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趙十六說我最近的勞動積極性很低,這樣不利于組織的培養(yǎng)和我自身職業(yè)修養(yǎng)的成長,然后他認真地向我推薦一本書:《叫花子筆談》,他說這是一位頗有威望的長老一生的傳記,在內(nèi)部是一個威武的存在,眾多小輩互相傳閱,妄圖蹭一蹭書里的王八之氣。
我依然情緒低落,所以這幾天都沒有完成額定的任務(wù)。趙十六激情澎湃的鼓動也沒能讓我熱血沸騰起來。
我說這個組織的規(guī)矩太打壓新人了,慘無人道且不合理,趙十六循循善誘:“可如果是你一個人,你討得到錢嗎——討不到是吧,那就對了啊,在這里,大家一起幫忙勻錢,饅頭還是有的吃的——你要對現(xiàn)在的生活充滿感激。”
我說我覺得人生灰暗毫無意義,趙十六說:“你找找看,人生總有什么盼頭的——什么,吃包子?這就對啦,你現(xiàn)在不就有咸菜包子吃嗎——你要對現(xiàn)在的生活充滿感激。”
我說你不了解,你不知道我經(jīng)歷過什么,趙十六嗤之以鼻:“屁!小爺我從小無父無母,街上被人打被人踢,差點死得連個全尸都沒,還差點兒被賣到宮里當太監(jiān),你瞅瞅,我現(xiàn)在不是還活得好好的嗎——你要對現(xiàn)在的生活充滿感激。”
我忽然發(fā)現(xiàn)我無言以對。
趙十六這一通歪理,居然匪夷所思地對我產(chǎn)生了一些影響。我這段時間,只覺得活得如同行尸走肉,不知身往何處,只覺余生渺渺。
你知道,空虛的時候,哪怕是一根稻草都會被當做浮木,我被趙十六如此一說,真的萌生出了一點斗志,哪怕是乞討也罷,只要能讓我有點兒事情做,暫時忘卻掉那噩夢般的往事,便是茫茫虛無中的一根救命稻草。
趙十六也很興奮,我這個例子讓他愈發(fā)覺得《叫花子筆談》是一本神壇上無與倫比的經(jīng)典,虔誠地去膜拜了。
因為有了目標,我也開始認真起來。為了能夠超額完成任務(wù)以在晚飯時能分到大雞腿,我與趙十六密謀了一個晚上,制定了一個策略。用到的道具如下:一個破碗,一張血書,趙十六必備曲目干嚎《陳世美》。
于是第二天我們開始轟轟烈烈擺出陣勢了。我覺得我們這個方法是極其獨特的,不同于那些庸俗狗血的橋段,用“賣身葬父”“不孝兒孫不養(yǎng)老”這樣三俗的花招,我們獨特就獨特在重新尋找了目標與受眾,開辟了一條新的道路。
我們的陣勢是這樣的:我扮演一個被夫家拋棄的下堂妻,丈夫有了新歡不要舊愛,趕我凈身出戶,逼我打掉腹中胎兒,趙十六扮演我弟弟,為我叫屈反被一陣亂棍打出,姐弟倆生活窘迫無錢醫(yī)治,迫不得已前來乞討,望好心人這樣那樣之類的。
我雖然不至于淪落到如此悲慘的地步,但可能商陸的失約、我的愚蠢與劇情有一種相通之處,所以表演起來很有些入戲,不禁就悲從中來真情流露。
顯然我們?nèi)绱饲逍聞e致的劇情攥住了那些或貴婦或千金或市井婦人的心,牢牢的。一個早上,我與趙十六就得了不少她們?nèi)酉碌你~板,伴隨著陣陣嘆息,大概是因為這樣的故事是所有女人的痛。偶爾也有些男人匆匆扔下銅板疾步而走,我與趙十六猜測這種男人一定干過類似的缺德事,才如此心虛。
當晚管事的看到我們捧來的銅板,眼珠差點掉到稀粥和饅頭堆里,我們?nèi)缭敢詢數(shù)啬玫搅舜箅u腿。
生活就這么慢慢步入正軌。我恍惚有種錯覺,以為自己大概會這么過一輩子。
這一天我與趙十六依然在上演執(zhí)手相看淚眼的戲碼,忽然那邊來了幾個人,一路吆喝,推搡開路,臉上就像寫了仨字:土皇帝。
趙十六在這里混久了,顯得很有經(jīng)驗,他搖頭:“嘖嘖,那幾個是咱們這兒的廷尉,幾頭牲口罷了。”
我一聽到廷尉倆字就抖了抖,偏偏那幾個人卻好像在找人的樣子,手中一副畫卷,逮著年輕姑娘就沖人家臉上比劃,順帶揩油吃豆腐。
我一個激靈,登時打了一哆嗦,眼角余光瞅見一個廷尉狐疑地朝我這邊看,且往這邊慢慢走過來。
我掐住趙十六:“趙十六!”
