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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節


          馬衛國被判五年徒刑。在監獄中,馬衛國為了早日出去見楊朵朵,完成他們去聽BEYOND吶喊的約定而苦練吉他積極改造。但命運偏偏捉弄他,BEYOND主唱黃家駒的意外死亡讓他和楊朵朵的約定化為泡影。馬衛國在絕望中將向自己挑釁的獄霸達成重傷,被加刑四年。此時,鐵頭終于追到了他喜歡的女同學李芳;四化則在大學畢業后追隨***南巡的步伐闖蕩商海,功成名就。香港回歸那年,四化和鐵頭接馬衛國出獄,重溫昔日的友情。看過破敗的學校和工廠,在變成傻子的沙威面前真誠地說了一聲“對不起”,馬衛國決定到北京闖出一片天地來,他沒有求助在北京的四化,而是干上了艱苦的推銷,拿著微薄的收入,承受超負荷的艱辛。

          馬衛國的故意傷害案宣判了,有期徒刑五年。

          一個陽光燦爛的日子,在監獄探訪室內,已經懷孕的馬紅梅和鐵頭一起來探訪馬衛國。馬紅梅隔著鐵欄桿坐在馬衛國的對面,結了婚的她打扮世俗了許多,看起來就像一個鄉下來的村姑,當年的時髦、當年的青春爛漫在她身上消失得無影無蹤。隆起的肚子表明她懷孕已經有幾個月了。馬衛國有些心疼地看著苦命的馬紅梅,丟掉鐵飯碗,從城里回到鄉下,守著一個傻子過日子,他不知道馬紅梅是如何承受這種生活的巨大落差,如果熬過那些無眠的夜晚而變得隨遇而安、聽天由命。他不知道這是幸運還是不幸,該為她感到高興還是悲哀。但馬紅梅自己似乎習以為常,坦然地接受了命運的轉折。讓馬衛國感到欣慰的是,馬紅梅的那雙眸子還像從前那樣清亮。鐵頭在馬紅梅的身后遠遠地站著,神情復雜地看著馬衛國。馬衛國沖他笑了笑,鐵頭勉強擠出一絲笑容,看起來很難受、很吃力。

          馬紅梅說:“我和監獄的領導說了,他們同意你在監獄里彈吉他,說希望你像遲志強那樣,也能寫出令人深省的歌謠供人傳唱。”說完,把吉他和樂譜交給旁邊的獄警,獄警仔細看了看才交給馬衛國,馬衛國撫摸著琴弦,彈出幾個單調的音符。

          馬衛國摸了摸自己剪短的寸頭,打趣說:“姐,你不是齊豫,我更不是齊秦!”他的調侃有些不合時宜,馬紅梅情感的閘門瞬間打開,忍不住哭了,用手使勁捂住嘴,不讓自己哭出聲來,可眼淚涌出,順著臉龐流到手上。

          馬紅梅哽咽地說:“爸媽都很好,但是爸他不愿意來看你,他說……”

          馬衛國擺擺手,打斷了她的話,說:“姐,我知道,別說了,我都承擔。”馬紅梅張著嘴,怔怔地看著馬衛國。她察覺馬衛國變了,變得更冷靜、更果決,或者說更成熟、更堅強。望著有些陌生的弟弟,馬紅梅漸漸平靜下來。她一直很擔心感情用事的馬衛國在監獄里熬不住,出什么亂子,但現在看來這種擔心不必要了。馬衛國正在這個特殊的、與世隔絕的環境里成長著成熟著,改造著自己。

          鐵頭見馬衛國姐弟話說的差不多了,慢慢地踱過來,看著馬衛國嘴巴蠕動了幾次,又不知道說什么。似乎有很多話該說,關于楊朵朵關于沙威關于四化關于他自己甚至關于葛洲壩,但馬衛國沒有問,他不知道從何說起,該不該說。

          馬衛國笑著說:“中專生活還豐富吧?”鐵頭意外地看著馬衛國,這句有些客套的話讓他覺得不習慣不自在,那種敞開心扉、海闊天空,彼此之間沒有秘密沒有顧忌,想說什么就說什么,想怎么親熱就怎么親熱的日子似乎成為了過去。

          鐵頭難過地隱忍著說:“挺好的,四化寫信說今年不回了,離家太遠不方便。”

          馬衛國依然平靜地點點頭,讓鐵頭失去了繼續說話的欲望。他們各自的生活、哥們之間的友誼、過去的恩恩怨怨似乎都翻過了一頁。

          回到牢房,馬衛國坐在自己的鋪位上,撫摸著那把吉他。忽然,馬衛國發現吉他上有幾行淺淺的、不知用什么工具刻下的字,不仔細看的話不容易發現。他把吉他舉到面前,仔細辨認著:

          衛國,對不起!

          早年有個算命先生說我命犯孤星,

          我從不相信,但你和沙威的遭遇讓我不得不承認這一點。

          我覺得我沒有資格等你,雖然我愿意!

          早日出來,記得我們的約定,

          我不想內疚一輩子!

