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佳晨坐在董事長辦公室寬大的單人沙發里，腰板挺得筆直，她正在想方設法提高自己的感覺敏感度，以便能高質量地理解對面林總出牌的奇怪路數。老林說起話來語速很快，她一方面支棱起兩只耳朵試圖聽清他的每一個發音，另一方面命令自己的大腦時刻跟上配以高速運轉。即便如此，她還是對自己的聽力和理解力產生了質疑。

        “你就放心大膽地去做，這邊我替你兜著。”老林見陸佳晨半天沒吱聲，最后又特意放慢了語速補充一句。

        “林總，首先我非常感謝您對我的認可和信任。”陸佳晨皺了皺眉頭，事已至此不得不做出表態。她禮節性對老林投去一個矜持的微笑，接著說：“可是，林總，我還是想先說說我的意見，您看可以嗎？我知道您一直看重我，沒有把我當外人，所以我更不應該跟您有什么掖著藏著的，我想把我心里的想法跟您念叨念叨。”

        “說。”老林又點燃一根煙，揮揮手，示意她繼續。

        “您剛才說邱總身體不適，需要休息一段時間進行調整。雖然我不知道邱總的身體到底出現了什么問題，但是我想，應該是跟她前一陣工作過于疲勞有關。那么，她目前調養一下是必須的、但也是暫時的。邱總這么年輕，過了年休息一段時間回來，繼續主抓高赫的工作還是沒什么大問題吧。在她休養期間，我可以照您的吩咐，努力嘗試多干一些以前沒有涉及的工作，這都沒有問題，請領導放心。不過，至于為此要給我提職——”

        話說至此，陸佳晨停頓了下來，她在觀察老林的態度。可惜人家老林根本沒有看她，只是在一邊吸煙。

        她甚至無從判斷自己剛才說的話他聽進去了沒有，只能硬著頭皮繼續抿嘴笑了笑，說：“坦白講，我自認為并不具備與總經理助理匹配的能力和精力，畢竟我的年紀已經偏大，最近總有力不從心的感覺，我恐怕不能勝任，辜負了您的美意以及對我的期望。”

        又停頓了幾秒，陸佳晨依舊沒有從老林的臉上得到任何反饋。

        “換句話說，您既然已經打定主意任命賀群賀總接任咱們高赫集團ceo，那么再任命我作為總助跟他打配合，我覺得這個任務讓我完成起來困難的確太大了。賀總他有自己的人脈，而且，您也知道賀總跟邱總的關系，以前邱總作ceo的時候，我都是一直跟著她做項目，我這個時候過去跟賀總，實在是太尷尬。我的性格您最了解，也就適合老老實實做個項目，邱總前一陣子給我安排的合規工作，我已經就是硬著頭皮上的。”

        說一千道一萬，陸佳晨真實的潛臺詞不過是簡單一句話：求您了，我的老板！您就高抬貴手，放過我吧。

        其實換位思考一下，老林現在發愁是必然的，她完全能理解。眼前這個老男人，家里兩個女人都不是善茬兒。如今二位娘娘真刀真槍干起來，平日里跟他吃苦受累的那個一來沒名份，二來沒有生下一男半女，明顯落個下風。在外人面前丟盡了顏面，擱誰也咽不下那口氣，何況還是那么強勢的女人，她撂挑子不干實屬正常。

        陸佳晨現在就是摸不清這個老林的套路，左右也是自己的女人嘛，再鬧哄哄就得了，難道他真地想給邱曉倩來一個就坡下驢，從此不讓她在高赫干了，踢她出局？這不應該吧，老林不至于這么不厚道。

        再說邱曉倩雖然比不上那蘇小姐年輕，但四十歲的女人畢竟擁有二三十歲小姑娘沒有的優勢，她是多么精明的一個女人那，怎么也算得上老林事業上的好幫手，老林離了她就像是老鷹折翼。往后這高赫集團如果真換了那個賀群當上ceo，不吃他老林一層皮都不叫對得起他的栽培。

        “說完了？”老林給了陸佳晨一根煙的功夫，她說完，他也掐滅了煙蒂看向她，一側嘴角似笑非笑地微微上揚了一下，說：“我這么安排自有我的用意，你只管按照我說的去做，至于其他的什么能力不能力，那都不是你該操心的問題。你必須跟賀群緊密配合，我不管你們倆以前是什么關系，我就要求現在、以后，你們都給我好好干。你——陸佳晨，該跟我匯報的，就直接過來找我，不用顧忌。就這樣，去吧。”

