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冬天來臨的時候,江鎖衣由從一品擢升為了正一品,成了云氏皇朝有史以來第一個平步青云成御史大夫的平民。
長歌海月沒少在我耳邊吹風,比如江鎖衣圖謀不軌啦,心計深沉啦等等,不過我覺得,他一個別國的王爵在我面前說另一人有謀反之心,就類似于一只黃鼠狼在一個母雞面前渲染老虎的恐怖一樣,別有居心。
我把江鎖衣從政以來厚厚一疊彪悍得能把長歌海月拍到墻上去的政績甩到他面前,他頓時不說話了,半晌才喃喃:“確然不錯。”
江鎖衣是很不錯,美中不足便是他的腿。他的腿好像是真的廢了,平日上朝時,總能聽得他拐杖支在地上的篤篤聲,一下一下的,每回我聽到都覺得可惜不已,不過他自身倒從來不提這事,依舊拄著拐杖風里來雨里去。
自從他擢升為御史大夫以后,私下面見我的次數多了起來。我憐他腿腳不便,次次都賜座,然后聽他講一些朝堂上紛爭不休的政事。
也許因為江鎖衣和商陸同是腿腳不便,也許因為我曾對江鎖衣產生過一些他是商陸的綺念和幻想,我對江鎖衣總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特殊情感。這和愛情無關,細細想來,我大概只是憑著江鎖衣來懷念商陸。
“陛下。”江鎖衣出聲喚我。
我猛然回神:“啊?”
“陛下可有聽進去臣的諫言?”
嘖嘖,江鎖衣這點倒和商陸一樣,嚴肅起來的時候一本正經不近人情,無趣極了。
我在腦中回憶商陸生氣時的表情,心里涌起一種惆悵的柔軟。商陸不曾入夢來,我害怕終有一天,我會忘了他的模樣。
“陛下!”江鎖衣又叫我,這次加重了語氣和聲調,好像生氣了。
“哎。我知道了,就按你的意思去辦吧。”說出這話的時候我強烈地生出了一種“我是昏君”的代入感,隔著臺階,我都能感受到江鎖衣身上那種恨鐵不成鋼的怨念。
他沉默了一會兒,然后道:“那臣告退了。”
我點頭,感覺到鼻端再也嗅不到他身上的草木氣息,才艱難地喊人:“順遂!順遂!”
她大聲答應著跑過來,跑近了,忽然大叫:“陛下!您身下……”
我腹中開始隱隱作痛,大腿處一片濕潤,也不知是血還是羊水,我抓住她的手:“叫章太醫來,快!”
這種感覺在我和江鎖衣談論政事時便有了,等我捱到了他終于告退,痛楚的感覺已經很強烈了。
我被移到床上的時候,太醫、穩婆并侍女已經到齊了,屋里點起了火爐,有人在燒水,有人在跑動,一片嘈雜。
“陛下,接下來請聽臣說……”章太醫的聲音憂心忡忡地探到我耳邊來,交代了一些產婦需得注意的事項。
陣痛來得很強烈,我哆嗦著忍過這一陣,哪里還聽得見章太醫的話。
穩婆朝我嘴里塞了條手巾,把我的大腿屈起打開,在我的腰下塞了一個腰枕,然后湊到我耳邊說:“陛下,這生孩子的事兒,旁人幫不上什么忙,全靠您自個兒用力,您只管使力,老奴在一旁守著您。”
我從沒有像此刻這般體驗到失明的無助。在一片黑暗中經歷一個女子一生中可謂是涅槃的事,并不是什么好的感覺。我多想現在能復明,起碼能看見圍著我的都是誰,等會兒我的女兒出生,我該將她交給誰才最安全。
我迷迷糊糊地想著,感覺痛楚一陣強過一陣,穩婆在我耳邊大聲喊:“陛下,您可千萬別睡著!現在開始用力!”
我猛地一驚,用指甲掐掌心的肉,咬著嘴中的軟布,根據穩婆的指示使力。
我大汗淋漓,喉嚨中發出自己都想不到的嘶吼,每使完一次力,都覺得自己像死過一次一般。
黑暗中無法估計時間的流逝,但我覺得似乎是已過了很久,穩婆依舊在喊著要我用力,可孩子卻好像一點都沒有探出頭。
我惴惴不安,忐忑不定,拿不準究竟該保存體力還是繼續徒勞用力。這時忽聽穩婆低低的一聲驚叫,她顯然是想竭力壓制住叫聲不讓我聽見,但我卻還是聽見了。
她聲音慌亂,匆忙間竟忘了避開我,我聽到她在和人討論:“章太醫,陛下這胎位……不正啊!孩子是臀位,您說這事兒怎么辦?”
臀位?
我近來讀了不少醫書,前人亦有記載過產婦難產之事,其中就有臀位,新生的孩子,不是頭部先出,卻是臀部先露,此種情況,產婦危矣。
那一瞬間,我不是絕望,反而有一種解脫的放松感。死亡對我來說并不是那么可怕,因為死了便能見到商陸。
我全身癱軟下來,先前的疲累和痛楚一齊涌上,十分勞累。我竭力想睜開眼睛,然而意識漸漸模糊,那種墮入黑暗的香甜的睡眠中的誘惑越來越強烈。我心里有一個聲音在說,睡吧,你撐不住了。
我放任自己墮入那無邊的空虛之中,在清明靈犀消失前的最后一瞬,忽然砰的一聲巨響,聽聲音,好像是什么人用力推門而進。這聲炸響像是平地起驚雷,把我驚得一絲睡意都不剩。
周遭有片刻陷入了一陣沉默,而后忽然響起了各種聲音,他們都在表達著同一個意思:“長歌公子,請出去,這不是你能來的地兒。”
居然是長歌海月!