          朵朵。

          那是楊朵朵給他的留言。有道希望的光照進了馬衛國一潭死水般的心房,楊朵朵記得他們的約定,記得他馬衛國,愿意在外面的世界里等著他,償還對他感情上的虧欠。馬衛國就像一個在無邊的、寒冷的黑夜中迷失方向的行人。在他漫無目的地摸索,甚至就要坐下來等死的時候,忽然看到了遠方黑暗中若隱若現的一處微光。就是那若有若無的光亮,再次鼓起他繼續跋涉的勇氣。感到溫暖感到希望的馬衛國覺得自己的生機在恢復在增長,體內重新涌動著蓬勃的力量,讓他蠢蠢欲動興奮不已,甚至想敞開胸懷放開喉嚨大喊一聲,讓全世界都知道身陷囹圄的他有多么幸福。為了楊朵朵,為了他心中的“維納斯”,所有的代價都是值得付出的。

          上天似乎也感應到馬衛國的心聲,不失時機地灑下飄逸的雪花。馬衛國出神地幸福地望著潔白晶瑩的雪,就像望著白雪公主般圣潔的楊朵朵,他有種錯覺,這雪是不知身在何方的楊朵朵施展的魔法,向他傳遞著自己的心意,讓兩個處于不同世界的人有機會親近。馬衛國不由自主地把手伸到窗外,感受冬天的第一場雪,感受雪花融化在掌心的絲絲涼意。幸福像花兒一樣綻放。

          意猶未盡的馬衛國縱身跳到窗前的桌子上,用勺子把在窗戶周邊用力地刻畫著,勺子與墻壁摩擦發出刺耳的響聲。馬衛國想刻出一臺電視機,而牢房的窗戶就是電視機的熒屏,他想躺在床上,像看電視一樣看著窗外一年四季、晝夜輪換的景致。

          靠著窗戶床位是屬于這間牢房的老大的,這是一個犯有盜竊、搶劫、故意傷害多種罪行的慣犯,被判刑十年。他本來正在瞇著眼睛養神,被馬衛國的舉動驚擾了。馬衛國反常的舉止讓他感到奇怪,一直不做聲地看著馬衛國究竟想干什么。這個馴服的、不愛吭聲的娃崽子今天好像不大對勁。所以,一貫飛揚跋扈的牢頭按捺著心中的不悅,靜靜地觀察馬衛國。直到馬衛國跳到桌子上,在窗戶周圍莫名其妙地興奮地刻著什么,牢頭才忍不住了,叱問道:“你這個娃娃,弄啥咧?”

          馬衛國就像沒有聽見一樣,沒理睬他,繼續自己別出心裁的創作。牢頭憤怒了,覺得自己的權威受到了冒犯,他一把撩開蓋在身上的棉衣,跳到了腳地上,伸手去拉馬衛國。馬衛國用力一甩,巨大的力量把牢頭沖得一個趔趄,被其他犯人扶住了。牢頭像是被激怒的野獸,臉因為憤怒而扭曲,陰森的眼神刺向馬衛國的后背,馬衛國依然沒有知覺,刻完了電視機的天線,心滿意足地蹲在桌子上看著自己制造的電視。

          牢頭無聲地一揮手,幾個犯人撲上去,將馬衛國拖到了地上,拳打腳踢。馬衛國既不反抗,也不叫喊,嘴角帶著一絲微笑,眼睛始終沒有離開窗戶,任憑拳腳落在他的身上,毫無知覺。馬衛國的麻木愈發激怒了那些犯人,讓他們壓抑著的獸性和暴戾爆發了出來,更加瘋狂地毆打馬衛國。鮮血從馬衛國的嘴角流出來,可他的笑容依舊那么燦爛。

          冷眼旁觀的牢頭表情漸漸變得有些復雜,他身上那股令人恐懼的囂張氣勢在漸漸弱化。這個奇怪的年輕人竟然讓他感到一絲恐懼,一股寒意在心底蔓延開來,這是不管面對再兇殘再強壯的犯人都不曾有過的。牢頭走上前,推開其他犯人,彎腰將馬衛國從地上拖了起來,面對面的時候,馬衛國還在笑……

          馬衛國在獄中堅持鍛煉身體,瘋狂地練習吉他,表現積極,承包了監獄的黑板報,還開設了監獄課堂,如果說BEYOND是他的夢想,那么坐過牢、出獄后大紅大紫的歌星遲自強現在就是他的榜樣。馬衛國不再唱《再見理想》,這首歌對他來說太沉重了,承載了太多美好的痛苦的記憶,他將這首歌深深埋在了心底。也許這輩子都不會重拾它的旋律,也許只有見到楊朵朵的時候,他才會放下心頭的重擔,重新唱響《再見理想》。他愿意滿足楊朵朵的一切要求。

          馬衛國學會了BEYOND的一首新歌——《光輝歲月》:

          鐘聲響起歸家的訊號,

          在他生命里仿佛帶點唏噓,

          黑色剪給他的意義,

          是一生奉獻膚色斗爭中,

          年月把擁有變做失去,

          疲倦的雙眼帶著期望,

          今天只有殘留的軀殼,

          迎接光輝歲月,

          風雨中抱緊自由,

          一生經過彷徨的掙扎,

          自信可改變未來,

          問誰又能做到。

          他一遍又一遍地彈唱著《光輝歲月》,時常淚流滿面。其他犯人用嘲笑的厭惡的眼神看著另類的馬衛國,就像不求上進的學生看著一個積極表現、成天跟在老師屁股后面轉的班干部。不管在怎樣的環境里,人性的表現都是一致的。馬衛國因為自己的表現遭到其他犯人的諷刺、排斥、挑釁,他不止一次被其他犯人堵在廁所里、關在牢房里毆打。傷痕累累的馬衛國蜷縮在墻角委屈地哭著,但他的念頭從來不曾動搖過,他要好好表現,要順利地離開這個地方,去見在大墻外等待他的楊朵朵。雖然楊朵朵一次也沒有來看過他,但馬衛國相信,這其中一定有特殊的原因,楊朵朵不會背棄他們的約定,不會忘記他另尋新歡。他甚至認為,楊朵朵之所以不來看他正是為他考慮,不想因為自己的出現刺激馬衛國,讓他心亂如麻,欲速則不達。這些一廂情愿的推測在馬衛國來那么真實可信、不容置疑。

          馬紅梅定期來探望馬衛國,兒子毛毛出生了長大了,也跟著母親一起來看自己的舅舅。馬衛國疼愛地望著才四歲的毛毛,毛毛怯怯地躲在母親的身后,用陌生的眼神看著馬衛國。

          “眼睛像你!”馬衛國笑著對馬紅梅說。

          馬紅梅拉過毛毛,推到自己的身前,“平時調皮搗蛋,跟你小時候一個熊樣,今天不知是怎么了?這么老實!”