        老林的臉色不美妙，大概是對陸佳晨的表現并不滿意，擺擺手示意她離開，自己則立起身，雙手背后站到了窗跟前。

        回到自己的辦公室，陸佳晨把身體完全交給座椅，眼睛毫無目的看向窗外。這老林的葫蘆里面賣的什么藥？為什么會讓自己一步不離跟著賀群，難道他真生了邱曉倩的氣，以至于遷怒于自己？不，臨時啟用賀群這個人，老林大抵是不得已為之。至于她自己在這其中扮演的角色，八成是老頭子安排在賀群身邊的眼線。那么邱曉倩和老林到底發生了怎樣的爭執，以至于她這么輕易就放棄了自己打拼了十多年的戰場？果真單單為了那個空降的蘇小姐和她手里牽著的一對兒女嗎？依著邱曉倩不服輸的性格，她不應該這么快就認慫。難道這后面隱藏著這二位老板的大博弈，又或者是二人共同布下的一個局？

        陸佳晨百思不得其解，索性放下繼續搜尋答案的念想。真地很累啊，她明白就憑自己這腦子，根本就跟不上人家這些高人的節奏，但是還是想試一試看，畢竟現在還不是能隨意放棄一份工作的時候。

        她隨即給邱曉倩發了一條微信，“邱總您好，剛才聽林總說您身體不適需要休假，沒什么大礙吧？快過年了，正好得空好好在家休養，您放心，高赫這邊我能盯著就先頂上，有什么特殊情況沒準還得討擾，您那邊有什么需要交代的隨時跟我提。”

        怎么說邱曉倩還是自己的上司，沒有理由現在就越級不向她匯報，規矩不能逾越。說完了高赫工作，她想想又補上一句問候的客氣話，“我支持您的休假決定，我們女人嘛，保護身體總應該是放在第一位，工作永遠是做不完的，什么時候您覺得調養到位，再來工作都不遲。（笑臉、比心）”

        “中午方便出來嗎？”

        萬萬沒有想到消息才發出，很快收到了邱曉倩的邀約。陸佳晨心里更不明白，這個邱曉倩，她現在不是身體抱恙在家休息么，如此看來顯然是無稽之談的托詞罷了。

        “沒問題，邱總，您定地方。”

        “國貿路易斯西餐廳，中午十二點。”

        “ok，那咱們中午見。”

        陸佳晨比約定的時間提前了幾分鐘到達餐廳，沒想到邱曉倩已經坐在那里，翻看著手里的菜單。

        不過才兩天沒見，眼前的邱曉倩明顯消瘦了許多，盡管經過一番精心修飾，看上去也難掩憔悴，完全找不到昔日的鋒芒。陸佳晨看她這個樣子，自己心里一陣難受，又不敢表露出來。無奈，只能撿著輕松的話題說吧，于是問：“這個地方真不錯啊，我還是頭一次來，看來以后可以常來。邱總，您給推薦推薦，咱們吃點什么？”

        “我們今天簡單吃一點，主要是找你來說說話。”邱曉倩把餐單還給立在一旁服務生，說：“就給我們每人一份午餐輕食套餐吧。”

        “聽說您最近身體不適，這午飯只吃輕食，營養能達標嗎？”

        “我沒有什么胃口，吃不下的。”邱曉倩貌似很努力地朝著陸佳晨笑了笑，跟著在她的眼睛里面瞬間抹上一層灰色。

        “那就太好了，其實我也在減肥，最近大概是開始進入更年期了，體重莫名其妙地飆升，煩都煩死——”陸佳晨說的是實情。

        “佳晨，”邱曉倩攔住了陸佳晨的話，遲疑片刻，說：“我得了癌癥，乳腺癌，中晚期吧。”

        看著眼前邱曉倩那一張平靜的面孔，陸佳晨一時間不知所措，仿佛自己犯了天大的錯兒，想迅速就地找個縫兒鉆進去。

        “你不用這么吃驚，那天咱們不是在醫院碰上過了，當時我就是在等結果。人吃五谷雜糧總要生病，不是這個就是那個，你不要替我著急。”邱曉倩苦笑一下，反而過來安慰面前驚慌失措的陸佳晨：“其實我早就有些不適預感，只是最近才得空去檢查，我也有點大意，沒想到會是這樣一個結果。不過，現在這個樣子我也踏實了，這么多年啊，我一個南方姑娘，大學畢業就留在寶州，每天拼命工作，累得完全喪失了自我，如今也該我休息休息了吧。”