“啊?”他無辜且純良地轉(zhuǎn)過臉來。被我猛然扯住脖頸肉摁倒在地,登時痛得齜牙咧嘴。我扒拉開他那堆雜草一般的臟兮兮的頭發(fā),說:“我給你捉虱子。”
不得不說趙十六是個很靈光的孩子。也許他敏銳地捕捉到了一絲不尋常的信息,很乖順地枕在我的腿上讓我給他捉虱子。
我的心跳聲好像要爆炸在耳邊,因為緊張,眼珠盯著趙十六的腦袋眨也不眨,其實過了并沒有多久,可我總感覺像一個紀年那般漫長,然后我感覺到一只手拍了拍我的肩膀:“喂,頭抬起來。”
我差點兒驚得彈起來。但那一瞬間又忽然冷靜下來,于是我擠眉弄眼地轉(zhuǎn)過去,指甲掐著一只碩大的虱子,“啪”的一聲在他面前擠爆:“官爺,怎么說?”
那電光石火的一剎那,我分明看到了虱子隨著那聲脆響,一股不知道什么顏色的汁液飆了出去,于是那廷尉的臉扭了個九曲十八彎,快速掩鼻而去。
我猜他想一個公主絕對不會如此面不改色心不跳地掐碎一只虱子,所以我安全了,而且未來也安全了。
他們走后,我還是繼續(xù)給趙十六捉虱子,我們像兩只在太陽底下的老猴子撓癢搔皮一般恬不知恥。趙十六是個聰明人,他明智地沒有問我,而對于這種勾起傷心往事的事情,我顯然也不想說。
本來我以為我的人生大概就是這樣了。演演秦香蓮,聽聽旁邊算命瞎子的狗屁話,有時候我都懷疑是不是我本來就是個乞丐,從前那十五年的錦衣玉食,不過是我的一場黃粱夢罷了。
啊,歷史人物的傳奇總是在平淡雋永后升華。有句話怎么說來著?平平淡淡總是真。
我很愉悅地自我麻痹,可世事總不如意。在我最落魄的時候,我偏偏遇到了最不想看到的人。逼得我很想向蒼天啐一臉狗屎。
那個時候我因為業(yè)績突出,深受長老們重視,地盤已經(jīng)由荒無人煙的小巷子調(diào)到了繁華大街。那天我正在喜滋滋地數(shù)銅板,趙十六忽然很興奮地用手肘支我:“快看快看,新上任的驃騎將軍!”
如果可以,我想讓時光倒流,在趙十六說話前戳瞎自己的狗眼或者他的狗眼,可惜還是來不及了。
我迅速地向上天祈禱:神啊,請告訴我我看到的都是幻想。
我默念三遍,再慢慢睜開眼睛:神啊,是我太不虔誠了么?
我的面前,那人一身武裝,鮮衣怒馬英氣逼人,面無表情地自前來瞻仰將軍英姿的擁擠群眾中打馬而過。眉眼還是那樣的眉眼,容顏俊美眼角含煞,可那個人,我仿佛卻已經(jīng)不認識了。
沒錯,那人是商陸。也許是上天特意要弄死我,我看到他鬼使神差地朝我這邊瞟了一眼。我心下一驚,下意識地擠眉弄眼,妄圖把自己弄成一個歪瓜裂棗。
商陸的眼在我面上淡淡掠過,沒有絲毫停留。我放下心來,覺得他一定是沒有認出我。然而心里那個好不容易不流血的傷口,好像又被誰撓了一下,不深不淺,不死不休。
我在心里扇了自己一巴掌,我得賤到什么程度才會對他還有期望哪。云小茴,你對得起那個咸菜包子,你對得起組織,對得起《叫花子筆談》嗎!
盡管我在心里深刻反省與自我批評過了,可我晚上卻依然沒有什么胃口,連大雞腿也不能讓我喜笑顏開。
我捂著我脆弱的小心肝豎起耳朵聽消息。他們說這位驃騎將軍可是個傳奇哪,從前是商大人最不受寵的兒子,大字不識一籮筐,可驍勇善戰(zhàn),也是他碰到好運氣,新坐上龍椅的那位還年輕,崇敬新法,搞了一個武殿試,這商陸也參加了,作為一個佼佼者脫穎而出,圣上欽點的驃騎將軍,平步青云官拜三品。
我默默地縮到自己的角落里,輾轉(zhuǎn)無眠。
可人還是得活下去。第二天我依然和趙十六去出工,可我開始懷疑起自己,昨天商陸那樣子分明是沒有認出我的。可為什么我居然開始頻繁地看到他在我面前出現(xiàn)?
我安慰自己他只是每日去兵府恰好打從這條街過罷了。畢竟他從來沒有做出任何與我相認的舉動過。但是日日如此,我看著也戳眼。
我坐在太陽底下,開始認真尋思要不要向長老們申請調(diào)一個地盤,這時我聽到一聲極其熟悉極其誘惑的咣當聲,尋思看去,他奶奶的,商陸路過我們面前,居然隨手在趙十六面前扔下了一錠銀子,整整一錠啊!
趙十六笑得和菊花綻放一般燦爛,正要拾銀子,被我猛地一聲吼:“停!”
我怒氣沖沖地奪下他手中的銀子,咬牙切齒地放進嘴里:“是真的!”
然后我喜笑顏開:“走,這銀子不上繳了,咱們?nèi)ゴ暌活D!”
趙十六目瞪口呆,不明白我何以變臉如此豐富。
我轉(zhuǎn)過身,強裝的笑臉垮下來,何必和銀子過不去,何必又和自己過不去,我和他,已然是陌路相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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