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驟然天色又變,傍晚時分已似深夜,如織密雨落在梅枝之上,徒生殘紅一地。鄰桌的談論主題一改再改,從星月沉浮言及詩詞歌賦,爾后說到丈母娘的父親大人身體狀況好轉了大半等等。
言歡聽得無趣,注意力又轉了回來,她抿了口茶,不咸不淡地道,“小白神醫,你聽到別人的話沒有?”
嚴觀白笑容恬淡,“略聽得一二。”
“憑你的能耐就聽到這么些?”言歡挑眉,“我可不信唉。”
“我不愛管別人的事。”指尖在杯沿輕點,他又說,“更何況,言姑娘不正聽著么。我又何須多此一舉。”
話中隱有笑意,言歡直覺得那目光壓得自己快抬不起臉來,她逃開得太快,以至于都未曾見到一汪深潭中的起伏。
“行走江湖,沒什么小道消息可不行。”她理直氣壯地回了句,說完也無意再續之前的話題,言歡揚手一揮,“小二哥。”
小二身如疾風,嗖地竄到桌前,“兩位客官,要些什么?”
“你先把你家的名菜一一說來聽聽?”
“成叻。”小二哥訓練有素,一張嘴就巴拉巴拉個停不下來,“松鼠桂魚,熏干絲,雪菜肉絲,燒鴨,地三鮮……”
言歡聽得云里霧里,她忙叫打住,“小二哥,我就要你最后說的那十個菜。”
店小二連連點頭,來個冤大頭沒道理不歡迎不是?
“等一等。小二哥。”一直不發一言的嚴觀白出聲,小二與言歡齊齊朝他看過去,他說,“只需兩菜一湯便夠。”
言歡聽罷,爽朗一笑,“你別這樣虐待自己,虐待他人啊。小白神醫,我們一天下來也該犒勞自己不是?”
小二也是跟著點頭,吹噓道,“我們這的菜肴可是名聲在外。客官要是不嘗嘗可要后悔了。”
言歡一向闊綽慣了,她雖愛財,卻也愛花錢,不花出去的錢,與廢銅爛鐵無異。她頗不認同嚴觀白的節儉精神,一掌輕拍在他的肩上,豪氣干云道,“今個兒就我請。你放心大膽的吃。”
嚴觀白含笑,微湊近了些,以兩個人聽得到的音量道,“言姑娘。如果我沒記錯的話,你的錢囊里最后七文錢已經買了木簪。”他頓了頓,望見她飛快紅起來的耳根,又道,“那家黑店里劫來的銀子應該已是花得分文不剩了吧?”
言歡一怔,茶水嗆著了,她眸色一紅,“你……你都知道?”
“略知一二。”他沖她友好微笑,她卻深覺落入深淵中的驚懼,“取之不義,用之仁義,方為正道。”
言歡郁結了,且不說他一直“算計”著自己,就憑口口聲聲的正道就夠她上肝火,“別跟我提什么正道歪道的。我不愛聽這個。”
嚴觀白低首抿了口茶,并不辯駁。
他們之間難得的陷入了沉默,小二一看情況有異,識時務地先跑去別桌。
她望住他的側臉,突生了距離感,即便他英俊非常,卻也令她察覺到那里頭似是暗藏一種凌厲,仿佛稍不留神,就會被刺傷。不,嚴觀白是枚璞玉,溫潤無比,怎會突然變成棱角分明的石頭了?
自己定是被蕭南風的話所影響了,言歡有了結論,不禁松了口氣,“小白神醫,你別忘了,我是圣教言歡唉,別人眼里的妖女,你跟我談什么正道,無異于對牛彈琴。”
他循循善誘道,“我倒是希望言姑娘能過正常人的日子,重回正道。”嚴觀白全然出自真心,沒料到她會反彈這樣厲害。
“正道?”言歡的眉頭越皺越緊,“殺人者不償命,言氏三百口無辜枉死卻沒個說法,害人者不制裁,錢如山一家壓榨窮人強擄少女卻依舊逍遙快活,這世間有什么正義公理存在?說起來,最清楚的不應該是你么,明明是救死扶傷,卻還被利欲熏心的縣老爺追著跑。”
言歡身側的拳頭牢牢攥緊,似是奮力抓住內心那頭咆哮的巨獸,一個不小心,它便會傾軋而出,一發不可收拾。而此刻,她顯然是腦袋瓜子一熱,竟全部脫口而出。
一說完,她似是撒了氣的圓球,這才輕飄飄地落坐下來,耳邊仍在不明其意地嗡嗡作響。靜了半晌,她才意識到自己的魯莽,言歡甚至不敢去看嚴觀白,害怕從他眼底見得鄙夷之色,他連駁斥她一句也不愿,應是認為已與她這類爛泥無話可說了?
這張沒關閘的嘴,什么時候才能收得住?
