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6章
虞照晚沉思之際,隱隱感覺顧城的目光一直落在自己身上,下筆不自覺快了些。
少頃便整理出一份名單。
她將紙顛過來,交給顧城過目:“下面有圓形標記的,大多數是寒門出身,不少人頗具才識,但苦于沒有靠山而升遷困難,沒有圓形標記的,則是背靠謝家,但用心不一者,可以拉攏過來,為己所用。”
顧城大致掃了一遍,他能坐上皇位,朝中自然也有心腹,有忠心耿耿的臣子在御前苦口婆心說哪些人可用,哪些人要防。
虞照晚所擬的這份名單,與他們所推舉的人選出入不大,看起來誠意滿滿。
顧城將之折起收入袖中,道:“有勞虞小姐!
虞照晚微笑道:“這是奴婢應盡之責!
她柔順的態度卻未能讓顧城高興,對方沒接她的話茬兒,而是提了一個毫不相關的事兒:“虞照晚,等會兒見了那個小丫頭,你還要自稱奴婢嗎?”
虞照晚臉上笑意未變,眼底卻慢慢冷了下來。
偏偏顧城還在催她:“虞照晚,你打算怎么辦?”
頓了頓,又玩笑道:“若是你能服個軟……”
“陛下別打趣我了。”虞照晚深吸一口氣,打斷他,“您一代明君,怎會為難我一個小小女子?”
“再說服軟——”她臉上的微笑無懈可擊,“我不是一直很聽話嗎?”
大約猜到顧城不喜歡“奴婢”這個自稱,虞照晚自覺換了稱呼。
她當真是覺得她很聽話,入宮以來,她深知顧城對她恨之入骨,留她一命只是為了更好的羞辱她,所以步步為營,小心謹慎,盡量在不觸怒顧城的情況下爭取喘息的空間。
可似乎不管她怎么做,顧城都會莫名其妙的發火。
雖然有時壓住了火氣,但虞照晚看得出來,他生氣了。
就像現在,虞照晚自認態度恭順,謙卑有加,但顧城還是不開心。
她面上在笑,其實心里已經做好了領罰的準備。
但沒想到的是,顧城此番高拿輕放,在她說完后并未再表示什么,而是提起筆,淡聲吩咐她:“磨墨!
竟然沒借題發揮?
虞照晚如釋重負,挽袖拿起墨條,垂直打圈兒,動作又輕又慢,優雅嫻熟。
紫宸殿所用的徽墨原產自徽州,是用桐油煙、麝香、冰片、金箔、珍珠粉等制成的,工藝繁復,磨起來輕盈無聲,香氣細膩怡人,加之虞照晚技術老練,出來的墨不濃不淡,顏色適宜,顧城用著只覺格外順心。
不知不覺,一下午便過去了。
顧城批完最后一封折子時,郭平掐著點兒進來了,身后跟著一個圓臉宮女,宮女手上端著一個托盤。
房間里瞬間充滿了苦澀難聞的藥味兒。
虞照晚微微別過臉,輕掩了下鼻子。
郭平道:“陛下,虞小姐的藥好了。”
顧城扔下折子,隔空指了指,命令道:“喝了!
虞照晚本能地推拒:“先放那兒吧,太燙了,我等會喝!
郭平又道:“已經涼好了,正是入口的時候!
虞照晚:“……”
她平生最討厭喝藥,一點苦都吃不得。
顧城也是知道的,在北齊時她身體就不好,顧城找大夫給她調理身體,開的藥都是保存藥性捏成糖丸的,再或者加以藥膳輔助。
但現在顯然沒這個待遇了,顧城神色淡漠,完全不管她死活。
一想到等會兒就能看見鳶微,虞照晚也不矯情了,一咬牙,端起藥直接灌了下去。
她本意是早死早超生,誰料剛喝了一口,就差點吐出來。
郭平偷覷一眼顧城,對虞照晚道:“太醫為了藥性又加了一味黃蓮,所以難免有些……難喝,您忍一忍!
其實是今晨,顧城上朝前忽然問他虞照晚的藥怎么樣了,郭平如實回答,然后就見帝王沉吟片刻,道:“再加一味黃蓮,把藥性去了!
