結(jié)束了一天的工作回到住地，付小云沒有力氣吃飯，和衣倒在床上小憩，迷迷糊糊中她聽見電話鈴聲，這個時間有誰會給她打電話呢？

        “付老師，我知道這個時間您應該在休息，嗯——”來電的是院辦陳秘書。

        付小云的手抖了一下，她沒有吱聲，等著對方繼續(xù)。

        陳秘書停頓片刻，才又開口說：“有個不好的消息，我得通知您，您的愛人魏軍在今天下午四點零九分去世了，是肺炎導致呼吸衰竭致死。我給您打電話，一是代表醫(yī)院通知您，更主要是表達對您的慰問，請您節(jié)哀。院領(lǐng)導對這個事情非常重視，考慮到事發(fā)意外，趕上您代表咱們醫(yī)院支援兄弟城市沖鋒在一線，又不在寶州，情況實在特殊。院里想問問，您有什么想法和要求，您可以跟我提，我會及時向院領(lǐng)導轉(zhuǎn)達，咱們盡量安排好。”

        付小云無法相信耳朵聽見的，魏軍走了，人真沒了。對于這個結(jié)果雖然她早就做好了心理準備，但是萬萬沒有想到的是，當她真地聽到這個消息，自己的身體竟然開始止不住顫抖。

        “付老師？您還好吧？千萬節(jié)哀，保重身體。”對方的聲音里充滿了擔心。

        付小云這才緩過神，開口說：“人沒了？我，我——對不起，陳秘書，情況發(fā)生太突然，我現(xiàn)在完全沒有頭緒。雖然他之前已經(jīng)有過肺感染，我有一定心理準備，但是——還是太突然了——我——目前關(guān)鍵問題是——”她的情緒有些激動，大口喘著粗氣，讓聲音聽起來斷斷續(xù)續(xù)。

        “付老師您別著急，慢慢說。”

        “我現(xiàn)在也回不去，這真是最急人的。”這么大的事兒，說不急是不可能的。

        “院里領(lǐng)導的意思，您如果想提前結(jié)束那邊的工作，回來處理喪事，大家都能理解，醫(yī)院可以派車去接你。只不過回來以后您也不能馬上到醫(yī)院，還是要按照規(guī)定隔離一段時間。”

        “我——算了，還是跟大部隊統(tǒng)一行動吧。一是我不能給院里添這么大的麻煩，二是就差兩天這次任務就結(jié)束了，我提前回去沒有太大意義，還不如完成工作以后跟大家一起回寶州隔離，這樣也相對安全。”

        “這樣嘛——也好。付老師，您看這樣行不行，您愛人的遺體就先在咱們院保存，等您回到寶州隔離期結(jié)束，院里可以幫您安排辦后續(xù)的工作。”

        “讓你費心了，麻煩替我謝謝院領(lǐng)導。”

        “另外，魏軍母親那里——”陳秘書停了一下，顯然是在組織語言，誰都知道那老太太是個大難題，“院里考慮是不是由我通知魏軍的母親，如果需要，院里可以安排老人這兩天先過來。當然，還是要聽您的意見。”

        付小云猛然間意識到，這才是她將面臨的巨大難題。似乎有一只無形的大手倏地一下，穿過她的身體伸進了胸腔，抓住她的心臟令其無法正常跳動，疼得她額頭冒汗。她摁住胸口，咬牙道：“這個——我們家的那點糗事，在咱們醫(yī)院也不是秘密，想必陳秘書你也有耳聞吧。老太太脾氣不是一般的怪，但是畢竟是我們家的事情，還是讓我自己給她打這個電話比較好。”

        “沒問題，聽您的。如果老太太過來需要住酒店，咱們醫(yī)院這邊可以負責安排吃住。”陳秘書好像松了一口氣。

        “哦，不用不用，她來了住在家里就行。謝謝。”

        “那，這事先這樣安排，我隨時聽您的消息，后面您如果再想起什么問題，有任何需求，隨時都可以跟我說，咱們盡最大努力把事情處理好。”

        “唉，這大過年的，我們家的事兒給大家添麻煩了。非常感謝，謝謝陳秘書，謝謝院領(lǐng)導。”

        “您說哪里話，千萬別客氣。哦對了，明天您是不是需要休息一天？我可以幫忙協(xié)調(diào)安排。”

        “不不，這邊人員非常緊張，我沒問題，請院領(lǐng)導放心，我不會耽誤工作的。”

        “好吧。那就——先這樣。付老師，您多保重！”

        放下電話，付小云呆呆地坐在床頭，從魏軍生病入院到今天整整118天，一天天數(shù)過來，每一天過得都是那么艱難，多少次她都覺得這日子真是熬不下去了。她曾經(jīng)好幾次默默在魏軍的病床旁懇求他：如果真地不能好起來，那就看在夫妻一場的情分，看在他們的兒子一諾的份兒上，放手吧，放過她更放過他自己，不要再這樣繼續(xù)互相折磨。但是魏軍始終還在，她知道一定是他們二人的緣分未了，也只有挨著。大概自己這輩子對他還有沒有還完的債，接受了這個事實，她每天像一個修行的人，履行著應盡的職責伺候病人，心里反倒踏實。