          馬衛國不好意思地笑笑,說:“你不該帶孩子來這種地方,把他嚇壞了!”

          馬紅梅摸著毛毛的頭,“我得讓娃知道,他有個舅舅,是他最親的人!”馬衛國感激地看著姐姐,無言。

          時間一長,馬衛國對音樂的這份執著對走出高墻重獲自由的渴望終于感染了打動了一部分犯人。這些因為種種不得以的原因而深陷囹圄的人良知未泯,在他們內心深處還有光明還未被黑暗籠罩。本已對人生絕望不再期盼什么的他們在馬衛國身上重新感受到了希望,讓他們覺得生活還沒有終結未來還有可能。這些人自然地向馬衛國靠攏,聽他唱歌跟他交談,到馬衛國的監獄課堂上去捧場。獄警們看到馬衛國帶動了這么多犯人積極改造,自然非常高興;但也有人不高興,那就是牢頭,他覺得馬衛國威脅到自己的地位,分享了他的權威和地盤,因此對馬衛國充滿了敵意,想方設法地與馬衛國為難。只是有監獄管理方和一部分犯人的支持,他也不敢做的太過分。

          牢房內,馬衛國彈起了吉他,幾個犯人圍在他的身邊,出神地聽著,周圍一片靜謐。吉他的旋律飄到走廊上,院子里,在外面放風的犯人也被優美的旋律所感染,停下腳步停止閑聊,側耳傾聽。音樂可以凈化人的靈魂,不管是內心再陰暗外表再粗俗性格多暴戾精神世界多荒涼的人,一旦與音樂發生心理上的共鳴,就像是干旱貧瘠的土地上淋了一場春雨,希望的嫩苗會悄然地生長。

          牢頭從外面走進來,身后跟著幾個嘍啰。他不懷好意地看了馬衛國一眼,就躺回自己的床位上。馬衛國沒有理睬他,繼續彈著吉他。一個嘍啰狐假虎威地吆喝著:“別彈了,沒看老大在睡覺嗎!”

          馬衛國就當他放了一個屁,手指撥弄著琴弦,我行我素。嘍啰因為被人漠視暴怒起來,看了一眼牢頭,牢頭瞇著眼睛假寐,默認了自己手下的挑釁行為。那名嘍啰當即抄起暖水瓶,沖到了馬衛國面前。馬衛國似乎根本就沒把他放在眼里,鎮定自若地坐在床位上,頭都沒抬一下。倒是圍在他身邊的幾個犯人見有人找茬,紛紛站起來,盯著牢頭的手下。只要他敢把暖水瓶拍向馬衛國,馬上就會有人將他踹翻在地,一頓暴打。挑釁的犯人被馬衛國的有恃無恐的強大氣勢和牢友拳頭的威懾震住了,僵在原地進退兩難,提在手里的暖水瓶不知道該舉起來還是放下。

          一直瞇著眼睛的牢頭對眼前發生的事情洞若觀火,他只是想讓自己的手下出面試探一下,看馬衛國的實力究竟有多強。眼前的局勢讓他多少有些意外,沒想到馬衛國已經贏得了一批犯人的擁戴,愿意為他出頭,公然和自己的手下對抗。馬衛國現在可以和他分庭抗禮了。他內心的仇恨爆炸式的增長,但頭腦仍然非常冷靜,在監獄里呆了這么多年,他早已明白了在這樣的環境里凡事要進退有據能屈能伸的道理,如果貿然挑釁,吃虧的肯定是自己,不但壓不住馬衛國,反而會招致獄方的嚴厲制裁。現在馬衛國是管教眼中的紅人,不能輕舉妄動。

          “給我倒杯水!”牢頭不動聲色地說了一句,給了自己手下一個臺階,以妥協的姿態平息了一觸即發的群毆。他像一頭捕獵的狼一樣潛伏著等待著,尋找機會發出致命一擊。

          在馬衛國服刑的時候,他的兩個死黨——鐵頭和四化正沿著各自的生活軌道前進著。鐵頭中專畢業后子承父業,在星光瓷廠上班,但是不久工廠進行股份制改革,沒有關系沒有背景的他第一批下崗。失業的鐵頭情緒低落,不知道自己的未來在何處。當初以為牢不可破的鐵飯碗竟然在一夜之間就被人砸掉了,那種生活沒有著落的感覺讓他多年之后想起來還有些后怕。

          為了生活,鐵頭在路邊擺了一個早點彈,為上下班的人提供早點。這本是不得已的權宜之計,但出乎他的意料,生意非常紅火,一個月下來,算一算進賬,竟然是他三個月的工資,鐵頭大受鼓舞。雖然每天凌晨兩點就要起來做早點,準備出攤,做的非常辛苦,但鐵頭干勁十足。他不因為自己擺街邊攤而覺得羞愧,憑自己的努力掙錢過日子,問心無愧。由于國家對下崗工人的政策支持,管理部門沒有找過他的麻煩,讓鐵頭可以放手大干。

          一天早上,鐵頭早早地擺好了攤,生起火來烙餅,雖然深秋的早上天氣寒冷,但守著火爐,鐵頭覺得渾身暖和,心里也熱乎乎的。一個女人的聲音在耳邊響起,“給我兩餅,一碗胡辣湯!”