黃蓮味苦,難以下咽,先帝時姚貴妃寵冠六宮,常煮黃蓮水磋磨不受寵的妃嬪,一日三頓,從不間斷。
這玩意兒存心糟踐人呢!
郭平看著虞照晚如此難受,說起話來都有些心虛,始作俑者倒是一臉坦然,似乎事實本就如此。
虞照晚只當太醫如此安排,半點沒起疑心,鼓足了勇氣往里面看上一眼。
黑黢黢的,她剛才是怎么把這玩意兒喝下去的?
顧城不耐道:“虞照晚,快點,還去不去鸞鳳宮了?”
想到剛從一國公主淪為階下囚身邊還無親人的鳶微,虞照晚咬咬牙,一手拿起碗,一手捏住鼻子,閉上眼,一口氣灌了下去。
顧城看著她痛苦的把藥喝完,薄唇微抿,然后望向墻角的沙鐘,道:“時辰不早了,走吧!
虞照晚放下碗,滿目蒼涼,仿佛靈魂被抽干。
聞聲默默點了個頭。
她夢游一般跟著顧城出了紫宸殿。
因是隨帝王出行,沿途宮人紛紛避讓,虞照晚一眼看去,只覺北齊的宮女太監少得出奇,還不及大啟二分之一,顧城登基后還未選妃立后,先帝的太妃又大多去廟里修行了,整個皇宮就顧城一個正經主子,空蕩的很。
不過……虞照晚掃了一眼遠處巡邏的侍衛,垂下眼。
宮人雖少,守衛卻多,戒備森嚴遠勝大啟。
顧城瞥見她這個動作,問:“你覺得這宮里比起以往,如何?”
虞照晚道:“陛下治宮嚴明,遠勝哀帝。”
哀帝便是鳶微的父親,大啟亡國之君蕭繹的謚號,國破之時,顧城率兵攻入皇城,彼時蕭繹正和剛立的徐后被翻紅浪,被顧城捉個正著,斬于馬下,后來史官十分敷衍的給了他一個謚號,諷刺至極。
虞照晚這話看似是夸贊,其實不然。哀帝是亡國之君,顧城乃中興圣主,兩者如何能放在一起比較?且治宮明明是內宮婦人的事,她卻夸到了顧城頭上。
綿里藏針,話中有話。
顧城淡淡一笑,沒理會她皮里陽秋的回答。
虞照晚心不甘情不愿的夸一個人時就是這樣,聽著在夸人其實在嘲諷,且言不由衷,連她自己都沒注意到。
要因為這個和她吵嘴,反而顯得自己心胸狹隘。
到了鸞鳳宮,兩人把宮人留在外面,顧城停在門口,對她道:“去吧。”
虞照晚點點頭,臨走前猶豫一瞬,輕聲道:“謝謝。”
如今的境況,就算顧城不讓她見鳶微,虞照晚也會拿出自己手上的籌碼來保命,但顧城還是同意了。
于情于理,她都該道一句謝。
顧城似有些意外的挑了挑眉。
虞照晚又行了個禮,轉身進了鸞鳳宮。
顧城沒有立后,改朝換代之后,此地無人居住,一切陳設都未變,看著還是老樣子。
虞照晚進去時,佟嬤嬤正在帶鳶微識字,聽到腳步聲抬起頭,一看來人眼眶瞬間紅了。
鳶微則飛快從凳子上跳下來,猛地撲進虞照晚懷里,死死抱住她。
虞照晚動彈不得,失笑道:“阿微,松手,姐姐又不會跑!
鳶微抱得更緊了。
虞照晚反手抱起鳶微,小姑娘又圈上她脖頸,把小臉埋進去。
佟嬤嬤擦了擦眼淚,道:“虞小姐,您這段時間怎么樣?那北齊皇帝沒有為難你吧?”
虞照晚睜著眼睛說瞎話:“陛下性情溫和,待我很好。你們呢?最近怎么樣?”
佟嬤嬤見她抱著鳶微吃力,忙讓開位子,口中道:“他們待公主很好,做事也周到,只是……”
虞照晚抬眸:“只是什么?”
