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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番外一


  (一)抖落寒峭,柔白梨花,你是我最落魄時,最亮的一道光

  百花帶出百花香,又是一年春來早。可天空究竟是何等顏色,湖水究竟如何回溯,梨白究竟飄向何方,他見不到也漸漸忘卻了。

  唯付諸想象,唯放任思念。那終年積雪的哀牢山,已容不得他的一人;那溫柔可人的小師妹,視他不過是一灘爛泥;而那白衣翻飛的兄長,遠在天涯。自有記憶以來,他便知必有離開哀牢山的一天,只不過,他沒料到那樣早,更沒料到傾心待之的蘇水墨竟會那樣狠心。

  是的,他沒想到。

  她害他,害他被逐出師門,害他為師兄弟不恥,害他失了一切。猶記得那日,小師妹攥緊破碎外衣,嚶嚶哭泣伏倒在地。師傅滿面怒光,恨不得一劍殺了他。而嚴觀白臉色極白,像是雪霜凝在面上,可他如是說,“孤人,我信你。”

  只因那一句信任,他放下了心頭所有的怨懟。嚴觀白信他,他也同樣信嚴觀白,信他終有一天還自己一個清白,然后再如同從前一般,兩人共同鉆研藥理,共同喜憂。即便現在的自己,目中盡黑,雙腿已殘,他也依舊堅信。

  只是這一日復一日,如此漫長。

  夕陽線線無力,落在鐵面上,靜寂而無聲。孤人常常在傾海一角一坐就是一天,波濤撩上衣袍,帶著絲絲的寒,他渾不在意,無弦琴架在雙膝上,孤人只手輕撫。

  遠方的笛音似是織錦的梭,歡快地奔跑在寧靜的風中,化成露珠墜地,化成冷月清風,化成他唇畔的一縷淡笑,“竟是……葉笛?”

  撥開風,那人立在他的面前,手中把玩著雙葉,“是啊,我會用葉子吹笛,厲害吧?”

  “嗯。”孤人面無表情應道。

  那人又說,“你剛才聽我吹還笑了呢,現在做什么擺出一副冰臉?怪人。”

  這姑娘聲兒清脆,言語狂妄,定是年紀不大,家里人驕縱慣了。他原以為那樣美好的笛音,應是心地純凈的人在吹奏,可多年以來,自己似乎一直識人不清,從前是,現在也是。

  孤人不耐,手掌一推輪椅,就欲離開。

  誰知,雙輪被人緊緊扣住,他寸步難行。

  沁香撲鼻,那姑娘的身子貼在孤人的背上,她毫不避嫌,朗聲道,“怎么這就走了?我說錯什么了?”

  孤人全身僵硬,“姑娘什么都沒說錯。”

  “那我要和你說話。”

  那驕縱之下,竟藏了幾分急切,初相識的瞎眼男人,何時令人依依不舍了?孤人不理,掙開她的雙臂,冷聲提醒,“姑娘,自重。”

  “什么自重,自輕的,本姑娘一概聽不懂。”她哼了一聲,小手又攀上了他的肩膀,“你連生氣都不會了么?難道真要做個死人?”

  孤人一動不動,聲色降入冰點,“我沒生氣,也不愛與人糾纏。”

  她假裝沒有聽得,仿若自語,“我也不喜歡跟人有什么關系,可是我在這看了你好多天了,你一直都是一個人坐在這,不覺得寂寞么?”

  “許多人在一起就不寂寞了?”

  姑娘直言道,“寂寞!我身邊有很多人,可是我也覺無趣透頂。我第一眼瞧著你,就覺得自己一定能與合得來。”

  灰袍輕動,他搖頭,“姑娘未免過于天真。”

  “為什么你總是皺著眉頭?”

  這姑娘蠻纏不休,滿嘴胡言,孤人卻未覺不快,時日飛逝,他已忘了多久沒與人好好說話了。他仰首,讓她看得更明白些,“我戴著鐵面,你也瞧得著我高不高興?”

  “是啊。人高不高興難道非得從臉上去看?”

  孤人否定,“我并無不高興。”

  “你也不見得高興吧?”那姑娘松開雙手,聽著足音應是繞到了他面前,“你猜猜我手里是什么。”

  說著,一股幽幽花香自她掌心散出,鐵面后的臉孔微微放柔,他沉默半晌還是偏過頭去,“不想猜。”

  她一丁點也不生氣,手又挨過去,“是梨花,像雪一樣白,卻沒有雪那樣冰冷。很像你。”

  孤人惑然,“我?”

  論外形,他灰布輕衫,與淡白梨花無一點干系。論精神,他萎靡頹然,與未容桃李占年華的梨花也無一點相似。說起纖塵不染、神清骨秀,他記憶里只有一個人——嚴觀白。

  而他,又算得什么?

  孤人聲音漸大,“我?哪里像了?”