          鐵頭嘴里答應著,用黃紙包了兩張餅遞給對方,抬頭的瞬間,鐵頭愣住了。站在他面前的人是幾年沒見的李芳。幾年沒見,李芳瘦了,胖乎乎的一張臉現在看上去很清秀,身材也苗條了很多。高中畢業后,李芳去外地上學,鐵頭從此就失去了她的音訊,再也沒有聯系。他以為兩個人的生活軌道從此再也沒有了交點,沒想到竟然會在這里意外相逢。李芳也很詫異,呆呆地望著鐵頭,這個當年自己不屑一顧的仰慕者追求者。心里一陣悸動,不知為什么,她想起了鐵頭當年的隔空一吻。李芳畢業后回到了家鄉,現在在一家商店里做售貨員。

          從那天起,李芳每天都到鐵頭的早點攤上吃早飯,然后去上班。兩個月后的一天晚上,李芳結束了一天的營業,鎖好店門,跟同事告別。她踏著朦朧的月光走在路上,天上繁星點點,夜空少有的晴朗,只有薄紗似的云團在流動。忽然,魯芳察覺背后好像有人在跟蹤她,心里一驚,馬上想到可能遇到流氓了,悄悄地捏緊了自己的背包。跟蹤她的人似乎很執著,一直隔著一段距離,在她背后不緊不慢地走著。

          李芳轉過一個街角,后面的人緊趕幾步跟了上來,剛繞過街角,李芳就從暗影里沖了出來,掄起手里的包朝他砸過來,一邊砸一邊喊叫著:“臭流氓!讓你跟蹤我!”跟蹤她的人戴著大口罩,掩住了大半個面孔,看不清長相,只是一雙眼睛里充滿了驚恐。被李芳打急了,他一把扯下口罩——“是我!鐵頭!”

          李芳舉著手里的包,愣住了,“是你啊!你干嘛跟蹤我啊?”

          鐵頭瞪著眼睛,張口結舌,說不出話來。李芳嚇唬他說:“再不說,我拉你去派出所!”

          鐵頭急了,真的擔心魯芳誤會他,把他交給警察,那可就糗大了!“我,我……我怕你一個人晚上走路不安全,所以每天這個時候暗地里送你回家。”

          “每天?”李芳驚訝地說。

          “嗯,從那天第一次見到你開始,兩個多月了。”

          李芳臉上的詫異轉為感動,“那你為什么不明著送我,干嘛偷偷摸摸的?”

          鐵頭咬咬牙,決定豁出去了,“上學的時候你就不愿意搭理我,我怕你嫌我煩嘛!”

          李芳的臉突然紅了,低著頭,有些害羞地說:“以后別偷偷摸摸了,送就光明正大地送,別跟見不得人似的!”

          鐵頭一時沒反應過來,等他明白李芳話里的意味的時候,高興得大叫了一聲,掉頭就跑,把李芳撂在那里。李芳想叫住他,可鐵頭一溜煙地跑的沒了蹤影,一邊跑一邊喊著:“明天我來接你下班!”

          李芳生氣的一跺腳,“你還沒把我送到家呢!怎么就跑了?”

          鐵頭和李芳終于走到了一起,很快到了談婚論嫁的地步,因為兩個人的年齡都不小了,家里早就張羅著相親的事情。鐵頭的家里倒是一路綠燈,但李芳的父母對鐵頭是個下崗擺地攤的很不滿意,一直不肯接納鐵頭。鐵頭每次去看望他們,兩位老人都是冷眼相待,禮物也死活不肯收。這道障礙讓鐵頭和李芳都非常為難。

          晚上,鐵頭挽著李芳軋馬路,商量著怎么過李芳父母這一關。

          “要不你重新找個工作。我父母是老腦筋,不放心干個體的,覺得沒保障!”李芳試探著說。

          鐵頭一臉苦笑,“哪那么容易啊!現在所有的廠子都在裁員,下崗的人成群結隊,找不到事情做。想回廠子里上班,比登天還難,除了送禮還得有后臺”。

          “那你說怎么辦?”李芳生氣地甩開鐵頭。

          鐵頭猶豫了一下,決定將自己的計劃和盤托出。這是他思考了很久的一個計劃,早在遇到李芳之前就開始謀劃了,只是一直沒有付諸實施,也沒對任何人講起過。能不能邁過眼前這道坎,與李芳好夢成真,就看這一把了。他有了一種放手一搏的緊張和興奮。“我這段時間擺地攤賺到一些錢,算是有了些本錢。我不想接著擺地攤了,太辛苦,別人也看不起。所以,我準備盤個飯店。我會炒菜,手藝還行,先不用請廚師了,找個服務員,讓我媽幫著收錢,就能開張。這樣的話,你爸媽能接受我嗎?”

          李芳停下了腳步,思考著鐵頭聽起來現實可行的計劃,小心地問:“你有那么多錢嗎?”

          鐵頭左右看了看,見周圍沒人,湊到李芳的耳邊,說了一個數字,李芳驚訝得瞪大了眼睛,大聲說:“你賣早點能掙這么多錢啊!”

