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的晚風輕輕吹在人身上竟覺得有些涼涼的，碎發隨其擺動，張奕舟的心緒也如此一般。

        他回不了那燈火通明的地方，也不想去打擾他親爸，手機屏里正在聊天的對方也去吃飯了，剛想熄屏，突然振動兩下。

        ——【呂叔叔來送東西，今天不留下。】

        ——【立馬回來。】

        張奕舟把屏幕暗掉，視線望著前方空地。他坐在小區旁邊的公園長椅上，前方空地不遠處有幾位穿著裙子的女士們和她們各自的搭檔在跳舞，不是那種簡單的廣場舞，像是探戈。

        沉思片刻，他應該是沒見過自己的母親跳舞，甚至也很少見到她有娛樂項目，她也不經常對自己露出笑顏。被稱作呂叔叔的那個人討厭自己，張奕舟知道，他也討厭那個男人。

        手機再次振動，看清來電人姓名，他閉上眼又睜開，按下接通鍵。

        “爸。”

        “舟舟啊，你在來的路上了嗎？”

        “不來了。”

        “不來啦？爸這里沒關系，來吧，正好晚飯都燒好了等你。我剛和你媽說過了，快點過來。”

        張奕舟低頭扶額有些無奈：“我就在家附近，過來太晚了。真的不來了。”

        “哎呀，爸讓你來，快點的。馬上啊，你打車，爸給你報銷。”

        ——

        張奕舟走進小區，這里的居民樓都很老，左轉第一棟就是他爸在上海租的房子。太熟了，初一之前他一直住在這兒。

        按下101的門鈴，剛響兩聲最外面鐵門就開了。張愷林一邊開門一邊喊：“舟舟啊，快點快點。”

        張奕舟正想在門口換鞋，張愷林一把拉他進來：“不用換鞋了，直接進來吧。”

        一室兩廳，水泥地，沒有裝修。

        客廳飯桌上擺著好幾盤熱氣騰騰的飯菜，葷素都有，還洗了點草莓在碗里。張奕舟剛走進客廳注意到李潔阿姨正端著一碗湯從廚房走出來，看見張奕舟她笑著招呼：“奕舟，快坐下吃飯了。”

        張奕舟點點頭，隨即問：“李阿姨，王樾霖呢。”

        李潔阿姨擺擺手：“樾霖晚上有吉他課，出去上課了。我們先吃，不等他哈。”

        張愷林拉過張奕舟讓他坐下，又去廚房盛了一大碗米飯端到他面前：“快吃吧，菜都要冷掉了。我剛讓你阿姨又熱了一遍。”

        “麻煩阿姨了。”

        “哎呀，不客氣，應該的。”

        張奕舟低著頭吃飯，沒怎么夾菜，李潔看了去廚房拿了雙公筷，夾了個雞腿放到張奕舟碗里，又夾了幾塊小炒肉和炒雞蛋堆上：“奕舟你多吃點啊，太瘦了。”

        “嗯好。”

        張愷林和李潔也坐下吃飯，張愷林吃了幾口問：“最近怎么樣？”

        “挺好的。”

        “錢夠嗎？”

        “嗯。”

        “你媽和叔叔關系還可以吧？”

        “挺好的。她現在去公司幫他忙了，有時候還陪他出差。”

        “那不錯嗎，挺好，你媽也算圓夢了。”張愷林剛說出口，李潔用筷子頭戳了戳他眼神示意。好像發現說的有點不妥，張愷林又轉移話題：“不說她了。那個……你之前和我說你考得哪個高中？”

        李潔拍了下張愷林的手臂嗔怪：“你這當爸爸的怎么回事啊，我都記得。常青呀，就楓江路那邊，學校挺好的。”

        張奕舟看著他們的小動作，張愷林忙回答：“哦對，常青。到了高中也要好好讀書，爸爸不要你考什么名牌大學，努力就行了。”

        “要你說呀，奕舟人家很自覺的，成績又好。不像王樾霖，正常課不上的，吉他課上的起勁死了。什么時候王樾霖好向奕舟學習，我就謝天謝地了。”

        王樾霖是李潔和前夫的孩子，前夫不上進，只想待在貧困縣小農村，李潔想去大城市闖，離婚后獨自一人帶王樾霖來的上海，四處打拼什么工作都試過，正巧在新的單位里碰到了剛離婚的張愷林。

        然而三個人都是農村戶口，因此王樾霖無法在上海中考，只能在上海讀個技校，專業是數控技術應用。李潔倒是覺得他讀不讀書無所謂，早點出來打工也好，畢竟王樾霖確實也不是讀書的料。

        按理來說張奕舟也無法中考，但是這就要多虧張嫻的老朋友解決了戶口問題。

        張愷林和李潔送張奕舟到小區門口，李潔摸了摸他的手：“奕舟晚上回去不冷吧，今天要不住這兒算了，和樾霖擠擠睡一起。”

        “不了阿姨，我得回去了。”

        “路上當心啊。有事給爸爸打電話。”

        李潔突然朝張奕舟的身后揮手：“王樾霖！”

        頂著個方寸、背著吉他包的男生原本正低著頭看手機，聽到聲音后漫不經心抬眼，看見張奕舟后有些驚喜，腳步都加快了許多：“哥。”

        張奕舟比王樾霖大四個月，兩人是同一屆，可王樾霖卻意外地尊敬這個“哥哥”。

        張奕舟沖他笑了笑：“怎么剃了寸頭？”

        “之前天熱嘛。”

        李潔伸手接過他背后的吉他包：“和你說了多少次了，讓你走路不要低頭看手機。包重不重？我來背……”