  持續沉默,那熱情的姑娘半晌也是無話,是被他嚇到了,還是被問得啞口無言了,都可,都罷。孤人突然笑了,心中升起的小小冀望熄滅成無,萬念已成灰,眼閉上了,不夠,心也跟著麻木吧,若麻木了,就不再疼、不再回憶、不再念想誰能看到真實的他。

  孤人兀自低笑,暮色中鐵面猙獰,笑聲凄愴,令人直覺寒毛盡豎。避世的港灣已不止他一人,那不如擇日再來,何必與人相爭。他推著輪椅,又欲前行。

  只聽她“啊呀”叫著,“你撞著我了。”

  孤人訝異她還沒逃離,冷冷道,“你不走,我走。”

  姑娘冷哼一下,固執地抓住他的手腕,“不準你走!”

  “你……”

  她似是氣惱,“你不聽我說完就瘋笑什么?”

  孤人哭笑不得,“瘋笑?”

  姑娘加重手勁,像是發泄火氣,“我說你像梨花哪里錯了?你知道嗎,我可是跟著你大半個月了。”

  他冷漠截斷她的話,“不知道。”

  “這不廢話,我知道你不知道。我那不是自問自答嘛!不準插嘴!”她任性地下達指令,繼而道,“我呀,看到你治了好多病人,真是個好人。”

  “好人?”孤人擰眉,“我又不是懸壺濟世的大神醫,算什么好人,我又不是分文不取的大笨蛋,算什么好人?”

  她不滿地捏緊他的雙手,“是啊,你治別人不敢治的傷者,治別人不愿治的病,治別人嫌臟臭的流浪貓狗,你不是好人,那么誰是?”

  孤人一怔,竟覺她那語氣極其真摯,“你真跟著我?”

  “我還知道你現在腰間就三文錢。”她戳了戳他的肚皮,“你還一天沒吃東西。”

  他苦笑,“果真用心良苦,我的一切姑娘都了如指掌。”

  “好說,好說。”她得意地笑起來,“餓嗎?我有饅頭,吃嗎?”

  孤人對于她自來熟的態度頗不以為然,這姑娘時而似是驕縱的大小姐,時而又似個天真孩子,他看不透她意欲何為,也不知她為何糾纏不休。但他卻知,任由自己再強硬回避,也逃不開那一聲聲激烈的心跳,既亂又誠實。

  可是這種亂他不需要,也不能要,孤人不顧汩汩奔出的歡喜,“不要。姑娘,我該回去了。”

  “是啊,也該回去了。”

  溫熱的掌心倏然松開,他竟覺略略失落。

  她朝后走去,理所當然地說,“下雨了,我送你回去。”

  孤人啞著嗓子,“不……不需要。”

  話未盡,破舊的轱轆咯吱咯吱地動了起來,她不容拒絕地推起了輪椅,呼啦啦的風將衣衫吹得獵獵作響。

  孤人握緊扶手處,繃緊的線條逐漸軟了下去,一陣陣細雨夾雜著清香凋零在眉睫,綻在彼此的身上,漫天落雨,竟是梨花雨,袖袍沾新白,似是故人來,他低聲問,“怎么非跟著我?”

  她片刻不停,“我要跟你做朋友。”

  “我不喜歡別人跟著。”

  “那……你跟著我罷,我不嫌你煩!”

  姑娘巧舌如簧,孤人不由地眉心舒展,不由地想象她此刻的模樣,是不是偏著腦袋,一雙明眸亮晶晶,似是天上星辰那般耀眼,她的眼中是不是流淌著傾海的湖水,清澈得叫人安心。

  唇邊勾笑,他說,“可我什么都看不到,也不能走遠,這樣的人能做朋友嗎?”

  她倔強應道,“你看不到的,我說給你聽。你走不去的地方,我背你去。你少啰嗦就是,我言歡看中的人,沒得逃了。”

  孤人沉默半晌,突然出聲道,“言歡啊……”

  “什么?”

  他問,“今天的梨花漂亮嗎?”

  言歡嗯了聲,“柳絮翻飛,梨花滿城。很美。”

  “聽你這么一說,是很美。”

  言歡,聽你這么一說,我也想看一看,哪怕……只有一眼。

  (二)笑世間無常,笑身側是狼,笑……我自成殤

  他如地獄爬出來的惡鬼,兩袖清風窮酸破落,除了一手醫術,已與廢人無異。原以為一輩子大概會在等待中度過,他以為人生已可有可無,以為活不活下去亦是無妨,直到,言歡的出現,這不公的上蒼竟給予了他短暫光明。

  她霸道,二話不說便沖進他的世界,不管他樂意與否,一徑搬了進來,一住便是一年余。

  她嘴毒,時不時激他動怒,不許他擺出冷漠的假面。

  她兇惡,動不動就將上門威嚇他的痞子抽得遍體鱗傷。

  她頑劣,偷偷地撥去他碗中的米飯,偷偷藏起他的藥簍不讓他出診。

  她癡傻,日日坐在門檻處待他歸來,四季不換,風雨不變。

  也許,孤人永遠也猜不透言歡是如何的人,但在心中,他已描繪了千百遍她的模樣,該是耀若星子的一雙眸,不點而朱的唇瓣,驕傲高挺的鼻梁……笑起來肆意而又張揚。

  聽聞鄰家人說起,她紅裳一席,是個極漂亮的女孩,長大后必成令青年才俊趨之若鶩的美人兒。可是,無論她生的怎樣,毫無疑問的是,這個孩子在他心中的分量越來越重,想到她將來嫁為人婦他竟會生出不舍,那是一種難以言說的情感,猶似親情又似友情。