          鐵頭急得連忙擺手,讓李芳小聲點。

          這個計劃果然有效,李芳父母表態,只要鐵頭的飯店開起來,生意還過得去,就同意他們的婚事。鐵頭和李芳馬不停蹄地開始找店面,辦執照,美好的未來在向他們招手,兩個人都干勁十足。到工商局辦執照那天,是李芳陪著鐵頭一起去的。填寫表格的時候,鐵頭猶豫了一下,終于在表格上的姓名一欄寫下了兩個人的名字——馬衛國和他的。站在旁邊的李芳一聲不吭,從鐵頭的口中,她已經知道了馬衛國為什么入獄,知道他和鐵頭之間的情義,所以,李芳沒有阻止鐵頭,盡管鐵頭沒有跟她商量,她也完全理解鐵頭的這個決定。

          填完表格,鐵頭感激地望著李芳,李芳會心地一笑,什么也沒說。鐵頭決定自己這個媳婦找對了。如果李芳堅決反對用他和馬衛國兩個人的名字注冊這個飯店,他寧可與李芳分手,也不會改變初衷。在鐵頭的心中,這是他欠馬衛國的,他可以沒有老婆,但不能辜負自己的兄弟。

          一切準備妥當,在驚天動地的爆竹聲中,鐵頭的飯店終于開張了。李芳幸福地依偎在鐵頭的身邊,看著空中爆竹的紙屑紛飛,漫天飄舞,看著紅紅火火的未來。

          四化大學畢業那年,正趕上***南巡講話掀起了洶涌膨脹的市場經濟浪潮,人們爭先恐后地跳進商海,追逐財富的夢想。他們當中有國家機關的干部,有剛剛走出校門的大學生,也有工人農民和無業游民。形形色色的人涌向南方,在商海的浪尖波谷中沉浮著,有人嗆了一肚子的苦水,狼狽不堪地爬回陸地;有人放手一搏夢想成真,步入了有錢人的行列;也有人永遠地沉淪在了海底。這些人被稱為“九二派”。

          四化作出了一個讓他的父母無法理解的決定,拒絕到國家分配的工作單位報到,只身南下,闖蕩世界。在北京上學的幾年時間,開闊了他的視野,也放大了他的野心。四化再也不想過那種朝九晚五按部就班用開會學習文件一張報紙一杯茶來打發一生的沉悶生活,他有激情有熱血,要過那種熱血沸騰激情燃燒的生活。四化的目的地很明確——海南,據說那里是淘金者的天堂冒險家的樂園,是一切理想主義者突出現實的重圍大干一場的地方。

          走下渡船,站在海南島的土地上,四化深深吸了一口海島潮濕的帶著魚腥味的空氣,張開雙臂,擁抱海南島,大喊一聲:“我來了!”他要在這里挑戰自我征服世界,成就“有很多錢,讓馬衛國和鐵頭都跟自己混”的青春夢想。但他所不知道的是,跟他同時登上海南島的有十萬人,每個人都揣著和他同樣多彩多姿的夢想。可是,到了海南,他們才發現發財的機會固然有,但不是每個人都有機會把握住;更現實的問題是如何養活自己,掙錢吃飯,找地方睡覺。這么多人同時涌上海南,任何一份工作都有無數人在爭搶,找不到工作沒有生活來源的人只能流落街頭,海灘上大路邊廣場上小樹林里到處睡的都是沒錢住旅館的淘金者,他們用一塊面包和白開水填飽肚子,然后在街頭晃蕩,衣衫襤褸面黃肌瘦,只有一雙眼睛還閃閃發光,燃燒著夢想的火焰。盡管困難重重飽受挫折,他們還在心里鼓勵自己要百折不撓越挫越勇,沒有人肯輕易承認自己是競爭中的失敗者。

          四化花光了身上的錢,被旅館的老板攆了出來,加入了流浪漢的隊伍。他身無長技找工作很困難,連吃飯都成了問題。而在這個時候,他的那些老老實實服從組織分配的同學正在辦公室里舒舒服服地喝茶看報紙,讓四化懷疑自己是否作出了正確的選擇。但他已經沒有退路了,無論是回北京還是回家鄉,都已經沒有了他的立足之地,只會招來別人的恥笑。四化決定硬著頭皮在海南堅持下去,就算餓死也不回頭,所謂“士可殺不可辱”。

          不久,四化花光了身上的最后一塊錢,真的身無分文了,似乎面前已經再也沒有路可走,四化明白了什么叫“身處絕境”。他沿著海灘漫無目的地走著,望著碧波萬頃波瀾不興的大海,甚至想到了像反清志士陳天華那樣蹈海自殺——“面壁十年圖破壁,未酬蹈海亦英雄”。四化在沙灘上寫下周總理當年悼念陳天華的這首詩,滿懷殉道者的慷慨悲壯。可是一個浪打上來,他的筆跡就被沖刷得無影無蹤。

          走了一整天,直到漫天星斗的時候,四化實在走不動了,在海灘上坐了下來,肚子“咕咕”直叫,前胸貼后背。為了忘掉饑餓,四化挖了一個沙坑,把自己埋了進去,睡著了就不覺得餓了。睡夢中,往事就像幻燈片一樣一道道閃過。他和馬衛國、鐵頭在故鄉的街巷中游蕩,馬衛國還在吹他的《再見理想》,鐵頭憨厚地笑著,沖四化說著什么,可是四化在夢里聽不清楚;楊朵朵美麗的笑靨浮現出來,仍然是一襲火紅的連衣裙,在校園里燃燒著誘惑著,鶴立雞群。夢中四化的嘴邊露出了笑容;昏暗的小巷里,他們仨人一起襲擊沙威,轉頭拍在沙威的腦袋上硬硬的感覺還留在四化的手心,鮮血從麻袋中滲了出來,越來越多,蔓延成一片血海,淹沒了四化。四化感到窒息,大聲叫喊卻叫不出聲來,一著急從夢中醒來,滿頭大汗。