        如今他走了，真地離開了她，離開了所有人，債終于還上，總算都解脫了。這樣一個突然的離世，使她以后要走的路似乎少了一些艱難，即便她對自己的未來并沒有任何計劃，至少令她重新獲得了生活的自由，騰出手全力照顧兒子的高考沖刺了。她不禁松了一口氣。身體里面那只手不曉得什么時候放開了她的心臟，抽走了，緊迫感也隨之消去。

        很快，她卻又被自己會冒出這樣的念頭嚇了一跳，甚至感到自責。就算她和他的婚姻最終是失敗的，可畢竟這是十幾年一起生活的人，一起孕育過一個兒子的男人。

        所有關(guān)于他們兩個的記憶咕咚咕咚往外冒，曾經(jīng)甜蜜的二人世界和那個幸福的小三口之家，那么多美好的時光一股腦都跳到了眼前，像是上演了一臺熱鬧的皮影戲。可是，后來？到底是從何時開始，魏軍變得嗜酒如命，酒后的他常常就變了一個人，變成了那個她無法忍受的模樣，甚至不管不顧地打她罵她，像個變態(tài)瘋魔。然而等到第二天酒醒，他會自動回到一個正常的男人狀態(tài)，會給她和兒子買菜做飯，照顧他們娘倆的生活，他本人也從來不會記得他酒后的任何惡行。生活就是這樣漸漸陷入了可怕的死循環(huán)，灰暗了……

        付小云想不明白，魏軍的離世偏偏是她不在寶州的時候，不知道這是純屬巧合，還是他的有意為之，距離新年只剩下三天，他選擇了這樣一個時點去死，這其實是她以及其他人都不愿意看到的結(jié)果。

        頭頂一陣眩暈，房間里面的所有物品都開始在眼前旋轉(zhuǎn)起來，付小云感到五臟六腑的東西瞬間往上涌，她踉蹌兩步跑進衛(wèi)生間，哇哇哇好一陣狂吐，把肚子里面所有的東西都吐個一干二凈，一直吐出苦澀的膽汁，整個人像是被人抽去了筋骨，渾身癱軟，坐在地上。

        她很想痛痛快快地大哭一場，使勁兒哭，大聲地哭，為了不再相愛的丈夫，為了他的決絕離開，也為了名存實亡婚姻的徹底消逝，更為了自己這些日子受到的委屈和恥辱。可是她累極了，渾身沒有一丁點力氣，她默默地將身體伏在地上，大顆的淚珠一對接著一對悄無聲息地往下掉。

        電話鈴再一次響了起來，打破了屋子里面死一樣的沉寂，付小云好不容易支棱起身體，伸手胡亂抹掉臉上的鼻涕眼淚。

        “怎么這么半天才接電話，這幾天累壞了吧？哪天回家，到底是不是年三十當天？昨天我還跟燕子念叨你呢，打噴嚏沒有？”

        付小云聽見電話那邊陸佳晨的聲音，鼻子狠狠地又一酸，終于抱著電話“嗚——”地哭出了聲。

        電話那頭這一聲哭，把陸佳晨嚇出一身冷汗，急忙問：“怎么了？怎么了？好端端哭什么啊？”

        付小云只是哭，拼命地對著電話哭，完全顧不上說一個字。

        “小云，你別嚇唬人啊，怎么了這是？你現(xiàn)在是在哪兒？應該在酒店吧？哪里不舒服？要不要派人過去看看你？天哪！你不會被傳上了——”

        “佳晨……魏軍走了……”聽陸佳晨這么說，付小云才努力克制著自己的情緒，抽噎著說出這幾個字。

        “啊——什么時候的事兒？醫(yī)院是不是要接你回來？這馬上就要過年了，可真是裹亂！小云你別急，別亂啊，現(xiàn)在哭也沒用，冷靜一下。你聽我的，先去洗把臉，喝口水，我等著你。然后，咱倆慢慢說，這事兒得想辦法安排好。”

        付小云聽了陸佳晨的建議，把頭扎在水池邊，把冰涼的水一股腦使勁兒往臉上拍，渾身止不住地哆嗦。她抓著毛巾把水擦干，回到里屋給自己倒了一杯熱水，把手放在熱杯子外面暖著，過了一會兒，她似乎緩過一些，身子也不抖了，才重新抓起電話，說：“佳晨，還在嗎？我心里特別怕。”

        “在在在，我在。別怕小云，這是遲早的事兒，你這么多年在醫(yī)院工作，應該比我明白。這個結(jié)果你早就應該有心里準備啊？再說魏軍這一走，對你們倆都是解脫，他每天躺在床上沒有知覺，痛苦受累的還是你，他也算是可憐你吧。只不過就是，這事兒趕在這個時間點不太好罷了。”

