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8章
虞照晚不知等了多久,顧城來了。
他目光沉沉,長眉緊縮,薄唇抿成一條直線,大步向虞照晚走來。
郭平圓胖的身子像個球一樣跟在他身側,胳膊舉的高高的,手上的傘才蓋過顧城的頭頂。
但那傘舉的無濟于事,他墨發黏在身上,衣角袖口不住地往下滴水,寬大的袖袍肉眼可見的沉重。
虞照晚眼睛一亮,一手撐住地,剛要施力起來,下一刻眼前一花,隨即身體懸空,貼上一具滾燙的身體。
顧城把她撈在懷里,惡狠狠道:“虞照晚,出什么事犯得著你這么鬧?”
說罷也不等她回答,看向后面同樣濕漉漉的云箏,道:“去給她準備熱水,找身干凈衣服。”
若是平常,虞照晚定會先把事情交代清楚,好好和他說話,可現在她完全冷靜不下來,發抖的手抵在顧城胸前,說出的第一句話就是:“我要見鳶微。”
顧城看著她蒼白如紙的臉,略有些怔松,手上的力道也輕了。
恰在這時,有人冒雨而來,顧城心神不平之際竟沒注意到有人過來,直到那人跪在他腳邊。
是個看不清面容的宮女,聲音好似厲鬼尖叫,為這驚懼的夜晚添上一絲血色:“陛下!鸞鳳宮出事了!”
下一刻,他只感覺胸口被什么東西懟了一下,虞照晚已推開他,跌跌撞撞的往外走。
背影單薄,好似被暴雨打殘了翅膀的蝴蝶。
紫宸殿和鸞鳳宮相隔不遠,虞照晚到時,遠見里面燈火通明,暴雨如注,雷聲大作,無數宮人在檐下穿梭。
即使在如此混亂的情況下,她仍能聽到鳶微歇斯底里的哭嚎,像是要把嗓子喊破。
虞照晚不顧其他人異樣的眼神,直接沖到內間,看到床上躺著一個小小的人影兒,頭上敷著塊帕子,顯然已失去了意識,卻仍大哭不止。
她過去抱住鳶微,手下觸感燙極,幾乎擱不住手,忍不住轉頭大吼道:“御醫呢?”
驚的一屋子人都跪下了。
虞照晚一心掛念鳶微的病,無心與她們計較,起身要走。
佟嬤嬤嚇了一跳,跟著她起來:“虞小姐,你去哪?”
虞照晚直往外走,冷聲道:“找大夫!”
一轉角碰上了跟來的顧城。
他臉色同樣不好,身后跟著烏壓壓一群人,進來后目光第一個落在她身上。
而虞照晚只當沒看見他,咬了咬牙,徑自往前走。
與他擦肩而過時,卻被拽住了。
虞照晚抬眸,像是要吃人的野獸,看不見一絲人性,兇的嚇人。
她沒有說話,但那眼神明晃晃寫著危險和不耐,仿佛顧城如果不給她一個滿意的解釋,她就要一口撕碎了他。
顧城半點不退的鉗制住她,道:“我此行帶了薛神醫回宮。”
薛神醫?薛平安?
虞照晚一愣,定睛一看,只見顧城身后站著一個精神矍鑠的老者,一身灰色布袍,雙目炯炯有神,好似個行腳大夫,渾身也是濕透的。
方才虞照晚心神不寧,無暇他顧,竟沒注意到他。
她眼神迅速柔和下來,仿佛方才的那個滿身帶刺的人不是她一樣,道:“薛神醫。”
薛平安對她點了點頭:“虞姑娘。”
然后背著行醫箱,一瘸一拐的進去了。
虞照晚緊繃的神經終于有所松動,一時頭腦發暈,眼前泛花,她側身支上桌角,遂感覺肩膀被人捏住,強行按到椅子上。
虞照晚抬首,正巧撞進顧城黑沉的眸子里。
云箏忙斟了一杯熱茶塞進她手里。
虞照晚握緊杯子,手上發抖,幾滴水溢出來落到她裙擺上,她毫無感覺,仰頭道:“為何沒人去請御醫?”
顧城眉頭淺皺了一下,按在她肩頭的手微微收緊,道:“你先回去休息。”
虞照晚半點不給面子,拂開他的手,指了一個宮女,問道:“為何不去請御醫?”
那宮女原本縮著脖子躲在墻角,沒成想被虞照晚點了出來。
她抬頭對上虞照晚的目光,只覺其中好似鎖著一頭猛獸。
四目相對的一瞬間,一種莫名的恐懼直涌上心頭,叫她膝蓋一軟,下意識跪了下去。
“奴婢……奴婢……”竟是嚇得連一句完整的話都說不出來了。
虞照晚沉聲道:“說!”