          忽然,腳踝處一陣劇痛,四化睜開眼睛,發現有人從自己身上踩了過去。他一肚子邪火正沒處發泄,馬上從沙子中躥了起來,撲向那個人,嘴里叫罵著:“你他媽沒長眼睛啊!”可是拳頭舉到半空卻僵住了,對方轉過身來,看到四化,同樣也愣住了。“你不是……”“你……你……”兩個大男人張口結舌,說不出話來。踩到四化的人是羅剛!

          四化突然“哇”的一聲哭了出來,羅剛把手里的一摞報紙丟在地上,撲了上去,緊緊地抱住四化。不需要解釋,他知道四化有多委屈多難過,和四化同樣經歷同樣處境的人他見得太多了,而且他也是其中的一員。

          小飯館里,桌子上擺了幾瓶啤酒、幾盤菜,四化狼吞虎咽地吃著,嘴邊沾滿了飯粒,羅剛一動不動地坐著看四化吃。旁邊的桌上幾個人在高談闊論發財的門路人生的理想追求,唾沫橫飛慷慨激昂。羅剛連看都不看一眼,這種自吹自擂自我安慰就是落不到實處的人在海南遍地都是,已經激不起他的任何興趣。在家鄉的時候,他和四化形同陌路,還打過架結過仇,而在千里之外的陌生地方,再次遇到四化卻像見了親人一樣,四化趴在他肩頭哭夠了說出來的第一句話就是“哥,我一天沒吃飯了!”他現在就像看著自己吃苦受罪的親弟弟一樣,心里說不出的酸楚。他把身上所有的錢都拿出來讓四化吃頓飽飯,而他自己也并不寬裕,靠賣報紙維持生計,平時大熱的天連一瓶礦泉水都舍不得喝。

          肚子填飽了,身上有了力氣,四化放下飯碗,不好意思地看看羅剛,“餓壞了!”羅剛笑了,給四化滿上酒,彼此訴說著各自的經歷。羅剛在馬紅梅懷孕后臨陣脫逃,先是跑到深圳,在深圳沒混出名堂,又來了海南,還是找不到出路,又無處可去,最后找了一份賣報紙的活來養活自己,過一天是一天。比起剛離開家鄉的時候,比起現在的四化,他現在踏實了許多,只想多攢點錢,有了本錢干點事情,慢慢地積累財富,然后回家娶馬紅梅。他不再指望天上掉餡餅一夜暴富,眼前的四化仿佛就是當初的自己,同樣的雄心萬丈目空一切,同樣的眼高手低窮困潦倒。

          “你紅梅姐咋樣了?”幾瓶啤酒下肚,羅剛終于問出了這個一直藏在心里不敢問,四化也一直不敢主動提起的問題。羅剛怕聽到一個自己無法承受的答案,怕馬紅梅因為受不了人們刀子似的嘴說三道四而走上絕路,又想聽到一個自己期盼的答案,馬紅梅安然無恙等著自己回去,自己衣錦還鄉,讓馬紅梅風風光光地出嫁,一洗之前的委屈和恥辱,揚眉吐氣。但四化的一直避而不談讓他有種不祥的預感,他知道這種事情在家鄉是瞞不住的,四化一定知道他和馬紅梅之間發生的事情,只是有意地回避,那肯定不是什么好事。如果不是酒精的作用,羅剛還沒有勇氣問出這個問題。

          四化低著頭,不知該不該說實話。他能看出來,羅剛現在混的也不如意,在外面肯定吃了不少苦,是不是還要用馬紅梅的事情來打擊他?他已經為自己的錯誤和不負責任付出很大的代價了,還有必要繼續懲罰他嗎?

          羅剛把杯子里的酒一口喝干,杯子往桌子上重重地一放,“說實話!我挺得住!”

          四化囁嚅著說:“紅梅姐嫁人了!”

          羅剛一愣,這個結果不在他料想的范圍內,“嫁給誰了?”

          “不太清楚,聽衛國說是老家的,是個傻子!”

          羅剛握著酒杯的手哆嗦了一下,“孩子呢?”

          “打掉了!”

          羅剛兩眼發直地看著四化,這不是他設想的最壞的結果,也不是他期盼的最好的結果。這個結果再一次驗證了孔老夫子的中庸之道是多么偉大——凡事不像我們想象中那么好,也不像我們想象中那么壞,“無過無不及!”不過,這個結果讓羅剛掙夠錢回去娶馬紅梅的夢想徹底破滅了,除非馬紅梅離開他的傻子丈夫,心甘情愿地跟羅剛重歸于好。這個結果也永遠地將羅剛釘在了道義的恥辱柱上,讓他再也沒有機會彌補自己的錯誤。這些年一直鼓勵著他忍耐堅持拼命掙扎的動力瞬間被抽走了。馬紅梅本來應該幸福的人生被他毀掉了,雖然她還活著,可是這樣的活著可能就是所謂的“生不如死”。一個城里的有正式工作的漂亮女孩嫁到農村嫁給一個傻子,這意味著什么,不言自喻!

