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紅。
大紅燈籠盈笑而立,艷麗紅綢飄帶隨風而走,陽光撫在“莊府”兩字之上,分外耀眼。每個人都仿若沾染上這份喜氣,來往賓客臉上無一不是帶笑。
一身紅裳面遮輕紗的新娘蓮步款款,她正走向側首相迎的青年,他穿著與她相匹配的喜服,清俊的眉目間印出幾分淡淡的歡喜,淡得近乎令人無法相信他便是今日的主角,今日的新郎。
這個人是莊天賜,江湖上人人稱贊的青年才俊,單憑他顯赫的地位,一身絕非牛皮吹出來的絕世武功,已足以讓無數待嫁芳心為之傾倒,更何況,他的樣貌又是那樣具有神采,所有人對于俠士的定義他一一符合,于是,莊天賜理所當然的成了最年輕有為的英雄。
然而,莊天賜的神情總是顯得那么漠然,仿佛這世間的一切都引不起他一絲一毫的興趣,他長年獨居,唯一的伙伴是一柄殘劍,唯有撫過那柄殘劍時,無波的眼眸中才會泛出溫柔,溫柔得像是對待珍視的朋友一般,即使劍早已無用,卻也每日細心擦拭。
莊天賜抬眸,目之所及皆是紅。紅,勾起了心底極盡全力想要忘卻的前塵往事。
十幾年前的那日,莊家也是這樣紅艷一片,只不過,每一寸土地都沾滿了鮮血,一切清晰如昨,又猶如遠在彼端,時近時遠,快要令人辨不真切。當曾經的苦難美好漸漸遠去,時間將記憶換成回憶,他不恨也不懷念了……
終于,不恨……了么?
不……懷念了?
他驀然記起那個人,她小心翼翼地問,你……受傷了嗎?
不容細想,媒婆將新娘的柔荑遞到他的面前,莊天賜伸手握住,紅紗后的人兒羞澀一笑。
“一拜……天地……”莊天賜躬身。
“二拜……”
媒婆這廂喊得喜慶,卻不料中途被生生搶了白。
“慢著!”
一聲嬌喝不亞于驚雷落地。
眾人皆驚,莊天賜也是一怔,然后他就看到推推搡搡的人群中出現一抹熟悉的紅影,看到那出言喝止的女子拂開周遭的阻攔,她徑直走到他面前,臉龐上的驕傲昭告天下。
她只與他說,“怎么,莊天賜,見到我這么驚訝?”
“你……”莊天賜邁前一步,他望住她的眉目,平靜的面容竟綻出一抹慌亂。須臾間,又歸于起初的冷酷,終年冰寒的面容上更是凝了層寒霜,他問,“你怎么會來?”
眼見他的失態,言歡笑得更為狂肆,似在惡意嘲弄。
眾人將這一來一往盡收眼底,周遭起了竊竊私語。
“這樣重要的日子難道我不該來?”她似是討不到糖的孩子,不甘心地撒著賴,但是,那雙眼里哪有半點天真,言歡探出手,半遮半掩的紅袖中露出大片藕色的肌膚,分外醒目,她的指尖滑過莊天賜的下顎,媚眼如絲地道,“莊天賜,我不喜歡你用這樣的口氣同我說話。”
言落,引得看客此起彼伏的抽氣聲。
她四下環顧,似是極滿意這樣的反應,隨即笑道,“呀,只顧著跟故人敘舊,竟忘了向各位前輩行禮。”說罷,她毫不扭捏地大聲自報家門,“后輩言歡,見過各位前輩英雄、少年俠士。”
“言歡?”
“莫不是……”
言歡迎著各色眼光,兀自點頭,一字一頓的又道,“正是正是。我就是圣教言歡。”
圣教,聽著便知不是善類。的確,它是江湖第一邪教,即是一群惡人集合到了一塊,每天蹲著站著趴著躺著干壞事,并樂此不疲。
而不才的她便是此教的小小一堂主,言歡抬眸揚笑,不遠處隱約似有劍光鋒芒。可惜,正道之士一生追求仁義,尚不能親手斬殺她這囂張妖女,只得一雙雙眼狠狠剜她。
不過,也有例外。
一年輕人沉不住氣,他拔劍橫在言歡面前,“妖女!你來這里做什么!”少年鄙夷地打量她,竟是一席紅袍,似有與新娘媲美的勢頭。“你要不要臉,穿成這樣?”
“少年俠士,難不成只有新娘子才可以穿紅衣服么?”