她懊惱不已,只差沒捶胸頓足了。
良久,嚴觀白不發一言,眼神深沉似海,他抬手,對著招來的店小二道,“小二哥,你先上菜吧。就按著這位姑娘之前說的辦。”
兩人之間依舊靜得可怕,她提心吊膽地悶頭吃飯,偶爾覷看他,每每寫滿了冀望的眸子都會在見到他沉默的模樣暗了下去,所有的話都堵在喉嚨,瞧上去鮮嫩無比的魚肉,嚼在嘴里卻全無味道。
嚴觀白輕嘆了口氣,忽然道,“言姑娘是個性情中人。你說的一點也沒錯。我不該一味想讓你回到正道,是我一意孤行了。”明明是喧嘩吵鬧的酒樓,卻似在他與她說話的瞬間安靜了下來。
言歡停筷,“我也有錯,不該說話那樣沖。”
她這樣直率,他唇邊的笑意更盛,“我再多說一句,言姑娘不愛聽就當沒聽見也行。”四目相對,言歡看得清他眼中的認真,“所謂的正道,應該有能力的人,以自身的力量去保護弱小的人,爾非拘泥于形式。言姑娘劫了錢如山家雖手段過激了些,但也是出于善心,我知道你那天還把那些禁錮在錢府的那些姑娘小廝都放走了。”
嚴觀白一席話,應算是變相認可了她的所作所為?比起這般含蓄,她更喜歡直白一點,不如坦言說,言姑娘,你做的真好。明知不可能,言歡還是偷樂了一會。
言歡抿唇,努力矜持道,“恩,是的。”
“吃菜吧,都快涼了。”嚴觀白體貼地提議,“今晚恐怕趕不回寨子了,我們在這住下,言姑娘,你看如何?”
言歡想也不想地道,“好啊。”
“那我去問問掌柜還有房間沒有。”說著,就要起身。
她忙按下嚴觀白,馬屁道,“吃飯住店都得你請,這跑腿的事就交給小的我去辦。”
言歡放下筷子,幾步上前,喊了聲埋頭算賬的掌柜。
掌柜堆笑,“客官,啥事?”
“兩間上房。”到底是樸素的嚴觀白請客,她一開口就是上房,會不會顯得她太為奢侈浪費,思忖間,掌柜正神秘兮兮探出身來,肥碩的身子壓在柜臺之上,他極力傾向言歡,道,“客官,我看與你同行的少年很美吶,有福哦。”
“啊?”
“這樣吧,一間上房二兩銀子。兩間上房一兩銀子。”
言歡擰眉,“那就兩間。天底下還有一間比兩間貴的,奇了怪了。”
“客官你有所不知,一間的話……指不定……孤男寡女共處一室,嘿嘿嘿。”掌柜笑得狡獪而又……淫邪,“小姑娘你不知道了吧?江湖上一對男女夜深求宿往往只得一間房,這是不成文的規矩吶規矩。”
言歡眉頭皺得更深,這江湖黑水可真深,她已迷茫得快被滅頂,“你的意思是說,其實根本不是只剩一間房?”
“你好,我好,大家好嘛。每回只要有男客官來問住店的事,大多最后都會選了一間房哦。”掌柜像條蛇,吐信勾引著言歡的心。
她吶然,“可我是女的哎。”
“可那男客官不是生得比你還美嗎?”
言歡白眼一翻,不得不承認掌柜說的是真心實話,正猶豫間,一陣藥香飄至鼻間,嚴觀白問她,“怎么說了那么久,沒有房間了?”
她結巴了,“不,不是。”
嚴觀白以為掌柜為難她,屈指輕擊柜面,“掌柜,還有幾間房?”
掌柜笑得更為深意,“有,只得一間了。”
十里之內,已無客棧,他們今日是住定了。
嚴觀白毫不猶豫道,“那便這一間吧。”
言歡當場愕然。
外面,狂風驟雨,云卷云舒,里頭,一池溫泉氤氳繚繞,一室燃香靜謐無聲,石門將池水內外阻隔成了兩個世界,彼端發生的事情再過美好再過慘烈,也似與此處全然無關。
紫色長袍搭在屏風之上,滴滴答答地墜下水來。
石門咔咔一動,啟了一條縫,只能供一人走進。
兩道身影一前一后的挪步而來,待到屏風處頓下步子。
綠衣少女聲如脆鈴,“蕭護法,你的衣服都濕了呢,碧青給你把新衣取來了。”
“碧青,拿進來。”聲音慵懶至極,空氣中宛有酒香。
“是。蕭護法。”綠衣小婢聞言雀躍,連跑帶跳地入了屏風內,面容上掩不住的嬌憨之色,她擺下衣裳,眼兒卻不由地朝著一隅望去——
蕭南風正泡在水里,雙臂抵在池水邊沿,臉上猶有潮濕的水汽,他雙眸微閉,唇瓣泛出淡淡的紅暈,那神情怎么看怎么誘人,那張臉怎么看怎么妖異動人,而帶血的褻衣,染紅的池水幾可忽略。
雖已不是第一次見這場景,碧青仍不免緊張,“蕭護法,你受傷了?” “沒有。別人的血。”他一動不動,又喚了另一個靜候的小婢,“霓裳,進來吧,我要擦身。”
紅衣小婢應聲進來,她畢恭畢敬地行禮,雙手捧著白絹,冷靜的臉上毫無波動。碧青咬著唇,心下不樂意,卻也不好發作,她剜了一眼霓裳,退至一旁。
蕭南風帶著一身熱氣從池中踏了出來,他接過白絹一裹,精壯的身軀趕極快地隱沒,以至于碧青直勾勾的眼神尚不及膜拜,已落了空。
“霓裳,讓你辦的事情怎么樣了?”蕭南風的面容有點倦意,說話間也是閉著眼。
霓裳從容答道,“已經辦妥。”
“教主有所行動?”
