綏安堂里，使女和小廝們進進出出，每個人都忙得腳不沾地。

        夏昭昭心急如焚，只想往內室里沖。

        孟雍之拽住她的衣袖：“清姬，你好生跟在我身后。”

        夏昭昭在心里喊：放我進去！我才是醫女啊！

        孟雍之讓她在正廳里等著，自己往內室去了。

        夏昭昭眼見“夏小娘”走出正廳，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臂。

        “夏小娘”拂去她的手，淡淡地說：“無妨。”

        夏昭昭一顆心落回肚子里，跟著“夏小娘”一起回驚羽閣。

        清姬不過彈指間就幫夏昭昭把面具卸下來，夏昭昭連忙脫了蝴蝶履，換回自己的鞋子。

        清姬也卸下自己的面具，露出她的本來面目。她有一雙狹長的鳳目，帶著一種危險的風情。

        隨即清姬又換上自己在侯府里行走時用的面具，變成了那個長相平平的侍妾。

        等清姬忙完了，夏昭昭終于有機會問她侯爺的情況。

        清姬把面具收好，又從花瓶里抽出一支菊花來玩：“我哪里知道，反正就是按你說的辦法，扎了他頭頂和胸口的幾個大穴。他睡著了，我就走了。”

        夏昭昭氣得自掐人中，急忙往綏安堂的方向跑。

        她就知道整個平江侯府里就沒有一個人是讓她省心的！

        孟雍之看著夏昭昭在月下疾奔的樣子，有點好笑。這個小娘平時看著迷迷糊糊的，好像對什么都不感興趣，沒想到她對病人倒是很上心。

        大概是害怕父親死后，她就沒有利用價值了吧，所以這么賣力。

        這一天跑下來，孟雍之也累了，他回到自己的院子里，進了內室。

        低聲喚暗衛的名字，時中霄便翻身進了屋子。

        “中霄，我要睡了，你替我守一夜吧。”孟雍之像在軍營里那樣把長劍抽出來，放在身側，和衣入眠。

        名喚時中霄的暗衛守在梁上，警惕地聽著黑夜中的聲響。

        孟雍之在黑暗里輾轉反側，幼時的記憶從熟悉的屋子里涌出來，把他拖回到五六歲的時候。

        那時大哥去了邊疆，只有二哥和四哥在家里。

        母親纏綿病榻，瘦成了一把骨頭，房間里全是藥味。

        小小的孟五郎害怕病入膏肓的母親，也害怕她房里的藥味，所以不肯多親近她。

        當時還是貴妾的白氏會溫柔地拿蜜餞來哄他，抱他去見父親。

        他太渴望能和父親說說話了，可惜父親總把二哥帶在身邊，只叫四哥帶他出去玩。

        后來的一天，孟五郎去給母親請安，發現她躺在床上，不會給他回應了。母親走了，孟五郎用了幾年的時間才明白這對他來說意味著什么。

        之后父親被外放到河東去，他每天都只能面對白氏和兩個庶出的哥哥。他好像掉進了一個洞穴里，總是在黑暗中忍耐。四哥喜歡把他關進木柜里，仍由他在里面哭喊。

        這種借著玩鬧名義的虐待持續了幾年，直到舅舅從江南道回到京兆尹，立刻把孟五郎接到安南將軍府里撫養。

        孟雍之看到一個道士為十歲的自己戴上記名符，他手持浮塵，和畫上的仙人一模一樣。

        道士聲如洪鐘，道出對自己的批言：“此子儀神雋秀，但恐福澤不深，命帶兇煞。”

        說完便飄然而去。

        孟雍之看著十歲的自己站在原地，大喊：“臭道士胡說！我不是煞星！”

        父親面色蒼白，踉踉蹌蹌地向他走過來：“五郎，你克死了你母親以后，果然又來克我了……”

        “不，我不是！”十歲的孟雍之哭著想要扶起父親，父親卻變成了穿皮甲的鐵勒人，拔劍向他刺來！

        孟雍之從噩夢中驚醒，冷汗浸透了里衣。

        我也該去找小娘治治病才好，孟雍之無端想起那個在月夜里奔跑的身影來。

        夏昭昭仔細探了侯爺的脈象，好在清姬扎的穴位和分寸都是對的，她松了一口氣。隨即又更憂慮了，沒聽說今天有什么事情刺激到侯爺，如果沒有誘因也發病，就說明侯爺的病情又加重了。

        夏昭昭點燃安神香，讓侯爺睡得安穩些。

        夫人守在床邊，輕握住夏昭昭的手：“夏妹妹，侯爺的病還能瞞得住嗎？”

        夏昭昭不確定之前清姬假扮她的時候有沒有回答過同樣的問題，不敢開口，想含糊過去。

        夫人拿手帕拭淚：“要是不能在外人面前瞞住，不知道有多少虎狼要盯上孟家—可憐我的幾個兒子沒一個能立得起來的……”

        夏昭昭沒辦法，只能假意安慰道：“侯爺縱橫朝堂二十年，就算是人去了，威名也尚在。”

        她嘴上這樣說，心里卻很清楚：做權臣，生當五鼎食，死亦五鼎烹。權臣的家人也往往會在他死后落個抄家滅族的下場。前朝的霍光、楊素皆是如此。

        至于夫人冒著滅族的風險對平江侯下毒，讓孟二郎繼承爵位的做法，夏昭昭百思不得其解。

        要是平江侯死后，侯府被抄了，最后反倒落了一場空。

        夫人沒有接話，只是若有所思地看著夏昭昭。

        夏昭昭被看得冷汗涔涔，糟了，以清姬的性子是不會跟夫人說那么多話的，自己剛才說了那么長一句話，恐怕夫人已經覺得不對勁了。

        果然兩個人在一個府宅里互相易容這種事，太容易被懷疑了。

        夏昭昭怕自己現在多說多錯，立刻向夫人告退。

        夏昭昭下定決心，現在就得告訴孟雍之，此事生死攸關，拖不得。她想來想去，還是先去清姬那里，托清姬給她傳話。

        行至半路，夏昭昭看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

        “五郎？”夏昭昭叫住他。

        孟雍之側身向她行禮：“小娘是從父親哪里回來嗎？”

        夏昭昭把剛才的事情給孟雍之復述一遍，孟雍之垂下眼睫，似是無可奈何：“既然如此，你只能一直假扮清姬了。白氏既然起疑，是寧可錯殺不可放過的。也許她不會讓你活過今夜。”

        夏昭昭渾身汗毛倒豎，但還是忍不住想問：“那你父親怎么辦？清姬的針灸術都是速成的，靠她去給你父親施針嗎？”

        孟雍之仿佛聽到了世上最好笑的笑話，笑到肩頭聳動：“小娘，你自身都難保，還擔心我父親的安危嗎？難道你當這侯府的小娘還沒當厭嗎？”

        夏昭昭冷眼看他：“醫道無私，我不過是把你父親當做我的病患。”

        孟雍之那雙寒潭般的眼睛里閃過一絲驚訝，他逼近夏昭昭，夏昭昭感覺自己的心跳得飛快，幾乎無法承受這種壓迫感。

        “你我都明白，我父親已經是個死人了。小娘，你要真有無私醫道，不如都用在我身上來。”

        夏昭昭深吸一口氣，微笑著告訴孟雍之：“小娘我，不，治，瘋，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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