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寧山上的居住條件很簡陋，哪怕是司農大人的房間，也不過是一間磚瓦房，青瓦灰墻，簡陋的木板門甚至有點透風。
  楊侑皺了下眉頭，抬起的手想要去敲門，卻是停在了半空。
  “過兩天安排有道書院的學生們過來重新裝修一下......這哪里是人住的地方？”
  楊侑輕輕嘆了一聲，說出這句話的時候又有些覺察到自己有些失言，他想到《陋室銘》——斯是陋室，惟吾德馨。
  他便不由得有些揪心。
  包有財為國為民，鞠躬盡瘁，簡直可以稱之為百官楷模，若是天底下都是這種官員，那成國，乃至于整個大云又何愁盛世不至？
  “準備一輛馬車，就用我的座駕吧......我們帶包大人回家，這一路上還要多有勞圣女大人醫治，這也是酬勞的一部分。”
  跟在身后的文淵沒有說話，應了一聲“是”，就乖乖站在楊侑的身后。
  苗疆圣女柳飛雁眼神復雜，正想說什么，但想到回青城的路上還有足夠的時間詳談，她也就沒有那么著急了。
  “世子請放心，只要你能滿足我的條件，什么酬勞我都可以給你。”
  “果真是什么條件都可以嗎？”楊侑眉尾一挑，饒有興致地調戲道。
  柳飛雁哽了一下，暗戳戳地罵了一聲“登徒子”，然后就擠出一抹笑意，道：“自然。”
  反正只要能嫁給成國世子，讓苗疆跟風頭正盛的成國形成聯姻，那她們苗王一脈的地位就更加穩固了。
  想到這里，她嫣然一笑，反正結果都一樣，什么說法，誰上誰下，有那么重要嗎？
  再者說了，實在不行她也有苗疆蠱術，哪怕最后談不妥，用點非常的手段也在所不惜！
  “愣著做什么？”
  楊侑回頭看了一眼柳飛雁，卻見她神色訥然，頓時有些懷疑這苗疆圣女是不是有點不聰明......
  “啊？”
  “趕緊過來有你的事兒要做了！”
  楊侑喊了一聲。
  苗疆圣女瞪了他一眼，“我是苗王一脈的公主，更是苗疆圣女，你怎么敢這么命令我？”
  “你不是要我幫你的苗疆嗎？”
  楊侑含笑搖頭，“圣女，你也不想苗疆因為一個苗王之爭，就血流成河吧？”
  話是這么說，但柳飛雁總覺得今天有點怪來的——不應該是我威脅世子，若是不想你小姨子有個三長兩短就老實就范嗎？
  怎么現在又是價碼隨他開，又是跟著他辦事兒的......
  真這么下去，我還不成了他的貼身小丫鬟了？
  柳飛雁玉潤的臉蛋一會兒青一會兒白，棕色的瞳孔深深凝視著楊侑的背影不知道在想什么。
  這個時候鄭玉寧戳了她一下，“哎呀，圣女姐姐，你就聽知恩哥哥的話吧，他說能辦的事兒，至今還沒有辦不成的。”
  “當真？”
  “那還能有假不成？我給你說，知恩哥哥文武雙全，外出游歷三年回來，整個人就不一樣了呢！”
  鄭玉寧滔滔不絕說著楊侑的好話，從詩會說到殺天狩營......那眉飛色舞，就差把崇拜兩個字寫到臉上去了。
  最后講到有道書院說的那橫渠四句，直接就給柳飛雁的眼眸點燃了火光。
  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
  “真的？他這么功利的人，也會說出這么有心胸的話來？”
  柳飛雁滿滿的都是不相信，總覺得這人有點像是給人灌輸了什么歪門邪道的邪修中人！
  可是現在還輪不到她想這個事兒，自己都還要靠他辦事兒，仰仗他的能力拯救苗王一脈，拯救苗疆。
  “那我勉強看看吧，他要是嘴上道德仁義，實際上就是個敗絮其中的人渣，那我嫁給他以后，就直接給他下蠱！下一個乖乖聽話的那種蠱，把他改造成一個好人！”
  柳飛雁攥著拳頭忿忿不平道，跟上了楊侑的腳步，進入包有財的臥室。
  廂房并不大，里頭家具什么的也不多，靠窗的地方有一個桌子，滿滿當當堆放了小山一般的文件。要么是嘉寧、長寧二郡的收支狀況，要么是戶籍、官吏花名冊......