“是的,教主聽得消息后大怒,他在教中下了令,‘對言歡活要見人,死要見尸。’毒手堂的千手毒君已尋到了言堂主的下落,正追過去。”
“哦?千手毒君?”他睜開眼,臉上煥發出嗜血的狠辣,“霓裳,是他用毒厲害還是我?”
“自然是蕭護法厲害。”她應道,冰冷的口吻一點不像是奉承。
蕭南風冷哼一聲,“要動言歡,自然要有與我為敵的準備。但愿千手毒君別讓我覺得太無趣才好。”
插不進話的碧青已耐不住性子,她悄聲埋怨,“蕭護法什么事情都告訴霓裳,總是冷落碧青。”兩個圓髻低了下去,她越說越委屈,眼眶泛紅。
霓裳著手擦拭蕭南風的長發,眸中靜得仿若一灘死水。
“碧青,怎么耍起小孩子脾氣了?”蕭南風牽住她的手,輕聲安慰道,“不告訴碧青是為了讓你開心的活著,不受這些事的煩擾。”
碧青撅起嘴,“可我愿意為了蕭護法煩擾啊!蕭護法什么都不愿意告訴我,我才不開心呢。”
“那碧青想知道什么?”蕭南風語氣放柔。
碧青沒心眼道,“我想知道啊,蕭護法為什么一會設局害言歡,讓她阻止你下毒,一會又那么護著她?”
蕭南風道,“我害她,是因為她可利用,言歡中了我的計,教主就會以為她是教中奸細,定然不會放過她。”莊天賜一事,一是毀了言歡與那人的單薄友情,二是利用言歡賣了個人情給盟主任百風,三是……
“那怎么利用她?”她不解。
他極緩地勾起笑,字字擲地有聲道,“我在言歡身上下了雙生蠱,若她死了,我也活不得。若教主要殺她,就等于殺我……”烏絲輕揚,薄薄輕衫束斂不住他的野心,蕭南風低道,“那么,被逼急了的我,不該反抗?”
圣教有圣教的教條,而邪魔外道也自有它的規矩,即便教主口碑再差,無緣由地弒主仍會招來各方口舌,他這“謀反”怎能大張旗鼓?如果言歡順水推舟,他倒也順應天意,到最后,不過是為己搏命罷了。若能最后洗清言歡的奸細之嫌,他這未來教主之位,才能坐得更為穩當。
“蕭護法是說,你要……你要帶著言歡離開圣教?反抗教主的命令?”碧青會錯意,可臉上卻是真真切切的慌張。
蕭南風笑笑,也不澄清,只道,“碧青放心,我不會丟下你的。”
碧青頷首,說道,“那讓我給蕭護法你擦頭發吧。”
他嗯了聲。
碧青奪過霓裳手中的白絹,為蕭南風細細地擦拭起干了大半的烏絲,她指尖輕柔,似在描繪情人的模樣,自十二歲那年,蕭南風的五官便深深地鐫刻在了自己的腦海里,即使是黑暗中,即使是背對著她,碧青也有信心可以一點不錯地想象出他的樣子。
那一年村里遭到洪災,爹娘叔伯都沒逃過,只余下她一個靠著乞討度日,那時的她頭頂生瘡、夏穿冬衣,像個瘋子。可路經的蕭南風卻一點沒有嫌棄她,將她帶回了圣教,并悉心待她。
她偶爾會甜蜜的想,他是喜歡自己的吧,可大多數的時候,碧青卻總覺得那目光像是穿過了她,看著另一個人。
碧青扁扁嘴,心一動,已從背后輕輕攬住蕭南風,“南風哥哥……”
一直如同雕塑般的霓裳眼見這一幕,嘴角一動,想出聲已經來不及。
蕭南風一拂袖,碧青已狠狠地摔得老遠,她傻眼,怔怔地問出長久以來的疑問,“為什么?為什么蕭護法你從來不讓人碰你的背?為什么你的傷口全部都在身前?”
他淡淡回眸,道,“碧青,你們的身后,只留給可以信任的人。”
言畢,披上紫衣,步出石室。
霓裳顧不得仍歪倒一邊垂淚的碧青,跟了出去。
風雨飄搖下,那素來寡言的霓裳終于開口,“那蕭護法的身后留給誰呢?”
他說,“我的身后,只留給我要保護的人。”
俊容上依稀有一絲柔情,轉瞬即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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