        “那？后面打算怎么治療呢？要馬上安排手術嗎？”陸佳晨喉嚨里像是忽然卡住了硬物，說話的時候極不舒服。

        “我還在跟我的主治醫師商量，眼看快過年了，倒也不著急治療，誰還不想漂漂亮亮地在自己家看春晚跨年呢。”邱曉倩在眾人眼里永遠是一個精明能干的女強人，而今時今日在路易斯豪華的水晶燈下，她卻顯得面色慘白柔弱無比。她看看餐桌另一邊略顯尷尬的陸佳晨，說：“佳晨，在高赫這么多年，我雖然比你年輕，不過還是你的領導。你呢，一直跟著我，兢兢業業地認真工作，我們始終合作地很棒。私底下，我也覺得跟你是格外親近，你很會照顧別人，就好像我的姐姐。以后，估計再無緣……”話說至此，她的雙眼開始閃動淚光，聲音哽咽難以繼續。

        “邱總，您別急，現在醫學有多么發達是咱們這些凡人是不能了解的，您就踏實把自己交給醫生。也就是半年，充其量一年，明年的這個時候，我們還坐在這里吃飯，迎新年。”陸佳晨最受不得煽情的場景，急忙攔了一句。看看邱曉倩，不禁心生憐憫，又說：“我說句不該說的，您呢，就是太執著，有些東西該放下就放吧。”

        “我知道，你們大家已經都知道我、老林和那個蘇賤人的糗事了。”邱曉倩恨恨地嘆了一口粗氣，“事情并不是你們看到的這個簡單樣子，你們也別急著靠不對稱信息做出判斷。不過，男人啊，始終是不可信的動物。我跟你說這些，也是不拿你當外人，并不怕你笑話我。”

        “哪里，我怎么會笑話你？這聽說你病了，我心里難受。”

        “你不用太擔心我——好了，咱們先不說我的病。我今天把你叫出來，主要是提醒你高赫的事情。在這之前，我其實希望先跟你道個歉。以前我的工作作風有些強硬，沒辦法，我也是不得已。但是，那樣就會導致我在很多地方做得大概不盡如人意，估計你的心里不舒服也不少，只是沒辦法吱聲，我現在一并跟你說一聲抱歉。”

        邱曉倩說完，一臉真誠地看著稍顯不安的陸佳晨，攔住她張嘴想要說的話，自己繼續說：“你后面一定要提防賀群，他絕對不只是一個不省油的燈那么簡單。老林呢，人不壞，但是他太自我、太自大，他要求所有的一切都要圍著他這個宇宙中心轉，他有他自己的打算。你完全不用為了老林去跟賀群拼命，真地，不值得。到什么時候，首先得學會保全自己，不要像我——如今混成這個樣子才明白一點，晚了。關鍵是——”她低頭猶豫片刻，還是抬眼盯著陸佳晨，認真地說：“有個問題我覺得必須讓你知道，你要心里有底。高赫的心早就爛了，如今不過就是留了一具空殼子，茍延殘喘。我之前讓你查財務，你大概以為我是出于私心吧，唉。我怎么可能是那樣的人？你知道嗎，去年高赫凈虧損三個億，錢都去了哪兒？你要早為自己打算才是……”

        邱曉倩的一番話聽得陸佳晨瞠目結舌，她的心情很壓抑，簡單的一頓輕食也似乎難以下咽。邱曉倩的身體已經糟糕到如此地步，竟然還不忘了把她約出來，告訴她高赫的現狀同時提醒她后面該注意的地方。她的心中五味雜陳，女人呢畢竟是感性動物，有時候心軟得猝不及防，哪里是那些鐵石心腸的男人們能想得到的。她從心里感激邱曉倩對她的擔心和愛護，不管是出于什么目的，也許是多年的工作友誼結出了果實，也許是人之將死吐露的善言。

        一頓午餐并沒有花費多長時間，兩個女人站在正午的陽光中告別。

        “對了佳晨，你別怪我多事。”邱曉倩忽然想起來什么，猶豫了片刻，還是接著說：“前兩天我跟朋友在這邊吃飯，出來的時候剛好看見你老公柳大律師，他當時跟兩個美女在一起，有些——拉拉扯扯的，最后一起上了出租車。別誤會，我完全沒有冒犯你的意思，可能這個事情嘛本身也沒啥。但是你也知道，我最近是受了點刺激，就未免對男女關系敏感些。所以，就忍不住多一嘴提醒你，男人嘛還是要看緊一些。你以為是你的，其實并不一定是你的。你懂我的意思，對嗎？”

        邱曉倩看上去有些木然，最后這一句送給陸佳晨的忠告，更像是她對自己的一個表白。

        告別了邱曉倩，陸佳晨并沒有急著回高赫。難得的晴天，她想一個人在陽光普照的大街上迎著風走走。這一個上午信息量太大，老林和賀群兩個男人間的太極八卦陣，病懨懨的女上司和那個爛了心的空殼高赫，還有柳遠橋和他身邊的女人們，她沒有辦法在短時間內厘清頭腦中歡蹦亂跳的各類雜亂信息，合理有效地做出準確的判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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