古人云,伸手不打笑臉人,少年懵了,“那……那倒不是……可是……你穿成這樣不該來……”
“這里的主人還沒逐我走呢。”
她說的沒錯。主人家還沒……
眾人偷覷莊天賜,他的樣子愈發嚴肅,冰冷犀利的視線直教人凍結。而言歡還是笑,那甜得發膩的笑容更是令人無所適從。
年輕人當下后悔自己的沖動,他硬著頭皮又問,“你來做什么?”
“我?”言歡提了提聲調——
“我是來搶親的!”
“搶……親?”年輕人未料她會如此直言不諱,磕巴得更加厲害。
言歡執鞭,她暼了眼莊天賜,笑盈盈地應了,“沒錯,搶親!”
“年紀輕輕竟說出這樣不知羞恥的話……”
“魔教中人敢跑到這里撒野!”
有人勃然大怒,有人拍案而起,婚宴登時亂了套。始作俑者裝聾作啞,靈活的眼兒四處亂瞟,唉,這樣的咒罵實在太過貧乏,令她連奮起反擊的興致都起不來。
爾后,一直沉默的長者起了身,他舉手安撫道,“請各位稍安毋躁。”僅此一句,滿堂嘈雜聲暫歇,顯然他的地位不同一般。
“在下乃任百風,亦是天賜的義父,敢問言姑娘前來所為何事?”老者溫聲問。
言歡的臉上浮起慣常的笑容,她有禮作揖,“原來是任盟主,久仰久仰。任盟主的問題小女子已經說了兩遍了,不過你問,我便再答一次。”她不改,“言歡是來搶親的。搶親的人是言歡,要搶的人是莊天賜。”
老者亦無一絲怒意,平淡道,“言姑娘,今日你若是來道賀的,無論你的身份是正道或是魔教,我和天賜都同樣歡迎。可若你存心鬧事的……”
“如何?”她云淡風也輕。
“那就休怪刀劍無情了。”
言歡因他的話笑出聲來,掩唇袖袂落下時,那雙美眸中乍現狠色,她仍在笑,一如來時的張揚,卻猶似沾染了劇毒的花,明知危險至極,人卻仍不由地被吸引了去,侍奉的仆從一驚,手一抖,險些打翻了酒壺。
言歡說,“唉呀,刀劍這些危險的東西,我怕得很。”
魔教中人孤身獨闖這里,哪里看得出有半分懼意了?
莊天賜唇角微勾,如冰鑿的俊容掠過短暫的笑意,這怕是他五年來最放松的表情了,每回見言歡她,便會不自覺地忘了自己身在何處、所為何事,這到底是為什么。他遠遠看她,目光漸漸迷離。
“言姑娘,老夫勸你一句,休得生事。”
她忖思了片刻,認真道,“要我不生事端、要我走,自然可以。不過……有些事,我今日不問莊天賜,怕以后來不及。”她嘻嘻笑,“問個事兒罷了,何必憂心成這樣?”
四下如臨大敵,人人握緊了兵器,恨不能撲身而上,那些青衣仆從更是可笑,從她一來就抖得跟篩糠似的。
他們到底在怕個什么勁?
老者不為難她,頷首應允道,“別誤了良辰吉時。”
莊天賜站在那里,棱角分明的英俊臉龐仿佛還散著淡淡的光,他微啟唇,最終仍是抿住,就在那不經意間,想說的已然不見。
“莊天賜,幾年不見你倒是出落得越來越好看了嘛。”言歡紅唇帶笑,灼灼的目光就這么深深投注在莊天賜的眉眼之間,其中似是飽含了言語尚不能及的玲瓏心思,“莊美人兒,同我一起走?”
新娘艱難地攥緊莊天賜的手,他的指尖如此冰冷,似是一松開,他就會隨言歡而去。
莊天賜立在碩大的喜字下,燭色將他的輪廓突寫的淡淡的,一雙靜極的眼,一張靜極的臉,他的視線掠過言歡,莊天賜輕柔地覆住新娘的雙手,冷冽如霜的聲音終于響起,他說,“我不走。”
他的目光與言歡相錯,一時間令人辨不清眼中沉底的情緒,然后莊天賜別過臉,不再開口。
新娘舒了口氣,所有人皆是重拾了笑容,全部的喜悅像是在剎那間復蘇。
言歡點點頭,笑靨如花的臉上瞧不出半點的傷悲,“好,那我敬今日的新郎與新娘一杯。”她瀟灑的“認了輸”,只見言歡長袖一撩,酒杯已捧在雙手之中,她朗聲祝賀,“祝兩位白頭偕老,永結同心。”
言歡一飲而盡,不理會或疑惑或惱怒的神色,甚至連莊天賜她都懶于遞與一眼,仿佛一切早已成竹在胸,不哭不鬧也沒撒潑,冷靜得叫人瞠目。
任盟主上前,口中客套,卻暗藏著滿滿的逐客之意。“言姑娘,你想問的問了,酒也敬了,愿意的話就坐下喝杯水酒,不愿,老夫也不強留。”
“自然自然。言歡先走一步,若任盟主他日有何想殺不能殺的人,不如來找我,言歡定然賣個人情與你。當然……諸位也是。”她有恃無恐,一語激起千層浪。
“說什么混話,我們可是名門正派,行事光明磊落!”
