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宅。

        男人靜默地坐在內(nèi)院的石桌旁，望著橋邊楓樹上隨風(fēng)飄搖的葉片，眼神似有些虛無縹緲，像是觸景生了情。

        而從他身后不遠(yuǎn)處經(jīng)過的下人笑鬧著、竊竊私語著走過，其中一人分明見到了坐在石桌邊的他的背影，用手肘碰了碰身邊另一名下人的手臂，隨后再用眼神示意她往男人的方向看過去。

        兩人悄悄地議論了一番，隨后露出了嫌惡的神色，像是見到了什么晦氣的玩意兒似的，又交頭接耳了一番，似乎達(dá)成了什么共識，隨后立即快步走開了。

        男人察覺到了身后的動靜，回過頭去看了一眼，正巧瞧見兩人一閃而過的身影。然而他并未在意，仍然是抱以平靜而空洞的眼神再一次轉(zhuǎn)回頭去。

        身為前任家主的兄弟，他卻從小就被視為見不得光的存在。

        明明都是方家家主的后代，只是因為母親的身份不同，出生的時機(jī)不同，他和其他三個兄姐在方家的待遇便不同。

        這究竟是何種道理，在五歲時被自己的父親找到帶回方宅的方淮，早在十幾歲的年紀(jì)便已經(jīng)想通，不想再去追究了。

        又有人在身后經(jīng)過，又是同樣的竊竊私語，方淮原本想和剛才一樣不去在意那幾人的閑言碎語，然而——

        “你聽說了嗎？”

        “聽說什么？”

        “咱們那個……前一任家主留下的小少爺啊。”

        “那個小少爺？”這個聽八卦的下人似乎是來了興致，稍微頓了頓，音調(diào)也上揚(yáng)了不少，“他不是被人救走了，現(xiàn)在還下落不明嗎？”

        “是啊……不過——”那個主動提起八卦的刻意壓低了聲線，“我聽其他人說……這個小少爺被關(guān)在暗室里，還被釘?shù)搅朔庑渭苌希�救出去的時候已經(jīng)奄奄一息了，好像還當(dāng)場吐了血……”

        這兩人原本已經(jīng)越走越遠(yuǎn)，然而在聽到她們兩人提到了“前一任家主留下的小少爺”的時候，方淮就已經(jīng)從石桌邊站起身，放輕了腳步，不動聲色地跟了上去。

        而在聽到她們說他奄奄一息，還當(dāng)場吐了血之后，方淮便立即沖上去，一臉焦急擔(dān)憂地抓住了其中一人的手臂。

        那個年輕的女孩猝不及防地被這么突然一扯，嚇得驚叫一聲，還嚇到了身邊同行的另一個女孩兒。

        兩人紛紛駭然回頭，在對上方淮凝重眼神的那一刻都是一愣，認(rèn)出了方淮身份的那一刻又是一怔，隨后又是害怕又是帶些反感，渾身顫抖地看著對方，想要彎下腰行禮，卻礙于對方抓著其中一人的手腕而完全不敢動：“四……四少爺，您……您找我們、有什么事嗎？”

        方淮見她倆只是兩個小姑娘，看到自己已經(jīng)是有些害怕，而自己又這么不顧禮節(jié)地抓住其中一個的手腕，已經(jīng)是把兩人都嚇得不輕了，于是面色窘迫地松開了手。

        這回確實是自己失態(tài)了。

        他滿臉歉意地向兩人道歉，隨后道：“抱歉……是我失禮了。我是想問，你們剛才說的……是以寒嗎？”

        兩個小姑娘聞言，略帶驚訝地看著方淮，接著對視了一眼，面面相覷了一陣，旋即又轉(zhuǎn)過臉去面對著方淮，不約而同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

        “你們剛才說的，都是真的嗎？”聞言，他臉上的焦急神色更甚，語氣急促地繼續(xù)問，“聽你們所說，他離開方宅的時候，是不是受了重傷？”