        “我不打算提前回去，回去了還是見不到，得照樣隔離，那就不差這兩天了。我其實也怕，我怕回去見他。你說——魏軍是不是也不想見我，才單挑了我不在家的時候？我現(xiàn)在特別后悔，真地，不知道我心里有多后悔，早知道就不應該答應離開寶州，不該跟那個該死的老齊置氣。我太軟弱了。如果我還在寶州，他即便是走，也不是一個人孤零零的走，好歹有我在。他太可憐了，五大三粗的一個男人離開這個世界的時候，身邊沒有一個親人……”付小云說不下去了，她就坐在那嘩啦啦流眼淚。半晌兒，她問：“佳晨你告訴我，他走的時候是不是怪我，他會不會覺得是我害死了他？”

        “胡說什么呢！是他自己喝酒喝出的病，這么多年喝酒害了他也害了你，你難道忘了？他的死跟你沒有關(guān)系！你這次公干出門之前也沒有想到，他的病情會突然惡化不是嗎。別一個人胡思亂想嚇唬自己，你是一個多好的女人我們都知道。魏軍他那個樣子——如果沒有你這些日子每天精心的照顧，怎么能撐到這會兒？對了，他最后是怎么走的？”

        “院辦陳秘書剛才給我打電話說，他是肺感染導致肺功能衰竭。”

        “哦，想起來了。我記得上次你就說過他有過肺感染挺危險，后來又沒事了，還不就是因為當時有你天天盡心照顧。可他這次有點倒霉，趕上你不在他身邊。你看看，同樣是肺感染，就沒挺過去。我說的沒錯，這么長時間他能堅持著，都是因為有你。”

        “說是這么說，可是佳晨，我害怕極了。我不知道怎么跟他媽媽說，我怕她聽到這消息受不了，又跟我鬧。我更不知道怎么跟我兒子說，他正在高三學習的沖刺時候，家里這個樣子會對他影響有多大，我，我想都不敢想。”付小云說話有氣無力，似乎所有的精氣神都被抽走了。

        “醫(yī)院怎么安排的？”陸佳晨一想到付小云在那么遠的地方，陌生的房間里只有她一個人，她將要面對的是：一個可怕惡婆婆的刁難，一個不理解成年人問題的大男孩的質(zhì)問，還有一個必須在新年期間完成的葬禮。那么多極難解決的麻煩事兒都要她一個人扛起來，真是忍不住替她發(fā)愁，打心眼兒里疼這個從小就嬌嬌弱弱又愛哭鼻子的好朋友。自己如果能在她的身邊，哪怕抱一抱她，讓她趴在自己的肩膀歇一歇也好。可惜，鞭長莫及。

        “醫(yī)院倒是非常照顧我，領(lǐng)導也特別安排，說先把遺體存在醫(yī)院，等我回去隔離解除再安排后面的事情。我覺得這樣最好了，但是我就是擔心，他媽媽不干。唉——”付小云只要想到馬上不得不打的那個電話，又忍不住接二連三地嘆氣。

        “別怕，小云，你別怕她。你等會兒自己先把握好情緒，那老太太如今沒了兒子，情緒肯定是激動，出現(xiàn)極端的情況都有可能。你必須要做好心理建設(shè)，你記住，無論如何千萬別讓她牽著你的鼻子走，你得掌握自己的節(jié)奏，就事論事。”

        “我真地沒有力氣給她打電話。”付小云心里是絕望的。

        “你吃晚飯了沒有？”

        “還吃飯呢，剛才不知道怎么，情緒上來就頭暈腦脹的，還把中午吃的都吐了個干凈。”

        “那怎么行，人是鐵飯是鋼，后面你又要繼續(xù)工作，還要處理這么多的事情，都是要體力的。不說遠的，就說你等會兒打電話，肚子里沒食兒，肯定就沒有底氣。你聽我的，去吃點吧，飯菜要是涼了不想吃，你干脆泡方便面，熱熱乎乎連湯帶面一起下肚，你別不信，那時候你肯定不像現(xiàn)在這么害怕。”

        讓陸佳晨這么一說，付小云果然覺得肚子的確有些餓，于是她又跟陸佳晨簡單研究了一下等會兒給老太太打電話可能會遇到的問題，現(xiàn)場演練可能的應答方式，就乖乖地在掛斷電話以后給自己泡了一碗方便面。

        吃了面，付小云感覺整個身體暖了起來，四肢貌似都有了力氣，不像剛才那般發(fā)抖。早就知道，有一天自己總得學會在絕望里面掙扎著堅強，而這一天沒有缺席，已經(jīng)到了。此刻，沒有誰會從身后托住她，幫她一把，在這個異鄉(xiāng)的酒店小客房里面，唯一能指望的只有她自己。反正躲也沒有地方躲，眼下她唯有擦干眼淚冷靜從事，她覺得可以打那個電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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