我簡直惱羞成怒,吐掉口中手巾,喘著氣兒下令:“長歌……長歌海月,你給我滾出去!”
只可惜因為氣虛,說出來很沒有氣勢。
長歌海月壓根沒有把我的話聽進去,他好像在對著穩婆和章太醫說話:“過去可曾有這般接生經驗?”
“有是有的。從前也有官家小姐和陛下一般,那時大多是通過用手摩挲腹部,使胎兒調頭朝下,順產出來的。可現在是陛下……老奴不敢。”
“有什么不敢的,你給我治!治好了,還能留你一條賤命;治不好,我讓你連全尸都落不著!”
我氣喘吁吁,想對周遭人說把長歌海月這廝叉出去,可腹中孩子折騰得我只有呻吟的力氣。
大概是長歌海月臉皮太厚,又大概是他霸氣四溢,居然沒有人再堅持把他趕出去。
長歌海月把手巾塞到我嘴巴里,湊到我耳邊說:“云小茴,你給我堅持下去,這可是你和商陸的孩子!”
在生不如死的時候,聽到商陸兩個字,我的眼淚止不住地流下來。
長歌海月嘆了一口氣,握緊了我的手。
穩婆一邊在我耳邊鼓勵我堅持下去,一邊撫摸我的肚子。我睜大眼睛,看著這一片黑暗,斷斷續續問身邊的人:“什么時辰了?”
“酉時了。”回答我的是長歌海月,他頓了頓,又驚喜道,“云小茴,外面下雪了,這可是初雪,等你生下孩子,我們一起抱著孩子賞雪,你說好不好?”
我沒有多余的力氣糾正長歌海月一廂情愿的想法,只覺得精力在一點點流逝。
“正了正了!陛下!胎位正了,孩子的頭出來了!”穩婆驚喜地叫道。
我卻再沒有一絲力氣了,我連叫都叫不出聲,喉嚨嘶啞干涸。
“云小茴,就快了,你可給我挺住!”長歌海月喝道,而后又怒斥,“參呢?!人都死哪去了?我要的人參呢!”
有人急速地小步跑來:“參在這兒!”
長歌海月把參片塞進我嘴里,像個婆子一般念叨:“這可是上千年的野山參,用來吊命的,云小茴你含好了,我一定讓你們母女平安!”
我緊閉上眼,分不清沾濕臉頰的是淚還是汗。
為什么此時在我身邊的不是商陸。
生死線上幾番掙扎,積蓄的力量最后一滴也被耗盡,我自認不是一個軟弱悲觀的人,到了這時也不由得產生了放棄的念頭。
如果就此沉睡不復醒……
身邊忽然爆發出一陣嘈雜,不知是因為奄奄一息的我,還是因為別的什么,好像是有人闖進來了,我聽到他們提到了江鎖衣的名字,長歌海月似乎在怒吼:“江鎖衣,你來干什么!”
可這一切已與我無關了。
這些聲音漸漸地在耳邊消散,好像是在很遠處的漣漪,蕩著蕩著便悄無聲息,只剩一片平滑如鏡的湖面,藏起了多少往事和回憶。
我以為我即要葬身于這片深藍湖底。
卻忽然有一個聲音破水而入,濺起無數朵浪花,執意要讓我從湖底醒來:“小茴,醒來!”
那個聲音……魂牽夢縈。
我猛然睜開眼睛,像是窒息已久的人突然破水而出,劇烈咳嗽起來,我吸一口氣,睜著看不見的眼睛,試圖找出剛才那個人來:“商……陸?”
“是我。”
我顫抖著伸出手去,在虛空中想抓住他:“商陸……”我甚至不敢大聲叫他的名字,我害怕一叫,他便會像一個美麗又脆弱的希冀一般,輕輕一碰就破滅。
“我在這里。”他握緊我茫然的手,反復向我保證。
我大哭起來,哭得上氣不接下氣,我自己都不知道一雙眼里居然可以積蓄這么多的淚水。我抓住他,貪婪地嗅著他身上的氣息,哽咽著朝他訴說我這些日子以來的思念。
“小茴,等你生下孩子,我們有一輩子的時間說話,現在先用力,聽話!”他哄著我,在我耳邊不停地鼓勵我,“快了,孩子的頭都出來了,再努力一把,我在這里守著你。”
他溫柔地用手撥開我浸濕貼在臉上的發絲,用指腹輕輕撫摩我的臉頰,我一側頭,一口咬住他的手掌,拼盡了全身的力氣,將所有力量凝聚在下腹中,喉嚨中迸發出的那種求生的渴望的喊聲,連自己聽起來都覺得陌生。
口中嘗到血腥味,商陸手掌的皮肉被我尖利的牙扎破,汩汩地流出血來,我像一只嗜血的野獸吸食著他的血液,在那一瞬間只想將他吞吃進腹,他的骨和我的骨交纏,他的血和我的血相溶,我們是合二為一的一個整體,天與地都無法分開我們。
“哇!”十分清脆的一聲啼哭,穩婆興奮地叫道:“陛下,孩子出來了,是個小公主!”
我松開商陸的手,累得睜不開眼睛,趁著自己還有最后一絲余力,告訴商陸:“商陸,保護好孩子……別讓她落到除你以外的人手中……順遂都不能……”
筋疲力盡,我終于可以好好睡一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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