  他憂心她直言不諱,若得罪了人怎么辦?他憂心她女紅琴棋無一通,將來遭人嫌棄如何是好?他憂心她性子躁,惹怒了夫家怎收場?他就像是初為人父,時時腦中會冒出一些莫須有的念想,恨不得能在有生之年一一為她解決。

  他已是時日無多,剩下不過一年半載可活。那毒先至人瞎眼,再使人殘廢,最后暴斃而亡。那毒,極狠。那下毒的女人,讓他畢生難忘。

  幸而,她成天闖禍搗亂,讓他自怨自艾也無時候。

  幸而,她什么勸慰的話也不曾說,只是默默地伴著他。

  幸而,最后一段人生路上,有她相陪。

  而他,只以沉默回應。

  思及她,輪椅在雙掌中急切地轉,似是聽到何種呼喚,心情難以名狀的迫不及待。言歡是否又像上回一樣挨著門處就睡了過去,這秋末,極易染上風寒,可容不得她再胡鬧下去,就算是她吵鬧不依,這回他也要勸服她從今往后在屋中等他就是。

  身后,一聲譏嘲的長笑留住了他,那人應是素不相識,可風中尚未散盡的尾音卻叫孤人動容不已。

  那人說,“你當言歡是什么人,她是圣教護法,一心來殺你。我瞧你瞎眼殘疾才告訴你。”

  孤人不反駁,不言語,逃跑似的重重一推輪椅,可手,還在不聽話的發顫。陌生人還在背后聲聲笑,孤人的喘息越來越重。怎么一直以來以為的快樂全然虛幻,怎么身邊的孩子竟是匹狼,怎么……他仍是會痛,仍是會在乎,孤人掄起雙拳,狠命砸向自己的心口,“不準疼……我不許你疼!”

  輪椅停駐在傾海之畔,風如往日激狂地吹,仿若亙古千年也不過一瞬,往事如煙,又似回到初相遇的那一天,他仍是無力改變命數的怪人一個,而言歡,依舊是嬌蠻任性的小姑娘。

  紅楓褪色,萬物零落。

  言歡輕拍他肩膀,“喂,孤人大哥我們回去了。”

  孤人先是一怔,聽得是她聲音,怒氣傾巢而出,“別碰我!”

  她的手被狠狠甩脫,不禁委屈,“你瘋了?”

  他吼出怨意,“我不需要你虛情假意!”

  “我怎么虛情假意了!”言歡這日火氣甚大,拔高聲調,“你不知道我今天去……”

  孤人冷冷地徹起嘴角,突然笑了,陰陽怪氣道,“去做什么?”

  言歡氣不過,連珠炮似的一股腦說了出來,“你不是說解身上的毒還缺天山雪蓮那一味藥么?我聽說那‘赤發老頭’手里頭有,便去跟他討。誰曉得那老頭臉皮忒厚,我打得他滿地找牙了,他也不愿給我。好說歹說,那老頭非要我的長發絞下來給他才能交換!氣煞我了!”

  “你……”

  言歡氣憤跺腳,鈍鈍一聲,“你什么?你不是罵我罵得兇嗎?”

  “我……”

  “我什么我?枉我喊你大哥,你就這么不分好歹罵我!我不過就今日沒在門口等你,你就同我鬧脾氣!”言歡越說越輕,似是帶著哭腔,“好了,我錯了就是,回去咱熬解藥去。聽說雪蓮摘下便要入藥。”

  心被牢牢捉緊,他聽著她說,聽著胸臆內涌出的熱潮,他依心而為伸出手去,“言歡,你過來些好嗎?”

  “哼!”言歡似是不忍他傾身太久,還是依言湊了過去。

  手觸摸她短短的發梢,眼角生出濕潤,孤人憐惜道,“小妹,女子該有一頭美麗的青絲才是。”

  言歡不在意,“無所謂。”

  孤人低頭,沉默無言。

  “孤人大哥……”

  “嗯。”

  他忽而抬首,鐵面跌在雙膝上,言歡終于看清了這張隱藏許久的面龐,真正的孤人醒來,他擁有一雙如畫的眼眸,卻是靜寂如秋,他輕淺一笑,“小妹,謝謝你。”

  她吶然,“不必謝。”

  這一回,他拉緊她正往回收的雙手,“還是叫我哥哥吧?”

  “嗯。哥哥。”

  孤人騰出一手,輕輕撫摸她的短發,“嗯,小妹。”

  風無止盡地吹,他面前的人是神仙,是妖魔,他辨不清,不愿分。什么是緣,什么是份,什么是真,什么是假,即便是讓人鮮艷到令人絕望的未來,這一刻,他也甘心因她毀滅。

  孤人說,“小妹,我本就不想活,你若要的,我就給你。”

  他笑了,如落葉歸根,很輕很輕。

  那是……

  很輕很輕的哀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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