有如雷霆貫耳。
宮女跪伏在地,瑟瑟發抖:“陛下下旨,鸞鳳宮宮人無詔不得外出,若要要事先上請紫宸……”她聲音帶了哭腔:“我等發現小姐發熱后就去紫宸殿請示了,但陛下不在,我等不敢擅專……”
一道冷厲的目光倏忽落在她身上,她閉上眼,淚水不受控制的從緊閉的眼角流出。
陛下不會有錯,只能是底下人辦事不利,說出這些時她已經完了。
可若不這么說,便是她監察失職,同樣難逃一死。
虞照晚身子一歪,抽手扣緊桌角,狠狠閉了閉眼。
指甲直掐進桌面,一個毫無內力的弱女子,硬生生在上面留下五道印子。
指尖滲出血來。
顧城一驚,掰開她的手,薄唇微張,面色復雜。
良久,他道:“是我考慮不周。”
竟是難得解釋了一句。
虞照晚一言不發,起身,搖搖晃晃的往前走。
她身子虛得很,大腦一片混亂,疼的要裂開,走了兩步,才想起什么似的,聲音發澀的交代道:“我去看看鳶微。”
顧城伸了伸手,指尖擦過她衣擺。
他看著虞照晚的身影消失在簾帳后。
殿內噤若寒蟬,唯有窗外風雨聲陣陣,好似鐵馬冰河來勢洶洶,一聲高過一聲。
顧城閉上眼,思緒被這雨聲帶到四年前。
那時顧城剛在朝中嶄露頭角,得先帝賞識,領兵去北地平叛,虞照晚隨軍出行。
顧城用兵如神,北齊兵將驍勇,一路勢如破竹,但到后面,他們卻打得越來越艱難,敵人總會先一步知道他們的部署。
最后,他們被困在平洲一帶。
援兵未至,糧草緊缺,四面受敵,他們都猜到軍中或有內奸,在這種情況下卻束手無策。
危急關頭,虞照晚主動請纓,自請帶三千兵馬迂回而出,去外面求援。
她站在顧城面前,信誓旦旦道:“殿下,信我。”
當時顧城手下攏共也就七千多人,精銳大多戰死,卻毫不猶豫分了近一半人手給她,自己帶著剩下的人苦苦支撐,只等虞照晚帶援兵回來。
三日后,他卻收到了虞照晚投敵的消息。
他坐在荒草橫斜的渡口,一邊拿塊破布擦劍,一邊默不作聲的聽完副將奏稟,心想,他這么沒用,虞照晚離開也是應該的。
總不能叫她陪自己送死吧。
更何況,棄暗投明本就是智者之舉。
然后吩咐手下人把剩下的糧食分給士兵,敵軍不斷進攻蠶食,他們已退無可退,明日就是決戰。
做完戰前動員,他回了營帳,找了個火盆,把此次行軍的所有文書,北齊的兵防圖,包括虞照晚留下的戰局推演一張張扔進去。燒到一半兒,副將突然進來,說前方士兵在陣地周圍抓到個人。
副將臉色頗為奇怪,顧城也起了興趣,讓他們把那人帶進來。
他看到了虞照晚。
一個櫛風沐雨而來,風塵仆仆的虞照晚。
她身邊一個人也沒帶,不知怎么繞到后方的,看到顧城在燒東西挑了下眉,說:“不是讓你信我嗎,這么急著送死是作甚?”
遂指了指地圖,道:“明日從這里突圍。”
那正是敵軍包圍最嚴密之處。
一共只說了兩句話,期間種種艱辛,困難,絕口不提。
虞照晚的到來令所有人措手不及,特別是她指出來的路線,幾乎是一條送死的路,眾人齊聚在顧城營帳,吵得不可開交,甚至有人想殺了虞照晚祭旗。
而虞照晚只靜靜站在那里,問他:“殿下如何想?”
顧城同樣看向她,沉默了一會兒,道:“我相信你。”
虞照晚微微一笑:“放心,我不會讓您失望的。”
不同于以往的淡漠冷清,臉上竟是有了幾分真切的溫度。
如今細想起來,虞照晚那樣的人怎么會不給自己留退路,但凡他露出一點懷疑的態度,恐怕她都會立刻消失的無影無蹤,放任他死在那里。
也幸好他信了,后來果真如虞照晚所料,看似包圍嚴密的地方不堪一擊,再加上之前帶出去的三千精兵里應外合,顧城成功突圍。
虞照晚身子弱,又沒自保能力,行軍時顧城怕別人照顧不好她,都是隨身把她帶在身邊的。
好不容易撕出一個口子后,他高興不已,轉頭去看虞照晚,卻見她臉上沒有絲毫喜色。
顧城微愣,直覺哪里不對,下一刻,身側的人竟從袖中抽出一把短刀,徑直刺向他。
鋒利的刀鋒映著她冰冷的眸色,好似深冬的雪。
刀鋒沒入他身體的那一刻,顧城茫然大過震驚,以至于他明明有機會一劍殺了她,卻沒有動手,而是鬼使神差的把她護到懷里,強裝無事般繼續前行。
一直到了安全地帶,他才放開虞照晚,從馬上摔下去。
他這一昏迷便是一個月,期間諸事不曉。
很久之后,方從下人口中得知,平洲突圍之后,虞照晚拖著昏迷不醒的他回京,于金鑾殿上拿出大皇子顧源和敵軍勾結,設計在平洲謀殺顧城的證據,來往信件,證人供詞一應俱全,一舉將顧源從云端拉到深淵。
面對顧源的辯駁,她言辭鑿鑿,義憤填膺,痛斥道:“四皇子在平洲受傷,至今未醒,難道他會拿自己的性命來陷害您嗎?”
顧城的傷,就是最好的證據。
事后皇帝下旨流放顧源,并封顧城為齊王,賞賜黃金百兩,金銀若干,讓太醫盡心給他診治。
顧城也是命大,在鬼門關兜兜轉轉好幾圈,又回來了。
他醒來后看見的第一個人就是虞照晚。
日光熹微,晨光涼薄,他看到她平靜柔美的面容。
然后安心的笑了。
天邊露出魚肚白,雨不知什么時候停了。
簾帳后,隱隱出現一道淡青色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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