        “額……”被抓住手腕的那個女孩兒怔了怔，猶豫了一下，但還是老老實實地說道，“是，我聽玲琳說的，那天小少爺被人帶走的時候，她說她看到了渾身是血的小少爺，而且她還看到……”

        年輕女孩兒說到這里卻是遲疑了。

        方淮神色一凜，語調(diào)也漸漸冷了下來：“看到了什么？”

        然而兩個女孩兒似乎分毫沒有察覺到，剛才還平易近人的四少爺，此時此刻竟然露出了和那張溫和的臉龐不符的冷然表情。

        或許是被剛才方淮一臉擔(dān)憂的表情給唬弄得心軟了，那個名叫玲琳的侍女先前叮囑這兩個小姑娘的話，這回全被拋在了腦后。

        這被方淮抓過手腕的女孩兒以為這個四少爺也是個心善柔軟的人，于是語氣雖有為難，但還是將玲琳告訴她的事說了出來：“她還看到……疏星少爺和疏雨小姐兩位，幫著小少爺脫身了。這也是為什么，方炁長老后來下了一道奇怪的命令，讓兩位在禁閉室禁足。”

        兩個小姑娘一抬頭，撞上的卻是方淮溫柔的表情。而這么一個溫和的表情，更是讓那個單純天真的小女孩把自己的想法跟倒豆子似的，一股腦兒全說給他聽了。

        “四少爺，我、我們什么都不知道！但是、但是……我們都覺得，長老這樣的做法……實在是太過分了！都沒有證據(jù)就把前家主的死歸咎于小少爺身上！我們——”

        女孩身旁的同伴聽她越說越離譜了，幾乎要聽出一身冷汗，立刻伸手扯了扯她的衣角，又用手肘一捅她的手臂。

        知道自己實在是口無遮攔了，女孩接收到同行的好友傳來的信號，立即噤了聲。

        而方淮卻仍是一臉的溫和，甚至語氣很是平和柔軟地安慰兩人：“那你們知道……以寒現(xiàn)在在哪里嗎？”他頓了頓，隨后刻意放慢了說話節(jié)奏，循循誘之：“這孩子……畢竟也喊了我這么多年的小叔父，聽你們的說法，他一定傷得不輕，我想……既然他喊我一聲小叔父，那我自然應(yīng)該去探望探望他，你們說是不是？”

        兩個女孩兒聞言，都是一愣。

        只是那個生性似乎就沉默寡言一些的像是察覺到了什么，微微皺起眉頭，而那個一開始就對方淮有問必答的姑娘這下子又是一骨碌全說了出來：“現(xiàn)在這么個特殊的情況下，小少爺應(yīng)該……只有在感染特區(qū)了吧？”

        “感染特區(qū)？”雖然是意料之中的回答，但是方淮還是作出了一副驚訝的表情。

        女孩乖巧地點(diǎn)點(diǎn)頭，“嗯”了一聲，接著又道：“具體要解釋起來可能說來話長，但是我覺得，應(yīng)該就是在那兒。”

        方淮干笑了幾聲，臉上露出略微尷尬的表情，隨后又抬手撓了撓頭：“哈哈……這樣啊……但是……”

        對面的兩個女孩兒露出不解的表情。

        “就是……感染特區(qū)，在哪里啊？”

        三個人之間蔓延開一陣可疑的沉默。

        回過勁來后，那兩個年輕侍女差點(diǎn)被方淮這句話驚得直接一起來個平地摔。

        更為單純一些的那個小姑娘本來還想就這么告訴方淮的，卻又被身邊的那個女孩兒拉了拉衣角阻止了。

        她詫異地抬頭看向身邊的同伴，那個姑娘搶在她前面，笑得燦爛地對方淮說道：“四少爺，您就別為難我們兩個了。我們能告訴您這些，已經(jīng)是犯了下人最大的忌諱，要是再繼續(xù)說下去，恐怕連飯碗也保不住，請您高抬貴手，放咱們倆一馬吧。”