“只是他們話里話外提起公主,說的都是虞氏遺孤!辟邒卟唤獾,“小姐,這是您的意思嗎?”
虞照晚若有所思。
她被關在紫宸殿出不去,哪來的這么大本事,這應當是顧城的意思。
雖然不知道他這么做是為了什么,但虞氏遺孤這個身份總比前朝公主來的好,不易生風波。
她沉吟片刻,便道:“是我的意思,嬤嬤無須擔心!
佟嬤嬤點頭,連連道:“那就好,那就好……”
虞照晚道:“嬤嬤不用管別的事,只需守好小公主,一切有我。”
佟嬤嬤聞言拭淚,保證道:“您放心,公主就是老奴的命根子,誰敢傷害公主,我豁出這條老命都不會放過他!”
虞照晚點了點頭,對佟嬤嬤的忠心毫不懷疑,又陪鳶微玩了一會兒,看著時辰差不多了,把她從膝上抱下來,蹲下身,道:“阿微,姐姐要走了!
小姑娘死死攥著她的裙子。
虞照晚輕嘆一聲。
一夜之間從金枝玉葉淪為階下囚,其間的落差可不是一點半點,之前和她離開時或許還沒感覺什么,現在回到宮里,明明住的還是以前的宮殿,卻已經不是這里的主人了,整個世界天翻地覆。
虞照晚捫心自問,若是她五歲時遇到這些事,做的不會比鳶微更好。
小姑娘早慧,怕她擔心,這次見到她明明想得不行,卻一滴眼淚都沒掉。
“阿微,松手!彼莺菪,一點點掰開小姑娘的手,“過幾天姐姐就來看你!
小姑娘眨眨眼,失落的垂下頭,濃密的睫毛仿佛一把小扇子。
虞照晚見狀,無奈一嘆,道:“阿微!
小姑娘抬起頭。
虞照晚看著她稚嫩清秀的臉,輕聲道:“好好聽嬤嬤的話,姐姐向你保證,很快你就能一直和姐姐在一起了!
鳶微一雙眼睛瞬間亮了,如被點明的燈火。
佟嬤嬤欲言又止。
虞照晚如今也自身難保,她能有什么辦法,無非是去求顧城。
求別人辦事,必然是要拿相應的東西來換的。
可她看著鳶微明亮的雙眼,到底什么都沒說。
虞照晚對著鳶微笑了笑,把她從懷里推出去,對佟嬤嬤道:“我走了!
佟嬤嬤點點頭,嘴唇微動,像是說什么卻有所顧忌。
虞照晚留意到了她的表情,側頭道:“嬤嬤?”
佟嬤嬤咬了咬唇,糾結半晌,道:“虞小姐,容老奴多嘴問一句,北齊……陛下,是不是就是您和皇后娘娘提過的故交?”
沒想到她開口竟是說這個,虞照晚微愣,隨即輕輕“嗯”了聲。
佟嬤嬤心下稍安,低嘆道:“若是他,不該鬧到這一步的!
虞照晚淡淡一笑,輕若云煙:“我知道,嬤嬤,我心中有數!
她望向殿門處,道:“我走了。”
佟嬤嬤點點頭,抱著鳶微目送她離開。
虞照晚在里面呆了快兩個時辰,出來時天已經黑了。
夜幕下的宮殿總無端顯得壓抑,她一面往外走,一面想鳶微的事和佟嬤嬤的話,腦子亂糟糟的。
突然,她抬起頭。
夜色撩人,華燈初上,夜晚的皇宮空曠而繁華,遠處燈火依次亮起,近處卻依舊昏暗平靜,如被世界遺忘。
唯有顧城,沉默的站在那兒,廣袖長衫,身上多了一件玄色披風,低調而華美,似一把鋒利而孤獨的劍。
晚風拂起他墨色長發,黑暗模糊了他的輪廓,令這一切看上去仿佛一場幻覺。
直到他回過頭。
劍眉入鬢,鼻若懸膽,語氣和神色一樣淡漠:“聊完了?走吧。”
虞照晚微微睜大眼。
一個完全意想不到的人,在等她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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