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人退下，院子里靜悄悄的，只有炎陵激戰后胸膛起伏。

        章成嘆口氣，靠近炎陵，態度罕見溫和地輕輕拂去他肩膀上的一片葉子。

        炎陵在章成靠過來的瞬間身體繃緊，但沒躲，只是微微偏頭，用一雙暗綠眸子注視章成的一舉一動。

        他似乎很緊張。這點緊張被他用輕哼的鼻音掩飾，但緊繃的脊背出賣了他。

        穿梭于腥風血雨的日子過去許久，那股甜腥氣依然會在午夜夢回時縈繞鼻尖，他做不到平常對待一個強者的突然靠近。

        搭著罪魁禍首的脈搏注入一絲內力，章成皺起眉頭說道：“治好你，不是為了讓你再弄傷自己的。”

        炎陵掀起眼皮瞥他一眼，反常地沒有出言反駁，難得老老實實地嗯了一聲。耐心聽訓的樣子很像剛剛離開的影十六。

        他下手不輕，章成的白衣半邊帶紅。想明白對方為自己做的種種，炎陵即便不適應章成的接近，也按捺住，比沒有內力時還要安分。

        章成知道自己把人逼狠了，于是將溫和的態度做足十分:“傷還在疼？”

        一邊說著，一邊靠近些許，溫熱的指腹想要觸碰炎陵頸側施針后留下的淤青。

        對于章成而言，這近乎于破天荒的放低姿態。

        可是炎陵馬上躲開，護住頸間動脈，暗綠色的眸子里閃過機警的光。

        章成指尖頓了頓。

        小院里養過一只貓，半大的貍花，最喜歡趴成一攤在章成的宣紙正中央曬太陽。

        有時候章成被它擋得沒脾氣，會曲起食指彈它毛絨絨的屁股。小貍花就會嗖一下掙扎著跳起來，炸著頸子上的細毛，瞪眼了獸瞳，像是被鷹撓了一爪子的驚兔。

        現在的炎陵就像那只貍花。

        章成再接近一點，恐怕炎陵會毫不猶豫咬他一口。

        可是章成對炎陵遠沒有對幼貓那么仁慈。

        他盯著側頸上的淤青，腦子里想的完全是另外一回事。

        章成回想起那天炎陵失去意識，床榻上半遮半掩的一截利落漂亮的腰線，以及雙手無力時，既不甘憤怒又無奈妥協的眼神。

        他得承認，雖然自己長了一張清俊平和的臉，可面對炎陵的時候他從來不是什么正人君子。

        “還好。”

        炎陵回答的瞬間，章成突然很快出手，溫熱指尖在炎陵頸側觸了一觸。

        碰到了。

        炎陵打了個寒戰，捂起脖頸，眼神飄忽。

        太過了。

        雖然他對章成心懷愧疚，可是身為影衛，脆弱命脈被如此觸碰，還是從未有過的新鮮經歷。

        先前還可以說是受制于人，可現在……

        炎陵看看自由的自己和負傷的章成。放在習慣以命相搏的影衛里，說是他引頸受戮也不為過。

        章成不管他，得手后就很快撤離。平日面無表情的眸子更加深沉。

        沒有表情，可是炎陵就是覺得他在笑。

        而且還笑得很玩味。

        炎陵惱火地退開一段距離，離他遠遠的。

        結果章成更加愉悅，甚至彎了下唇角。

        “嘖。”

