就是那個照顧小朋友的保育員。

        也許是吃夠了，又或許是玩膩了，小朋友們開始淘氣。首老頭兒不知道想起來什么，忽然嘆了一口氣，看著女兒說：“燕子啊，你知道嗎，你永遠是爸媽的驕傲。但是，你也是爸媽心中留下的最大遺憾。”

        “你這又是從何說起啊？吃得好好的，我自知從小沒能讓二位老師滿意，沒有給你們掙足面子，根本算不上你們的驕傲。但是，你要說我是啥——遺憾，還什么最大的遺憾，那我肯定也不答應。”首飛燕伸手摁住老頭兒手里又端起的酒杯，說：“我看你今天喝得差不離了，可別糟蹋咱這好酒了，趕緊停吧。”

        “你聽我把話說完，先別急著攔我喝酒。我啊，就是一想到你都這個年紀了，一個人在外面飄了那么多年，始終沒有一個正經的家，沒有男人沒有孩子，心里就難受。這還是多虧了你媽媽生病，你才回家，要不然，你要自己孤零零地在異國他鄉(xiāng)過一輩子嗎？當初，我和你媽媽堅決反對你跟那個——”

        “首老師——你！好端端地，你提這些做什么？什么我孤零零的一個人，什么我沒有正經男人沒有正經家，什么當初！你想說什么？難道你不知道這些你不愿意看到的結果是誰造成的？你們兩個都是優(yōu)秀人民教師，難道你們不知道一個女孩子的青春期是她人生多關鍵的階段，你們不知道青春期的女孩沒有一個完整的家是什么樣的感覺，那將會對她后面的生活造成多么大的影響，你們都不知道嗎？”

        首飛燕忽然之間感覺到，身體里面那個成年累月一天一天暗暗培養(yǎng)長大的膿癤子在變化，就在剛才，在昂貴的茅臺酒刺激下它終于破潰了。她沒有辦法控制自己體內正在高速分泌的腎上腺素，窮追猛打向老頭兒發(fā)起返攻，卻不想被老太太在一旁輕輕地打斷，道：“吃飽了，我要睡覺。”

        老頭兒知道自己酒后言多語失險些釀成大禍，幸得傻老婆兒救助這才有所轉機，急忙見好就收，順坡下驢地笑著對老太太說：“好好，我們去睡覺。”

        “還是我來吧。”首飛燕依舊氣鼓鼓地說。

        “不用，你不在家的時候不都是我自己弄嗎？你爸我還可以干點活，放心。”

        “不行，我家燕子還沒回來，我等她回來再睡。”老太太才明白一點，又立刻回到糊涂狀態(tài)。

        “你家寶貝女兒不是一直都在這，陪你一晚上嘞，你看看，這不是燕子嗎？”

        “不是，她不是燕子，她是妹妹。”

        “好——妹妹，燕子忙，我們先去睡吧，她明天早上就會回家給你做早飯。”

        “好啊，我喜歡燕子做的早飯。”老太太說著，張開嘴打了一個打哈欠。

        “這才乖，我們去睡覺覺了。”首老師好容易糊弄住鬧哄哄的老太太，回頭朝著女兒嘴巴動動，欲言又止。

        首飛燕坐在原地一動不動愣在那，看著老頭兒彎腰推著老太太離開，直到他們關上臥室房門，心里才咯噔一下回過神。

        這一次回家，父母都衰老得完全變了樣子，首飛燕心里不知道是個什么滋味，她很煩惱。她其實跟自己說過無數遍，不要再去糾結過往，過去的已經找不回來，又何必讓自己始終陷入泥潭，更何況現在全球都籠罩在疫情的陰影下，活下去，每一天都能健康地自由呼吸，已經成為了人類生活最大的奢侈，如此說來就更沒有理由揪著曾經的怨念不放。從國外歷經千辛萬苦回來又是為了什么，還不是要彌補，要捉住最后的機會照顧父母。“子欲養(yǎng)而親不待”這可怕的境遇沒有發(fā)生在自己身上，已經太值得慶幸。

        可是今晚，就在剛才，她卻把所有曾經捋得清清楚楚的道理拋諸腦后，又一次違背了自己的本心，同著生病的媽媽，發(fā)難于這個始終在努力跟她修復關系的老頭兒。此時此刻，她再一次對自己的魯莽行為感到羞恥，狠狠警告自己，再也不要為難這對可憐的老夫妻，他們縱使有千般錯，說到底也是生養(yǎng)她的爸媽。從今以后，放過父母，放過自己，放過每一個人，她不要再繼續(xù)作一個孤零零的女人，她要像老爸說的，從今往后作一名合格的獨生女，好好活下去。

        將餐桌上的殘局收拾妥當，首飛燕洗個熱水澡鉆進被窩，很晚了，還是睡不著。

        “燕子，睡了嗎？”老頭兒輕輕地在外面敲門。

        “沒睡呢，進來吧。”

        首老師弓著身子推門，探頭進屋，手里面捏著什么東西。

        首飛燕從被窩里面坐起來，看著面前神秘兮兮地老頭兒，問：“您這是干什么？”