          羅剛抓起啤酒瓶子,沖著自己嘴倒了下去,一瓶啤酒“咕咚咕咚”地倒完了,嗓子眼都沒動一下。四化想阻止他,最后還是忍住了,他理解羅剛現在的心情,知道他真的喜歡馬紅梅,雖然混跡街頭,但是還沒有喪失一個人天賦的善良和正義感。他不是不想負責任,而是當時確實沒有那個能力。只要羅剛不把啤酒瓶子插進自己的喉管或者拿它砸破自己的腦袋,就任由他發泄吧!一醉方休,至少可以暫時忘掉痛苦。

          喝完瓶子里的酒,羅剛將啤酒瓶子狠狠地摔在地上,響亮的聲音讓飯店里一片安靜,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羅剛和四化身上。

          羅剛喝得酩酊大醉,四化扶著他回到住處,羅剛吐了一路。把羅剛扶到床上睡下,四化打了個地鋪。至少今天他不用露宿街頭了,可是明天呢?

          早上羅剛醒來的時候頭痛欲裂,他睜開眼便看見四化站在床邊,“剛哥,起來吃飯吧!”四化煮了一鍋面條,兩個人坐在桌邊悶聲不吭地吃早飯。氣氛沉默的有點壓抑,羅剛還沒從昨天的打擊中恢復過來。四化曲解了羅剛的意思,以為他是在攆自己走。匆匆吃完碗里的面條,四化站了起來,“剛哥,你保重,紅梅姐的事你得想開了,過去就讓它過去吧,咱還得好好活著,活出個人樣來!我走了!”四化說罷就邁腿要走。

          “你去哪?”羅剛頭也不抬地問。

          “去……出去看看!”四化也說不清自己該去哪。

          “老老實實在這呆著,你有什么地方可去?有我在,還能讓你露宿街頭餓肚子,你這不是臊我的臉皮嗎?有我一口吃的就有你一口,你要是敢邁出這個門,我打斷你的腿!”

          “你也不容易,我不能再給你添累贅,我這么大一個人,總能養活自己!”四化也急了。

          “甭廢話,洗碗,我還得去賣報紙呢!有啥話晚上回來說。出去的時候記得鎖門!”羅剛撂下碗筷,頭也不回地走出了家門。四化眼含熱淚地目送羅剛遠去。

          羅剛每天都會帶回來一些賣剩的保持,四化閑得發慌就靠著看保持來打發無聊的時光。一天傍晚,羅剛和四化坐在沙灘上發呆,四化翻著隨身看的報紙,忽然不說話了,目光被上面的一則消息吸引住了。這是報社記者對某銀行海南分行的一位工作人員的訪談。四化的一位大學同學畢業后就去了這家銀行,而且與這位工作人員同名,“難道……”四化若有所思。

          “怎么了?”羅剛看四化奇怪的樣子,不禁問道。

          四化說出了自己的猜測,“如果真是我那位同學,通過他搞點貸款,咱也炒回房地產,撈上一票,不就發達了!”

          羅剛眼前一亮,似乎看到了出頭之日,“那你去聯系聯系,抓住機會!時機這個東西稍縱即逝,一不留神就溜走了!”

          四化搖頭晃腦地掉書袋,“難得而易失者,時也;時至而不旋踵者,機也!”

          羅剛笑著照他后腦勺拍了一巴掌,“知道我沒文化,還整這些文縐縐的東西!走吧,去喝兩瓶,拿個好運頭,希望這次能弄成。”

          第二天,四化把自己捯飭了一下,看上去精神了很多,風風火火地去那家銀行找老同學。果然不出他所料,報紙上的那個人正是他的同學。在那個商品經濟意識還沒有完全侵蝕人心的年代,人們還不失純真,老同學見面自然分外熱情。不像現在,同樣的場合各懷鬼胎,每個人都在心里盤算著比較著,分析誰比自己混的好跟誰套近乎能撈到好處,為了面子為了虛榮自吹自擂滿嘴跑火車。每個人都帶著一張面具,真誠早就用來下酒了。

          “四化,你可是神龍見首不見尾。同學們聚會的時候都問起你,可誰也不知道你在哪,你這段時間究竟干什么呢?在哪發財啊?看你這衣冠楚楚人五人六的,混的不錯嗎!”

          四化有些尷尬地撓撓頭,“說來慚愧,沒混出什么名堂來。老同學面前我也不說客套話了,這次就是求你幫忙來了,能不能給點貸款,我也想搞下房地產。”

          老同學想了想,干脆地說:“貸款的事情好說,現在房地產熱,領導也鼓勵貸款給房地產項目。不過,你注冊公司了沒有?手頭有沒有項目?”

          四化想了想,決定實話實說,對方幫就幫到底,不幫就算了。“不瞞你說,我現在手頭非常緊張,注冊公司的錢都拿不出來,項目應該能找到,關鍵是資金。”

          老同學果然仗義,“這樣吧,我介紹你認識個人,你先從他那借點錢,把公司注冊了,有了項目再來我這貸款,我保證一路綠燈。不過你別玩砸了,不然我不好跟上面交代!”

          四化感激的說不出話來。

          有老同學的支持,四化的公司很快就注冊下來了。公司是以他和羅剛兩個人名字注冊的,四化占八成股份,羅剛占兩成,四化是法人代表。羅剛在外面賣保持,消息靈通,他們很快用銀行貸款買下一批別墅,再轉手倒賣出去,賺到了第一桶金。

          錢打到公司賬戶上的時候,四化和羅剛都覺得跟做夢一樣,發財的事情他們做夢都想,似乎很難,難得讓人泄氣,但現在又這么容易就實現了,容易得讓人心里不踏實。看著銀行賬戶上的數字,四化認真地數著上面的零,數了幾遍,抬頭怔怔地看著羅剛,問:“剛哥,這錢是咱們的了?”