        炎陵徹底忍不住，狠狠磨了磨牙。

        炎陵:想打人。

        章成負手而立。

        這才對，這才是真正的炎陵。

        他們是單純的交易關系，不需要炎陵對他愧疚。

        因為這樣那樣的弱點被章成掌控的人夠多了，章成并不想看到炎陵變得畏手畏腳。

        他該是那種手無寸鐵也能一直傲視對手的人。

        血還在滲，滴滴答答地順著袖子滴在地上。

        炎陵看不過去，摸出影衛都會隨身攜帶的止血紗布和傷藥，別扭地遞過去。

        “給我的？”章成看看炎陵手中物件，再看看炎陵扭過去看向別處的冷硬側臉。

        炎陵冷哼一聲作為回答。

        章成接過來，怪新奇的。

        他終于開始處理肩上的傷口，坐在已經碎成兩半的石桌殘骸上，褪下一截袖子，露出肩頭看著可怖的傷口，一聲不吭地撒好藥粉，咬著雪白紗布迅速地纏好綁緊。

        用不了一盞茶的功夫，他收攏衣領重新看向炎陵，裹得密密匝匝的繃帶被染血衣衫完全擋住。

        “想好了嗎？”章成低頭檢查著裝，嘴上狀似無意地問。

        來了。

        炎陵握了握拳。

        "這一劍就當是我的誠意，現在該你了。赤焰君在哪？"

        章成很放松地從碎裂的石桌上跳下來，一副萬事具備只欠東風的樣子。

        炎陵語塞，答應的事章成做完了，該是他回報的時候了。

        再拖下去，以章成的性格恐怕不會輕易放過他。

        他沒有直接回答章成，而是問道:"你們是敵人吧，你這么執著于找他做什么？"

        章成溫和的外表有一絲崩解，他直起身，恢復成面無表情的模樣：

        “我和他，”章成含糊其辭道:“在天玄山頂有數年之約。”

        章成還不是天下第一劍的時候，喜歡找名門正派試劍。俗稱約架。

        敵對關系的試劍往往魚死網破，贏了無事發生，輸了，頭和劍都得留下。

        章成沒輸過。

        也沒要敵人的頭，長老們進貢過很多，膩了。

        但是漸漸地也沒人敢接章成的請戰帖子，都閉門不出。

        所以章成和赤焰君有“數年之約”，炎陵不僅不會想到別處，反而意外地說得通。

        “你可真是執著。”炎陵搖頭苦笑。

        這樣也好。

        如果是試劍的話，他倒有一個辦法。

        章成沒有應。

        實際上不存在什么“數年之約”，只是他一廂情愿的苦等罷了。

        “朔曲江邊寒煙鎮，赤焰君在那有間居所，你可以去那里找他。”

        “居所？”章成手指微動，又很快掩飾住，“他為什么不來見我？”

        炎陵語塞。當年樹敵無數，他根本不記得有這么一個下過戰書的敵人，怎么會第一時間趕來見章成？

        可是章成理所當然的樣子，莫非另有隱情？

        章成非常遺憾的樣子：“我那年在后山種了新茶，原本可以邀他來品品的。”章成嘴上這么說，眼睛卻非常遺憾的盯著天玄劍的劍鋒，甚至還用食指輕輕敲出清越的劍鳴。

        怎么看也不像是想邀人品茶的樣子吧？！

        炎陵沉默一瞬，他從玄迷幻境脫困后一直在極北之境養傷，后來被章成的仇敵騙走，同外界一直沒有聯系。

        無論如何，是他失約在先。

        “消息我已經告訴你了，什么時候肯放我走？”

        走？

        章成抿緊唇。

        相處久了，炎陵已經能稍微讀懂章成的情緒，他現在……不高興？

        章成自顧自起身向小院里面走:“我只答應了等你恢復身體，以及幫你恢復功力，從未說過會放你走。”

        “你！”

        “同我一同去朔曲江，等找到人，我會信守承諾。”

        至于離開，就別想了。

        寒煙鎮當然沒有什么赤焰君，炎陵也不會坐以待斃，當夜趁著四下無人，打暈影衛跑了。

        影十六慌張跑過來通知章成，章成凝視著指尖的尋香蝶，不做聲。

        他一直想離開自己，章成知道。

        章成自己也想不明白，他又不吃人，只不過打了兩場，怎么就又給打跑了。

        等找到赤焰君的下落，做完該做的事，再去慢慢尋就是了。

        “罷了，”章成揮手將尋香蝶驅散，絢爛蝶翼撲閃出紫色的霧，“隨他去吧。"

