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青煙寄九重1
只見吳邊落迎上前兩步,做出一副有著少許膽怯卻始終抵不過好奇心的樣子,向那為首姑娘拂了一禮,開口詢問道:
“這位姐姐,請問發生了什么呀?我們不能馬上進城嗎?天色都暗了,我想……”話說得意由未盡。
吳邊落左手揉了揉肚子,右手下意識地捏了捏荷包。
那為首的姑娘在吳邊落迎上前時就停下了步子,聽看到了這一番言辭舉動,雙頰不禁浮上幾縷笑意。
她正要開口時,旁邊遠遠站著的另一位少女瞥了吳邊落一眼,帶著幾分驕矜地開口了:
“真是個小孩子啊,不曉得大旭的條例、升梁的規矩。”
許是身處城墻內部,燈光昏暗,那驕矜少女特地上前幾步,上上下下毫不掩飾地打量著吳邊落,像是在上等的首飾鋪子里挑撿一件有瑕疵的銀飾,末了嗤笑一聲:
“原來不止年歲小,人也長得像顆豆芽菜。”
吳邊落沒有計較這番話,因為與自己站得最近的那領頭姑娘已經吸引了她的注意力——驕矜少女的話讓這姑娘的眼中閃過一絲不耐,但唇角眉梢依然是微笑的弧度,未變半分。
吳邊落不著痕跡地掃視了驕矜少女,發現她的衣著在平民商賈所能擁有的份上極盡奢麗。心中稍加揣測,吳邊落猶豫著向驕矜少女行了一禮,抬起頭時,視線怯怯地在兩個姑娘身上來回打轉。
為首姑娘的神色這才有了變化。她瞅了一眼吳邊落腰間垂落著的銀葉墜,將同樣懸掛在自己身上的那一枚提起,與吳邊落的撞了一撞,兩枚銀飾碰在一起發出了清脆的聲響。她溫和地笑著,對吳邊落也對著空間里的眾人道:
“我們既是同來參選的,又哪有高低貴賤之分呢?”
吳邊落面上一幅受寵若驚的樣子,兩頰發紅地低下頭去,內心卻在思索著完全不同的東西:
這人口中說著平等,做事也透出十二分的細心。但自己剛剛作禮時,她卻不扶不還,默認自己比我高貴,同時也不與自己有任何肢體上的接觸,想來也可能是個自恃之人。
話說,還沒過第一層城墻就遇到了這么多牛鬼蛇神,這使吳邊落不禁提高了一十二分的警惕……和興趣。
聽到領頭姑娘的那句話,驕矜少女口中輕輕“哼”了一聲,但終究沒有再說什么。原本聚在一起的少女們也漸漸分成了兩小撮。
肉眼看來,明顯是站在領頭姑娘那一邊的更多,但另一撮衣飾更加富麗。場面安靜了下來。大家都頗有些四顧無言之感。
這可不行,吳邊落想,她可還沒有打聽出自己需要的信息。
于是,一道“咕”的輕響從吳邊落的肚皮下傳了出來,她紅了臉,尷尬地捂住腹部。
“究竟什么時候能進城呀?”吳邊落喃喃地小聲問。
跟在驕矜少女身后的一粉裙少女用一張潔白的帕子掩口而笑,嘲弄道:
“罷了,估計你也沒有什么路子,不曾聽說過這城墻中檢查的規矩。畢竟里面兩圈兒住得可都是高官貴眷,怎可能讓你隨便出入。”
領頭姑娘警告似地瞥了那群幸災樂禍之人一眼,上前幾步挽住吳邊落的袖子,道:
“姑娘且忍一忍。我們這些兒來此參選的采女,最終能留下來的,都是要入宮服侍貴人的。這要走的第一道程序啊,就是在這第一層城墻內搜身檢查。不然,也沒法保證城內貴人們的安全不是?”
少女挽緊吳邊落的左臂,又摸摸她的右手作為安撫。少女摸得異常仔細,一根根手指乃至掌心指腹全都迅速摸了一遍。
吳邊落的手心有些發,下意識地反握住少女的手。
少女頓了一下,繼續為吳邊落解惑,同時小心翼翼地將手抽了出來。吳邊落敏感地感到少女的聲音提高了,到了整個門前的人都能聽到的地步。她說:
“據說一會兒搜身開始的時候,自己的衣物行囊件件都要脫下;最后通過的,會換上統一的服飾進入二層城墻內。聽說那些脫下來的衣服都要被層層檢察……話說回來,我還不知道你姓甚名誰,家鄉又在哪里呢?”
