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炸糕，一塊煎餅果子，一根油條，一角大餅，一個煮雞蛋和一碗豆漿。這是在天津的最后一頓早餐，上午半天工作結束以后，醫療隊一行人今天要回寶州了，如此之豐盛也足以對得起送行。可惜付小云幾乎一夜未眠，嘴里面此刻連一丁點的味覺都喪失了，胃口也跟著關閉，放不進去一點食物。

        審視鏡子里面的自己，脫下白色防護服的樣子顯得如此渺小，暗黃色的臉又縮了一圈，眼睛這么看上去大得似乎不太合比例。她用一雙空洞的眼睛繼續打量鏡子中的付小云，不由得苦笑，在別的女人都在不停抱怨喝口涼水都長肉的時候，她居然能夠對抗更年期紊亂的激素變化而變瘦，這簡直是人間喜劇。她知道自己不能再繼續軟踏踏地逃避下去，還是得支棱著頂起頭上巴掌大的一片天。

        付小云重新坐回到紫紅色的小桌前，面對著眼前各種津味小食。即便有些時候人會處于味盲狀態，會因為一些愚蠢的事故不能讓自己體會食物的真諦，可是疲勞的機體一定還是需要攝入來維持正常的運轉，其實活下去本身也不需要真正了解吞下去的是什么滋味、到底是不是喜歡。她猶豫了一下，拿起炸糕，還是熱乎的，一口咬下去，外皮嘎嘎地脆，里面軟軟包裹的糯米面和豆沙餡溫和地交融，輕輕碰撞著她的舌頭。眼淚跟著又流了下來，這一次不是因為傷心和失望。這是她第一次用頭腦吃東西，她感覺自己的命運在這一刻并沒有之前想象的那么可悲。

        當能量補充進體內，再回頭看這兩天的爛事，又像極了一場荒誕劇。

        “付老師，您怎么樣？自己多注意身體。有空給我打電話。”忙了一天回到酒店房間，付小云才看見劉芳給自己的留言。

        “我還好，謝謝惦記。”付小云知道，劉芳是不會無緣無故給自己發信息的，顧不上其他，趕緊回復。“她又去找你麻煩了嗎？現在方便打電話嗎？”

        “確實鬧得挺過分。”

        沒想到劉芳立刻回復了消息，付小云原本心里有準備，但是現在她感覺事態發展的惡劣程度大概已經遠超預計，急忙撥通了劉芳的語音電話。

        “實在抱歉，你看這大過年的，我又不在，家里的這點亂事兒給你們大家添了麻煩。”

        “你這個婆婆真是太讓人無語了！不知道她到底是長了什么腦回路，她一早就跑到科里找我們張主任又哭又鬧，非說她兒子魏軍的死亡是醫療事故。說什么你在的時候她兒子人好好的，你這才參加前線支援，結果自己家的病人就沒人管，是因為我們的疏忽病人才死的。”

        “瘋了！料到她會作妖，但是沒想到她能這樣。張主任那么大的脾氣，可不能受這些吧？”

        “那可不。你猜她還說什么？”

        “嗯？”

        “她說你就是跟之前給他兒子治療的那個應主任亂搞，現在雖然應松走了，留下的同伙還是向著他，找了個機會就要了兒子魏軍的命，好讓你和應松——”劉芳的聲音怪怪地顯得猶豫，“嗨，難聽的話就不在這學了，她嘴里噴出來的簡直沒法入耳。反正，她的意思就是，我們都是協同作案的殺人兇手，幕后黑手的你可算是如了愿。張主任當時就急了，人家老張可不管你多大歲數，跟她對著拍桌子，直接把她趕去醫政科。付老師？在聽么？”

        “唉，我現在也不怕丟人了。你說吧，我受得住。”付小云輕輕地應著。

        “我一看不敢大意，只能叫韓鵬跟著她，一起去了醫政科。韓鵬回來說，咱醫政科那劉科長平時是多厲害的人，什么樣兒的鬧主兒沒見過，這次跟你們家這位惡婆婆叫陣都顯得有些吃力。”

        “他怎么說？”