        “十六，叫上他們收拾東西，隨我去朔曲江。”

        路途崎嶇，章成坐在馬車內調息。

        走得急，才恢復七八成。

        屋漏偏逢連夜雨，正趕上此時有刺客襲擊。

        影衛們雖然不及章成，但也都是當今一等的高手，一時間刀劍相擊，叮叮當當之音不絕于耳。

        一個漏網之魚悄悄接近章成的馬車，章成劍未出鞘，刺客一聲慘叫倒在地上。

        章成抬頭，一個帶著黑色面罩，手持長弓的黑衣人立在樹梢。

        身后影衛議論：“這人誰，有點眼熟？”

        “你忘了，仇敵手下的神弓陸侯，去年咱們還交過手的，是個高手。”

        陸侯？

        章成有點印象。

        箭發卓群，百步穿楊，曾經很令章成頭疼。不過后來銷聲匿跡，不知道今天突然出現是敵是友。

        帶著面罩的黑衣人看不清面容，和章成對視片刻，轉身從樹梢一躍而下。

        追蹤的影衛不多時回來，搖搖頭：“身法太快，沒追上。”

        到了炎陵所說的小屋，遠遠瞧見藏在林子里。

        章成尚未接近，影衛忽然有了發現。

        走進一看，是一座孤墳，上面荒草叢生，石碑碎裂，缺了一角。

        章成抹去灰塵，仔細辨認，一個模糊的"赤"字。

        赤？

        “赤……赤什么？”

        章成盯著碑文，動作凝滯良久，忽然手扶石碑內力一震，石碑上的灰塵撲簌簌地掉下來。

        章成直起身，手掌滿是灰漬，但他無心去擦拭，啟唇一字一句慢慢念著上面的日期：“丁卯年、三月？”

        章成深吸一口氣，目光牢牢凝在那個字"赤"上，難以扭轉視線般側首對影衛下令：

        “影一、影四”

        “屬下在。”

        “挖開。”

        “尊上？”

        章成拂袖轉身，語氣堅決:“我活要見人，死要見尸。”

        半晌，墳被挖開，一鏟鏟泥土被揚到坑邊。

        章成背對墳墓及眾人，影一湊到章成身后單膝下跪：“尊主，沒人。”

        “空的？”

        章成迅速轉身，肉眼可見地松了口氣。

        “尊上，有些衣物殘片，或許是……”影一覷著章成的臉色:“衣冠冢。”

        章成的目光忽然落在影一的臉上，寒得像刀子。

        寒意只停留一瞬便消失，他的尊主又恢復成往日冷冰冰毫無情緒的樣子。

        “嗯，”章成面色如常，語速比平時要慢，“也說得通。”

        章成長久佇立在被挖開的故人的衣冠冢前，蹲下身用手一點點把土填回去合攏。

        他原本是不信的。

        可是土是舊的，碑是舊的，連被碎土掩埋的熟悉的紅色衣袍，也是舊的。

        再加上，赤焰君一直不知所蹤。

        以及那些真假摻半的謠言……

        他不想信，也信了大半。

        怪不得炎陵不忍告訴他。章成想著，他在這個位子坐了多年，從未有什么軟肋，只有赤焰君的下落成了執念。

        他揮手召出尋香蝶，輕而易舉捏成了齏粉，迎風散成淡紫色的煙霧。

        “召集人手，跟我上天玄。”

        “尊上？”影一有點遲疑地尋求確認。

        “玄迷幻境，算算時間也該開了。”

        玄迷？那可是九死一生的險地，影一絞盡腦汁地思索如何出言勸阻，忽然瞥見章成身后屋脊上的人影。

        “尊上……”影一忽然示意章成的身后，“后面。”

        若有敵襲，影一不出聲便會拔劍頂上，可他現在猶猶豫豫似有難言之處，以至于章成也遲疑了一下才轉身。

        殷紅如血的衣袍飄蕩在高高的屋脊上，獵獵作響。

        赤焰君。

        章成瞳孔緊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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