吳邊落心中冷笑。詢問別人前,難道不該介紹下自己嗎?但她面上沒有顯出半分不虞之色,只在口中猶猶豫豫地說道:
“我?我叫吳邊落。我老家在水梁鎮……就是吳興那兒……”
領頭姑娘的面孔上恰到好處地顯出幾分驚訝之色:“吳興那邊,吳可是大姓,你可是……”
吳邊落低下頭,用一點沉郁哽咽的聲音打斷了她的話:“不過是一商賈之家罷了。雖曾也是……算了,不提也罷。”
看著吳邊落黯然神傷地垂著腦袋,一副不愿多說的樣子,為首的姑娘也不再多問。當然,可能也是覺得吳邊落失去了再讓她繼續費心的價值。恰好,守衛又新送來一位姑娘,看上去可比吳邊落精致多了。于是大家又圍攏過去,正好讓吳邊落得了清靜。
吳邊落在角落里玩弄著自己的手指,好低頭遮掩,以免眼眸中冒出思緒沸騰的熱氣:
掖采之時,一番檢查是必不可免的。但義父口中所說的城中暗驛完全誤導了自己,使之想當然地認為搜撿會在即將進入第三層城墻時,而絕不是現在。
好一個“別讓人太了解你,也……別讓人看透你”,老爹真是給我好好地上了一課啊!但現在已經沒有憤怒的空余了。
……纓絡里二十七種好用的毒藥、發簪芯的一整套銀針、香包中偽裝成玩器的魚尾刃……這些不僅是吳邊落的心愛之物,更是保命的關鍵……那些粗陋的偽裝,不大可能瞞過十分細致的檢察;可自己也絕不能失去它們……
怎么辦?
怎么辦!
在看不到的地方,吳邊落的眼珠飛速滾動著,她的視線忽然停留在了領頭姑娘隨身攜帶著的包裹上。
吳邊落又聽到了那姑娘向新人大聲描述檢察的嚴苛。
等等,從一開始,吳邊落就覺得這少女身上頗有幾分疑點:
溫柔平和的外表下隱匿著自認為與眾不同的高高在上、和我們一樣都是參選者卻知曉并不斷向眾人強調檢查的嚴苛……更重要的是,她對自己手掌的寸寸撫摸,并不是為了安慰,而應該有著其他的目的。
兩只手幾乎都被她摸了個遍,且她的撫摸是有側重的——她的手指在某幾個部位停留的時間總比其他地方長一些,分別是虎口和指關節、手背食中二指末關節指下方、接近手腕的掌根,正好一一對應長年練過兵器、拳、掌之人手上應會留下的老繭。
而更使吳邊落肯定了自己猜測的,是自己假裝不經意間反握住少女時她的指腹的觸感——
太過細滑,吹彈可破,幾無掌紋——這是一雙善于鑒定東西的手,而今日被鑒定的,就是吳邊落這雙手迄今為止的生活。很可惜,吳邊落從不在自己的皮膚上留下各種印記,包括繭子。
這時,那一撮花團錦簇的少女們又相互介紹起身份來。看來這新進少女的背景頗佳啊。到了領頭的姑娘向新人介紹自己的時候,吳邊落豎起耳朵:
“我也出生在一個商賈之家,不過家世富貴些罷了。就是北方沿邊的金家。”
這只是富貴些兒?!吳邊落一驚。
沿邊金家說是旭國北方第一商戶也不為過,況且這個家族的背后似有朝延的身影。但這些少女竟無半點反應……
是了,這些人包括我的籍貫似皆在南方,而金家的名聲在南方不顯,咋一聽聞,確實很難聯想到。
只聽金姑娘繼續道:“我是金家三房的姑娘,排行五,如今恰好十四,你們叫我金婀娘便是了。”
然而四個月前,吳邊落前往旭國北部辦事時,與真正的金婀娘有過半面之緣,她的爹娘并沒有賜給她這張面孔。
雖不是本人,但長相卻有幾分相似。而且金婀娘正是三房的姑娘,排行五,如今恰好十四。這其中的蹊蹺……
原來如此。
金家本就富貴,從一年前起愈發紅火。暗地里有傳聞說金家在宮中有人,概因三年前金家二房的三姑娘金窕娘被選入了掖采,據說為貴人所看重。
傳聞不一定是傳聞,而放任我們在此說笑無人監視的原因似乎也很鮮明了——原來第一場選驗的考官很可能正混跡在我們中間呢。
所以,我的那些心愛的小東西,要拿你們怎么辦?
金婀娘,不,應該是金窕娘,正光明正大地隱匿在我們中間,除了觀察言行舉止外,應該還有對于這些選女中是否混有奸細的分辨。
如果這人真當是此次的考察官之一,那她的包裹想必只是個掩人耳目的裝飾,如果我將我的東西藏進去,等到掖采結束后再想法子拿出來……
不可,金窕娘一遍遍強調檢查之嚴格,很可能就是為了打草驚蛇。
畢竟,倘若有人真是混進來的細作比如我,那她看透金窕娘的謊言也就不是難事。而在發覺之后,細作必然會處理身上所攜的違禁之物……說不定不止一身衣裳,在這城墻中,我們所站之地、所觸之物都會被一一搜檢。
到底該怎么辦?吳邊落想。
看來有些東西要被自己辜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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