  老人家床上堆放的公文被丫鬟收拾起來，放在了床頭的柜子上。
  包有財就平躺在硬實的床榻上，被褥表面的補丁總共十來處。
  若是不知道他的身份，說他是平頭百姓也沒有人會懷疑。現在這個老頭肉眼可見的消瘦了，面容憔悴，毫無血色，生命力是肉眼可見的枯萎。
  跟著楊侑進來的就只有圣女、鄭玉寧二人。柳飛雁先行上去把脈，確定包有財有所好轉，這才松開手，將老人家的手掌放回被褥里頭。
  鄭玉寧急不可耐，“怎么樣？”
  “......”
  柳飛雁看了她一眼，美麗的眸子閃爍出一抹遺憾。
  這我該怎么說？
  說他好點了，但是身體狀況本來就已經是千瘡百孔，所以還是命在旦夕的狀態。
  就能活一天是一天吧......

  沉默本身也是答案。
  楊侑見成國的司農大人醒了過來，睜開的眼眸示意著桌案邊的公文，掙扎著想要爬起來。
  “包大人，你躺好！”
  始終是世子爺的話，比鄭玉寧要好用得多。
  包有財本來也沒有說話的力氣，直接就是躺回床上，然后伸手招來楊侑。
  “有什么事兒，你交代。”楊侑還小的時候，包大人就已經是成國的司農了。
  這么長的時間里，他任勞任怨，運營著整個成國，百姓能夠安居樂業，他絕對是首功。
  因此，楊侑對他的態度，有對臣子的愛惜，但更多是對長者的敬重。
  “世......呵呵......來，伸手來......”
  楊侑伸出手去。
  包有財雙手握住楊侑的手，老樹皮一般粗糙的觸感傳來，讓楊侑感受到了歲月的厚重。
  “你啊還年輕，你銳意進取是好事兒，我第一次見你，你還是個小不點，現在都已經變成獨當一面的世子了......”
  楊侑皺著眉梢，看他很想起身，馬上語氣關切道：“包大人，你身子不好，不用起來，我就在邊上，有什么事兒直說即可。”
  “司農這個位置很重要，我看我的日子也差不多了......”
  楊侑聽出了話里的意思，這是要為自己的選擇后繼者了！
  他嗯了一聲，“司農掌管整個成國的后勤儲備，包大人可有看中的后生？”
  “我家孫兒，包冠書，可堪大用！”
  這是臨終前想要讓自己家里的人繼續來擔任重要職位？
  成國歷來是任人唯賢，其次唯親。
  楊侑眉心皺了一瞬，正想要出言婉拒。
  “世子爺不要著急，你且聽小老兒最后的話。”包有財氣若游絲，握緊了楊侑的手心，“我當官多年，問心無愧，從來沒有辜負過主公恩賜！”
  “好，那你說。”楊侑點點頭。
  “包冠書這孩子閑云野鶴，志在云游天下，當個閑散人，但是他的能耐絕對不下于我！他性子清高，沒有結交好友的習慣，在成國當官也就不會拉幫結派，更不用擔心為官有失節操！”
  楊侑應了一聲，他上一次親眼見到包冠書，還是在青湖詩會，那時候包冠書就不拘一格，坐在角落，默默敲著自己的鼓，怡然自得。
  畢竟不出彩，楊侑也沒有更深的印象了，頂多覺得有些讓人好奇。
  楊侑也不敢打包票，這種志在云游的人混跡朝堂，往往下場就是郁郁不得志，最后憤然歸去田園。
  你硬是要人家來當官，對他本人，對百姓，反而都不一定是件好事兒。
  于是楊侑只能先安慰包有財道：“回去我接觸一下他，若是真有才能，他就是下一任的大司農。”
  “我這個孫子，我太懂他了，性子是放浪了一些，世子要是能收服他的心，他自然會死心塌地為成國效力！”
  包有財終于是松開了手，對于自己的孫子而言，他很有信心，只要有了這么一個機會，必定能扶搖直上。
  他承認自己有些私心，但若是因為包冠書是自己的孫兒，就不推薦給明主，埋沒了人才，不能造福成國百姓，那才叫真正的失職！
  “若是他一心就在云游天下，也不用強求，只能說他沒有這個機緣了。”
  包有財說完這句話，平靜地躺下。
  “世子殿下也不用帶我回去了，老臣的身子自己清楚。我已經到了最后關頭，若是不能趁著生命最后的日子為成國辦點事兒啊，死都閉不了眼！望，世子殿下成全！”