        “哎呀老媽，不重，我自己背。你們吃好飯了？”王樾霖從口袋里拿出兩張優惠券，“媽，張叔，今天音府搞暑期班活動抽獎送的，聯華抵扣券，走吧哥，正好我們一起去采購點東西。”

        張奕舟淡淡開口：“你們去吧，我得回去了。”

        “一起吧奕舟，你又沒什么事。”

        “是啊哥，一起逛逛吧。”

        張奕舟依舊搖搖頭，李潔有些尷尬，看了眼張愷林，他才慢慢開口：“好了，舟舟說有事那就讓他先走吧。”

        和他們分別，張奕舟朝南邊走去，走到馬路轉彎口時回頭看見三個人向北邊走一路上有說有笑，吉他包被李潔拿在手里，王樾霖站在兩個人中間，張愷林比之前話多了不少。

        張奕舟站在原地靜靜地看著，眼底沒有什么情緒。

        不知道的還以為他們是幸福美滿的一家三口，也許就是吧。

        當初選擇跟誰是張奕舟自己選的，因為媽媽有錢，他對張愷林這么說。

        如今兩個家庭都不需要他，沒有人要他。

        ——

        葉照江看到張奕舟給自己打電話的時候立馬拿起手機躲到飯店的衛生間里，按下接聽鍵。

        “喂？”

        “還沒結束？”

        “是的，估計還有一會兒。你在外面嗎？”

        “在走路。”張奕舟從口袋里掏出耳機，一點點解開戴上。

        葉照江舉著手機看著過往的人：“哦……你路上當心點呀。”

        “知道了。”

        話題好像被聊死了，葉照江只好又想別的：“張奕舟，我剛剛在想開學我們會不會在一個班啊？這樣我們就是七年的同班同學了。”

        “”

        “也就是想想而已，還可以陪你三年我已經很開心了。唉，大學我們肯定不在一起了。”

        “為什么想和我一起？”

        葉照江貼著墻有些不好意思，低聲說：“沒為什么，就想陪著你。”

        到底是從具體哪一個時點喜歡上張奕舟的，葉照江還真講不清楚。

        初中第一眼見到張奕舟的時候并沒有什么感覺，關注到他是因為老師同學們一直夸他聰明。

        葉照江上課喜歡神游，被叫起來回答問題也沉默不語，后來班主任直接安排她坐在了講臺邊上的位置，她覺得很丟臉，被班上的人嘲笑，回到家需要家長在成績單上簽字，她還被葉宏賓打了兩個耳光倒在地上，他讓她第二天直接去外面撿垃圾，也不要讀書了，反正讀不出來。

        手臂習慣性地擋在頭頂，露出大片烏青。許梅回來的時候，沒有阻止葉宏賓，看了眼成績單，有些恨鐵不成鋼的意味：“出去賺錢給你讀書，你不好好讀。”

        成績單上兩個人都沒有簽名，第二天班主任把她叫到辦公室質問她，女人剛削完蘋果，拿著水果刀，刀尖直直地沖著葉照江，問她到底還想不想讀書，說她是一顆老鼠屎壞了一鍋粥，隱約還聽到她一個人影響一個班的升學率。葉照江低頭道歉，說不出別的。

        后來許梅意外知道了這件事去辦公室大鬧，她站在大喊大叫的瘋女人邊上，看著地板不說話。

        班主任被許梅罵的掉眼淚，其他老師圍過來讓許梅冷靜一點，鬧得校長都連忙從會議室趕過來。

        辦公室的老師讓拿作業的學生們都出去，只有葉照江沒走，她站在原地握著拳。有人拉了拉她的校服袖子，袖子下的右手前臂全是大片大片的烏青。她原本眼淚正在眼眶里打轉，抬頭看見張奕舟站在面前。

        “走了。”

        不知道為什么，她看著張奕舟的眼睛，像是有一種無聲的安慰感，她原本盡力壓抑著的眼淚落了下來：“我得……留著……”

        教導主任看葉照江哭了，也是心軟：“葉照江，你先回去上課吧。”

        張奕舟再次看向她：“走吧。”

        “回去上課了。”

        離開辦公室，她跟在張奕舟身后哭的更厲害了，男生沒回頭，但放慢了腳步。

        之后葉照江變化了一點，至少每節課都堅持跟著老師在聽，不管聽不聽得懂。老師們也漸漸感受到她在改變，班主任特意在班會上表揚她最近狀態很好。

        她不知道為什么自己做出了改變，好像是因為想要的東西很美好，所以她也想變得優秀一點點，哪怕從最差得變成，較差，也是在變好。

        她知道張奕舟從來不會關注班里任何人，他一直只關注自己的學業，無論表揚誰批評誰，都和他沒關系。因此他絕對不會注意到正努力改變所處狀態的葉照江，他也不會發現他自己在某一時刻，成為了某個人的光。

        ——

        張奕舟坐在出租車里看著窗外的夜景，他原本想公交的，但是太慢。

        “你需要我嗎？”

        沒聽清對方說什么，葉照江看見許梅在不遠處四處張望，她忙對著電話輕聲說：“我媽找我啦，先掛啦。”

        掛了電話快速走到許梅面前，許梅忙拉過她：“你跑哪里去了，快點快點，雨薇阿姨剛剛打電話過來恭喜你呢！你人不見了，沒禮貌！”

        “雨薇阿姨？”

        “我打過去，你和阿姨說謝謝，聽到沒有？”

        “阿姨怎么沒來啊？”

        “阿姨和叔叔在深圳呢，來不了。我和你說啊，雨薇阿姨是真的必須謝謝人家的，沒有人家你中考都考不了，聽到沒有？你爸知道他們沒來，都要氣死了，等下回去你千萬別惹他。”

        葉照江習以為常，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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