        “韓鵬說，她看見劉主任就是好一通委屈，連哭帶鬧一陣，張主任帶我一干人都是她的舉報對象。然后又把之前跟張主任說的話，什么我們幫著你謀害親夫，亂七八糟的事又重說一遍。劉科長跟她也是連哄帶嚇唬，夠專業級別。”

        付小云現在終于知道應松的離開有多么明智，她的臉已經被這個可惡的老婦人扒去了皮，她問：“那后來院里和她都是什么態度？”

        “她跟院里提要求，說不算醫療事故也得處理你。她說自己也是有知識有文化的女性，不是萬不得已不會那自己家的丑事出來現眼。她說她也懂得什么法律知識，如果要是讓她知道，你參加了這個什么醫療隊回去以后，醫院給你提職升干的，她絕對會用各種媒體手段曝光醫院黑幕。”

        這個可怕的老怨婦是要跟她死磕了，跟醫院提的是什么無理條件，竟然還恬不知恥說自己是懂法律的知識女性？付小云的心都是涼的，她覺得自己像是被猛獸困住的小動物蜷居在一個冰冷的洞穴里面。忽然她想起來什么，問：“對了，我家一諾也在嗎？他跟著一起么？”

        “我正要說到一諾。”劉芳的口氣稍稍平和下來，“你兒子開始沒有跟著來，后來還多虧了是他趕來，去了醫政科，才把他奶奶勸走。付老師，你家一諾真是——好像一夜長大了。這次看見他，就顯得特別懂事，樣子成熟了不少，跟以前像是兩個人。”

        付小云終于舒了一口氣，說：“誰說不是呢。我也沒有料到，他聽說爸爸沒了，會表現超出我想象的淡定。不瞞你說，我開始最擔心的反而是一諾的態度，一個青春期的半大男孩子，就是一個火藥桶，時刻都有可能爆炸。”

        “幸好這次火藥桶沒炸，是安全的。付老師，反正現在人也火化了，我們這邊算是了了。但是，我呢——就想提醒你，你可要做好心理準備，等你回來以后醫院不知道會怎么跟你談，也許你這次的晉升又要泡湯了。”

        “嗯嗯，這都沒事。只要你們都沒有受牽連，我怎么都好辦。謝謝你啊，劉芳。”

        “怎么能沒事呢，你這個惡婆婆啊心思不知道有多黑，她兒子沒了，她就要你做陪葬，目前看這意思她算是贏了，你得替自己打算呢。”

        “嗯嗯，知道。”

        自己跟魏軍之間該還的債，該了的緣，都隨著他的灰飛煙滅而做結。從婚姻的羈絆中擺脫出來的付小云躺在床上筋疲力盡，她真的不明白，命運為什么總是為難她這樣一個再普通不過的女人。為了活著，她要工作，每天兢兢業業幾十年如一日，從一個小護士做到護士長，多苦多累也從來沒有一句抱怨，卻沒想會落得今日的下場。原本參加醫療隊她也沒指望回去升職加薪，她只想著能借此機會調換一個科室，再也不能跟姓齊的那個衣冠禽獸一起共事，她不會再給他機會，在任何一個封閉的空間對自己做出一絲一毫的齷齪之舉。不過現在看來，大概這一次自己真的無路可退，要跟這個自己熟悉又依戀的醫院說再見了。但是，辭職以后何以為生這是個大問題，兒子要上年大學，要畢業工作，要娶妻生子，這么一看哪一莊事兒都離不開錢。

        “哈嘍，你還好嗎？”

        陸佳晨發來一條微信，這似乎在付小云的意料之中，她還是直接撥通了電話。最近她的兩只眼睛看字特別費勁，八成已經開始花了，能打電話絕不發消息。

        “呦，回酒店了，我還怕你在工作呢。”

        “剛回來沒一會兒。”

        “怎么啦？有氣無力的。明天該回家了，精神點。”

        “我心里亂極了，才跟同事通了話，她說一諾奶奶又跑到醫院去鬧，大鬧特鬧。揪住我和應松那點事兒不發放，說的話別提有多難聽。”付小云的聲音帶著哭腔。

        “你別理她，記住，你已經跟她沒有關系了，你不欠她的。把你那小腰桿子挺起來！”

        “你說得輕巧，挺起來還真有點費勁，估計被她這么一鬧騰，我回去要跟醫院拜拜了，哪兒還有臉回去上班呢。”