        老頭兒在她的床頭坐下，將三張銀行卡小心翼翼地在花被子上面一一排好，抬頭看看自己的女兒，說：“咱們家老宅買了，錢都在這。”

        “啊？你怎么——自己把房子給賣了？難怪你突然說要搬過來跟我們倆過。賣了多少錢啊？”首飛燕一聽有點炸，好容易才平和好的一顆心又忍不住躥火冒煙，瞪大了一雙眼睛盯著這個胡亂出牌的老頭兒。

        “你別急，聽我說。咱那房子不得不賣，政府去年都在研究統(tǒng)一規(guī)劃那邊，開發(fā)商也看過了。”老頭兒說起話來一字一句地，好像生怕什么地方說不清楚又惹得女兒不高興，忽然又降低了聲音，說：“正趕上這時候不知道怎么考古隊也來了，說咱家房子下面有東西。”

        “啥——什么意思？你是說，咱家院子下面還有墓？”這次首飛燕的嘴巴也長得老大。

        “好像是那么個意思，人家來了幾次，具體說的什么專業(yè)術語我也聽不懂。要不我干嘛一直急著叫你回來，就是那個時間，天天有人上老院子看房，我一個人實在分身乏術。”

        “你別叫人給騙了！”首飛燕情不自禁壓低聲音，好像是隔墻有耳。

        “怎么會！傻孩子，錢都到手了，這不是嗎！反正，就是考古隊來的幾波兒人說，特別著急要開動，最后政府為了這個事給他們特批一筆款，直接跟開發(fā)商要付的錢合在一起，先把咱們家這戶給買走了。”

        這事兒聽得首飛燕云里霧里，還有點后背涼颼颼的感覺，一想到自己小的時候曾經每天都躺在什么人的墓穴上，就忍不住汗毛豎起來，埋怨道：“怎么大半夜想起來跑來跟我說這些，瘆人。”

        “哎呦，我不是跟你說清楚為啥賣房子嘛。來來來，重點不是那兒，”首老師得意又神秘地再次壓低嗓音，“你猜猜最后咱家老房子賣了多少？”

        首飛燕看著老頭這個樣子覺得挺好笑，用鼻子“切”了一聲。

        首老師卻越發(fā)地激動，連禿頂的大額頭都閃著亮光，停了一會兒，摸了摸面前的銀行卡，聲音有些發(fā)顫：“一千五百八十萬。我把其中一千五百萬分了不同的銀行存下了，每一張都存了五百萬。現在，我把這三張卡給你，密碼都是你的生日。你拿著，你有了這筆錢將來就能舒舒服服地過日子了。我留下零頭，夠我和你媽媽看病吃飯。”

        首飛燕的腦袋“嗡”的一聲突然炸開，一千五百八十萬！直接轟了她的頂！從小長到現在，四十八年，她從來沒有聽過用這么多的數字代表金錢，并且實實在在地放在自己眼前。她張大嘴，可惜一個字也說不出來，眼巴巴地看著眼睛里面含著淚花的老頭兒，渾身發(fā)脹燥熱。

        “傻孩子，愣著干什么，拿著吧。”首老師笑了。

        “爸——這么多錢！我，我長這么大都沒見過，也不敢想。”一切都恍惚著，并不真實。首飛燕耳朵里聽見的和嘴里說出來的，所有聲音都很遠，發(fā)飄。

        女兒終于叫一聲爸，老頭兒心中一顫，欣喜得意從天而降，伸手摸摸她的頭，瞇起眼睛，淚珠滾出來又卡在眼旁邊的皺紋溝壑里，說：“這不就讓你見著了？白花花的銀子都是你的。”

        “不不，這錢，我不能要！”三張銀行卡瞬間成了三塊燙手的山芋，首飛燕心里咚咚咚狂跳，使勁兒將它們推還給老頭兒，說：“你自己留著好了。我向來不會管錢，也存不住錢。”

        “哎——我一個老頭子，要錢有什么用？現在我能有機會搬回來，跟你和你媽媽一起過日子，就是老天爺可憐我，我很滿足。你是我們的獨生女，這錢早晚要給你，你媽媽都已經癡呆了，萬一我哪一天一命嗚呼…”

        “呸呸呸，快過年了了，說點吉利的。”

        “好好，就說萬一哪天我跟你媽媽一樣，也傻了，記不住這些事兒，那不如早早跟你交代了穩(wěn)妥。快把卡都收好，別搞丟了。”老頭兒笑得開心，像個小孩子，他拍拍首飛燕的肩膀，站起身說：“不會花錢就學著花，反正是你的，你自己安排，以后對你老爸態(tài)度好點就行。早點睡。”

        老頭兒佝僂著背輕輕帶上門，走了。屋里仍是老樣子，沒有任何變化，除了多出三張卡。

        首飛燕呆呆地坐著，看著留在花被子上的三張銀行卡，保持著剛才的姿勢紋絲不動，她怕自己一動卡就會掉到地上，被土地爺收了去。眼睛看累了，大顆大顆的眼淚掉了出來，心里又激動又難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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