“妖女。”
漫天罵聲下,言歡昂首闊步地朝外走去,她暗暗自嘲,“這種待遇恐怕也只有我言歡一個享受得到了。”
身后,媒婆清脆地喊,“夫妻……交拜……”
未及十步遠,她頓了頓,忽地步伐踟躕不前。
眾人警覺,生怕言歡再惹事端,欲將這癡纏的妖女推了出去。
言歡挪步極慢,細看之下,竟帶些踉蹌。
大門既在三步之外,她卻愈走愈慢……
始料未及的是,言歡驀地轉身來,但聽她“哇”一聲,鮮血從口中噴涌而出。
交錯的杯觥間隙中透出那張慘白的小臉,莊天賜一驚,他下意識地松開了新娘的手……
任盟主橫臂攔他,一派冷眼旁觀之勢,“言姑娘……你還好吧?”
“言歡……”莊天賜低喊,幾不可聞。
言歡胸口劇烈起伏,只覺痛苦難擋,她硬聲打斷,憤憤道,“好個名門正派,竟在酒中下毒……”
“言姑娘,你是不是誤會了……”
“不用再說。”言歡痛得難以自持,她厲色喝道,“到底有沒有下毒,你們自然心知。”說完,她跌跌撞撞地沖了出去,背過身去的瞬間,嘴角卻浮起了一抹極微、極難以捉摸的笑弧……
不消片刻,言歡似晨間露珠般消散。
任盟主若有所思地揀起言歡喝過的酒盅,隨即他大手一揮,吩咐侍從將宴席上的酒水杯盞皆撤換了去,其中緣故只字不提。
喜字當前,一切按部就班,只是,那抹紅艷到令人無法忽視的身影,即使不見,仍然似驕陽般灼傷了一些人。新娘雙手絞著帕子,胸口起伏不定。新郎不茍言笑的臉上更是找不到一絲喜悅之意,順著言歡離去的方向,他的目光深深地沉了下去,如一枚羽毛遠去,無人有幸挽留。
他們不由得忽略了端茶換盞的仆從,與言歡擦肩而過時,投向她的憤恨目光……
暮色斜斜。
言歡一邁出莊家大門便頭也不回地疾步而逃,恐是再慢一步,她連自己的尸首都無處尋了。這些年深居山中為的不就是保住小命,偏偏今日還在眾目睽睽之下挑釁占了大半個江湖的名門正派,由此想來,她以后的日子何止一個慘字了得。
“咳……”腥甜沖上喉頭,言歡身子一軟,險些跌進河里啃泥。
風兒一招,林中樹木搖曳枝葉。
她快馬趕到莊家前,便吩咐了兩人接應在十里亭外,然而,憑著現在這副破身子,要想繞過橫亙在眼前的傾海去往十里亭,她就算不死也已力竭。想畢,言歡努力地將身體蜷進了灌木叢里,打算等了天黑再避人耳目離開。
不遠處的水面印出她狼狽的模樣,朱唇幾近失色,凌亂的長發沾了點點血污。裸/露在外的肌膚早就起了陣陣戰栗,言歡摟緊雙臂,埋首其中,僅露出一雙不安的眼,“這大冷天的,還有這樣艷的花……咳。”
她捻了支花,湊近了去看,一陣目眩后,天地間均是變了色,哪里是紅花,分明是自己眼里的一切皆是慘紅慘紅的。
“幸好只喝了一杯,那老頭要是再沒發現,我怕是連小命也搭上了去。”言歡劇烈地喘息起來,胸口翻滾起難言的痛楚,幾乎要將她淹沒,要不是緊緊攥住掌心,言歡就快痛叫出聲。
“姑娘……”
靜謐林中竟有人殷殷低喚。
言歡一個激靈,鴕鳥般充耳不聞。
不過一會,足音也漸漸消弭,她理應松口氣,而對危機的警覺卻令言歡倏地睜開了眼。
她的身邊來了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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