        “有這么嚴重？”陸佳晨的聲音一下子提高了幾度，接著馬上調整語氣說：“算了，別沖動。現在這樣的經濟形勢，我們又是這個年紀，能忍則忍，辭職找工作風險太大，你還得慎重。”

        “我當然知道，看吧。如果不是走投無路，誰也不會輕易辭職。”

        “行呀，你回去就見招拆招。最不濟的非要辭職，遠離是非之地不一定就是壞事。老話講人挪活樹挪死，誰知道你以后不會找到更好的工作呢。反正你可以先休息一陣子。”

        “能休息一陣子當然不錯，這些日子真是太累了。馬上回寶州，我們先去酒店隔離7天，到時候我終于可以好好睡個安穩覺，天天除了吃就是睡，這簡直是夢寐以求的生活。”

        “對，有什么事情回頭等你歇足了再慢慢籌劃，不著急。眼看就過年了，想點讓自己開心的吧。對了，我跟你說啊，上次你拉我去打的保妥適現在顯靈了！我現在笑起來眼角只有幾條小皺紋淡淡的，很自然，又敢使勁兒笑了。”電話里，陸佳晨的聲音明顯歡快了許多，興奮地繼續道：“我還真是得謝謝你當時的威逼利誘，找了這么個好的地方，這種事情一定要好的醫生技術純良才能達到滿意的效果。不光我自己，就連我們家那爺倆看見我現在的樣子，都給咱們挑大拇指。”

        “呦，你不說我這幾天都忘了，我哪兒還有這個心思。”付小云摸了摸自己的臉，悠悠地嘆了口氣。

        “行了，快別唉聲嘆氣的。小云，我跟你說，咱們的本命年眼看就過去了，我們就要新生了。”

        “還新生呢，也就是你說的這個事是個好消息，總算是有一件過得去的留給我過新年了。我這兩天都快抑郁了，怎么只有我這么倒霉呢。”

        “你快別這么說，誰這一年過得都不容易，怎么會只有你。你看看燕子，每天伺候媽媽也累得要死要活，我這邊工作就更看不到希望了。反倒是你，如今魏軍走了，對他對你都是一種解脫，并不是老天爺折磨你，你現在自由了。好了，咱不說這些喪氣話，明天就是除夕，我今年也不用陪柳遠橋回家，時間富裕，我打算去看看燕子媽媽，也代表你啊。”

        “好，還是你想的周到。”

        “你家一諾吃的喝的都有吧？”

        “他你不用管，我那個克星不是來了么，不走了，在家陪他過年。”

        “那也好，孩子總算不那么孤單。倒是你，我的小姐，你一個人好好睡，不要管旁的，什么克星災星都丟進垃圾桶，隨他們去好了。你記著，痛苦都是咱們自己找的，我們現在要學會健忘。你就想想你以后的新生活，如果你愿意，你可以追求自己想要的——工作、男人，你是主宰。”

        “我知道了，你放心吧，明白。現在就是累，讓我自己一個人好好緩緩，等我出關咱們再見吧。”

        世界上少了一個男人不會引起整個宇宙的坍塌，無論這個男人姓甚名誰，然而卻已經讓付小云的整個生活遭遇了地動山搖般的撞擊，直接沖擊了她的職業生涯和人生軌跡。這個男人的母親已經把她所遭遇的不幸成倍加壓在付小云的身上，她用一切可能的辦法跟這個搶走自己兒子的女人對著干，她要把這個女人拋進漫漫黑夜，拋進無限混亂和痛苦的深淵，她更希望能看見這個女人以后的日子就此土崩瓦解。付小云掛斷電話，怎奈卻始終無法入眠。

        付小云伸手抹掉臉上的眼淚，一口氣將桌上所有的配餐統統裝進肚子，她抬頭朝著桌上鏡子里面的自己笑了笑。果然，如昨晚電話里陸佳晨描述的一樣，皺紋不見了。她站起身走到窗前，太陽才爬上對面屋頂，天邊泛著紅。飽腹感正在努力沖刷著心里的沮喪。她知道，自己是一顆砸不彎的鋼釘，對任何一把鐵錘都無所畏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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