          羅剛有些機械地點點頭,他也覺得好像是在夢游。“你取點出來,看這錢能花不?”

          四化娶了一萬塊錢,兩個人先去高檔飯店里大吃一頓,然后又到歌舞廳里瀟灑走一回兒,摟著小姐唱到天亮。兩個人彼此攙扶著回到住處,倒頭便睡。

          第二天早上,四化習慣性地煮了一鍋面條,叫醒羅剛吃早飯。吃著吃著,兩個人抬起頭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沉默了一會兒,爆發出一聲幾乎掀翻房頂的歡呼——“我們他媽的發財了!”兩個人扔掉飯碗,抱在一起,在屋子里轉圈地跳,連飯桌都踢翻了,面條灑了一地。

          等他們從極度的興奮中平靜下來,羅剛盯著四化的眼睛問:“四化,你覺得這錢咱掙的踏實嗎?”

          四化搖搖頭。“剛哥,你說怎么辦?我聽你的!”

          “見好就收!咱們撤吧。”羅剛以他在外面闖蕩多年的閱歷作出了一個果斷的決定,事后證明這是一個非常明智的判斷。

          “去哪?”

          羅剛想了想,說:“北京,那你熟!”

          刑滿釋放的日子一天天臨近,馬衛國興奮得像是即將沖出籠子的小鳥,蹦蹦跳跳、唧唧喳喳。其他犯人對他的不滿也達到了頂點。

          1993年7月的一天,即將出獄的馬衛國和其他犯人一起在監獄小禮堂看電視。電視節目并沒有引起馬衛國的興趣,他獨自坐在禮堂的角落里,波動著吉他。一個聲音從遠處傳來——“著名的搖滾歌星、香港BEYOND樂隊主唱黃家駒在日本東京富士電視臺錄制節目時,不慎從舞臺上跌落摔成重傷,于當地時間6月30日下午16時15分離世。”

          看到黃家駒的死訊,其他犯人都是一臉的茫然,但這個消息像一記重錘砸在馬衛國的胸膛上,讓他透不過氣來。偶像的死亡代表著他與楊朵朵的約定失去了意義,意味著這些年的努力和拼搏成為了付諸流水。這是一個不祥的預兆,他晝夜思念著的楊朵朵從他的生活中、憧憬中消失了。

          馬衛國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禮堂的,獄警在背后叫他的聲音就像是來自另一個世界般遙遠。馬衛國覺得自己內心的支柱瞬間被人抽走,全部的生命力煙消云散,渾身上下虛脫得沒有一絲力氣,手腳輕飄飄的,好像不再屬于自己,隨時都可能癱倒在地。他堅持走回了自己的牢房,一頭栽倒在床鋪上,昏睡了過去。

          有人在他耳邊說話:

          “這個家伙怎么跟死了一樣?”

          “不會是真的有啥急病,突然發作吧?”

          馬衛國艱難地睜開眼睛,看到同牢房的幾個犯人站在他的面前,指指點點地議論著。牢頭看馬衛國醒過來了,罵道:“你這崽娃子裝死呦!”說著就狠狠地踢了馬衛國一腳。一道凌厲的光芒在馬衛國的眼中閃過,心頭萌生出殺機。牢頭看到馬衛國那恐怖的眼神,心里猛地一跳,似乎預感不妙,自己挑釁的時機不對。但其他犯人都在旁邊站著圍觀,為了維護自己老大的權威和地位,他只能硬撐著,繼續罵著踢著馬衛國。

          馬衛國理智的防線終于在牢頭持續不斷的挑釁下崩潰了,他沖動地一躍而起,凌空一腳,一如多年前他在操場上為救四化和鐵頭踹向羅剛的那一腳,同樣敏捷同樣有力,將牢頭踹得飛了起來,重重地摔在對面的高低床上,反彈到地上,發出一聲悶響。其他犯人被眼前的景象驚呆了,馬衛國驟然的反擊完全出乎大家的意料。這些年來,馬衛國在監獄的環境中已經學會了忍耐學會了順從,從來沒有公開反抗過牢頭。這是第一次反擊,是多年壓抑的情緒的大爆發,異常猛烈,迅雷不及掩耳!

          牢頭低吟著想從地上爬起來,處于瘋狂中的馬衛國不再給他站起來的機會,抄起靠在床邊的吉他,掄圓了照著牢頭的腦袋砸了下去。吉他摔得粉碎,牢頭腦袋開花,鮮血迸濺,哀鳴一聲栽倒在地上。馬衛國冷漠地看著被打昏的牢頭,面無表情,就像一個冷酷的殺手。牢頭的手下終于反應過來,一起撲向馬衛國,馬衛國的獄友們趕到,馬上加入戰團,兩伙人打成一團。牢房陷入一片混亂,板凳、暖瓶橫飛,鮮血迸濺,直到獄警趕來,才把場面控制住。馬衛國被獄警按在地上,血流滿面。

          牢頭被當成重傷,馬衛國加刑四年。在家中等待他出獄的馬建設和馬母聽到這個消息時,同時癱倒在沙發上。幾年的時間里,他們蒼老了許多,經過再一次打擊,變得更加蒼老。獄中的馬衛國同樣在慢慢變得成熟或者蒼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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