        沒料到這個姑娘居然沒吃自己這一套，方淮微微一愣，心中微微一哂，然而臉上卻依然露出了抱歉的表情：“對不起啊。之后的事情，我自己會看著辦的，麻煩你們兩位了，也謝謝你們告訴我這些。”

        半路殺出來截去同伴話頭的姑娘率先向著方淮行禮鞠了一躬，而直起身時，見身邊的女孩兒依然愣愣地抬頭看著方淮，不由得皺起眉頭，恨鐵不成鋼地抬手，強(qiáng)行摁著她，讓她彎下腰去行禮。

        待兩人走遠(yuǎn)，方淮依然站在原地，目光沉寂地目送著兩個年輕侍女的背影。

        那個開朗而又天真的小姑娘，就算是走出了幾百米開外，幾乎都要看不清方淮的臉的距離，依然在回頭張望他。

        而每當(dāng)她回頭看他，身邊的那名小侍女便會立刻伸手扯著她的手臂衣服，將她的身體硬生生掰回去。

        盡管離得很遠(yuǎn)，方淮卻還是將兩人的悄悄話聽得清晰。

        “你干什么呀慧茗……”

        “你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這位四少爺，以后見到了，按照禮節(jié)打個招呼就行，絕對不要跟他再有什么來往。”

        “為什么？……我覺得，這位四少爺，看起來挺面善的呀……”

        “你也說了，‘看起來面善’，他給人帶去的‘面善’的感覺，只是看起來而已。”

        “嗯？什么意思？”

        “這位四少爺，可沒看起來這么好相處。”說到這里，這個名叫慧茗的小侍女，神色警惕地回頭看了方淮第一眼，也是最后一眼，“蕊云，你記好了，如果想要無憂無慮地在這里活下去，做好自己本分的事情，不要有別的不該有的妄想，你能明白嗎？”

        名叫“蕊云”的小侍女依然對于慧茗的話感到不解，緊追不舍地問道：“慧茗，你這話又是什么意思呀？為什么說……四少爺沒有看起來這么好相處啊？”

        離得很遠(yuǎn)，然而方淮還是看見，那名喚作“慧茗”的侍女對著蕊云張了張嘴唇，欲言又止的模樣。

        似乎是為了維護(hù)好友心中最純粹的那片凈土，最終她還是對自己所感覺到的一切閉口不言。

        她溫柔地笑了笑，說：“就算四少爺?shù)纳矸菖c其他的主子相比更加特殊，可不管怎么說，他都是我們的主子，我們只是方宅的下人。主子和下人之間永遠(yuǎn)隔著一層厚厚的墻壁，無法跨越，也不能跨越，你只要記得這一點(diǎn)，并且將它刻進(jìn)自己的心里和腦子里，永遠(yuǎn)不要抱有任何幻想，就可以沒有任何煩惱地、安安穩(wěn)穩(wěn)地活下去。”

        方淮清清楚楚地聽見了慧茗的話，神色平靜地遠(yuǎn)遠(yuǎn)眺望她的背影。

        “慧茗……我、你說的，我還是不太明白……”

        “蕊云，我說過的話你是知道的，有哪一句是錯的嗎？”

        單純的小侍女睜著一雙迷茫卻水靈的眼睛，搖了搖頭。

        處事顯然更為老成的慧茗溫和地笑了笑，說：“具體的……我沒法徹底地和你解釋。蕊云，只要你記得我說的話，就不會招來禍?zhǔn)隆？梢源饝?yīng)我嗎？”

        蕊云懵懵懂懂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兩人便相伴著離去了。

        始終站在原地的方淮一直沒有動，直到兩個女孩兒的背影消失在視線的盡頭，他才終于忍不住彎起了唇角。

        很久沒見到這樣有趣的小姑娘了。

        這個叫慧茗的女孩子，說話和舉止，倒是讓他想起了另一個人。

        沉穩(wěn)，聰慧，和她如出一轍，卻又有些不同。

        方淮冷笑一聲，轉(zhuǎn)身朝著自己的屋子走去。

        是時候出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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