  楊侑嗯了一聲，看向包有財的目光，就像是看著一名悲壯的勇士奔赴沙場，準備光榮地獻上生命。
  他身為人主，能做的也就只有將他銘記，為他歌功頌德，立下功德碑！
  楊侑離開的時候，拜了又拜，牽著烏云踏雪，翻身上馬。大云公主陳夕顏、苗疆圣女柳飛雁一路上都在坐在馬車里，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天，很快就熟絡起來。沒有什么耽擱，日夜行進，近乎是兩天時間就匆匆趕回了青城。
  兩天的時間里，陳夕顏、柳飛雁混成了閨中密友，前者好奇苗疆奇異詭譎的各種故事，后者則是想要討好一下楊侑的枕邊人，吹點枕頭風，說不定什么代價不要，就能達成自己的目的了呢？
  陰天，青城，一場細雨。
  萬物萌發，春回大地。
  穿過為巍峨的城墻，映入眼簾的就是清明上河圖般的繁華街景，井然有序的街道，來來往往的人群。
  為首的火浣袍青年劍眉星目，面如冠玉，當時就引得街上的姑娘們嘖嘖稱奇。
  楊侑卻是目不斜視，騎在馬上，回過頭，目光落在馬車上，柳飛雁掀開了簾子，好奇地四處張望。
  陳夕顏莞爾一笑，仿佛看到了剛來到青城的自己。
  但是兩人還是有根本上的不同的。
  大云公主那時住在上京皇宮里頭，很少出來，但腦子里是有繁華市井這么個印象的。
  來青城以后，單純是因為，沒想到青城的繁華，竟然完全不下于上京。

  苗疆圣女的驚訝，則完全是沒有見過這么繁華的漢人城池，跟他們的苗寨不同，青城屋舍儼然，市集鬧騰騰的，很有生機活力。
  “你們成國不會是舉了全國之力來養這么一座城池吧？”
  柳飛雁問的這句話，早已經默認陳夕顏是成國的世子夫人了。
  陳夕顏聽了有些小慶幸，“我哪里知道，但是嘉州的繁華也不容小覷，算得上是世間少有了。”
  嘉州是嘉寧郡的治所，為了等楊侑和姐姐，她在那里短暫待過兩三天。那座城比不上青城，但是放在整個大云，也算得上是數一數二的繁華，直逼江南。
  “你不是大云朝的公主嗎，怎么跟成國世子搞上的？”
  柳飛雁素日里講話就很奔放。
  陳夕顏哪里聽過這么露骨的話，俏臉飛上紅霞，嗔怪道：“搞......才不搞呢！凈瞎說話，不是兩情相悅，哪里能做那種事兒？”
  “呵呵，你是運氣好，有個好父皇，有個好皇姐，甚至還遇到了個合心的意中人......”
  柳飛雁直言不諱道：“換成別的公主，素未謀面就嫁過去的也不少......你喜不喜歡不重要，你會不會受苦也不重要。”
  “......”
  陳夕顏低下頭，突然陷入沉默。
  這話可以說是直接戳到了她的痛處，北蒙帝國滅掉游牧王庭的時候，大云王朝還在商量要不要把她嫁過去和親呢。
  要不是皇姐偷偷將她從皇宮帶走，來了青城，見了楊侑，鬧了一些誤會和烏龍。
  “還好有他，否則我的命運，或許就是單純的和親了。”
  “啊，你說什么？”
  “我的意思是啊，哪怕這本質上就是一場聯姻，但你說得很對，正因為我要嫁的人是他，是我的意中人，才讓我的人生煥發生機，有了更多的色彩，有了更多的意義！”
  楊侑騎著馬慢了兩步，跟馬車平行，側過臉去看向陳夕顏，含笑道：“說得好，但是待會兒就要見我娘子了......”
  大云禮法是三妻四妾，一個正妻兩個平妻，四個小妾。雪雪肯定是當之無愧的正妻，雷打不動。那夕顏寶寶怎么說？堂堂公主竟然要給別人做小？
  世人會怎么看！
  皇族威嚴還要不要？
  要是被朝堂上那些言官知道了，搞不好會說：你成國府，你楊家要翻天不成！
  天底下的男人迎娶公主，那都能說是一句入贅，是駙馬爺，是......
  楊侑有些不想去想，但是這個問題遲早都要面對，怎么說才能合乎禮法，很麻煩。
  不多時馬車在李府門口停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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