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能別隨意進別人房間嗎？”吱呀的開門聲響起，楊玲的臉將將出現在門后，楊以碩只淡然地瞟了一眼。

        楊玲不管那些，很自然地走進來，并且四處打量，除了多出來的書桌，這房間多少年都沒有變，甚至還保留著上學時候貼的舊報紙，‘日啖藍莓三百顆，對抗眼疲勞干澀。’她當年不止一次深夜對著這張報紙想過，藍莓，究竟長什么樣，關于這句話的介紹在細字部分，太考驗眼力，楊玲直起腰身，才緩緩道：“這也是我的房間，按照住的時間長短來算，我比你有資格說一句我的房間。”

        楊以碩一言不發地收拾紙筆，火房邊也能寫作業就是了。

        楊玲知道那邊的動靜，手揣在大衣兜里，背對著楊以碩說：“別忙活了，我晚上也不住這，你家婆不讓。”

        后門打開了，一陣風灌進來，楊以碩背后涼意頓生，“誰讓你把那個女人帶回來的。”自懂事以后，楊以碩很少孩子氣地說話，但他心中有怨氣，這怨氣的對象又是生他的母親。

        確定了陳家溝確實是十年如一日的，楊玲把門關上，沒跟楊以碩計較話里的不禮貌，“你收拾點該帶的東西，我們后天一早走。”

        “我說過了，不去西林，我不想跟你們住，而且在這很好。”書桌發出刺耳的聲音，這事昨天晚上就討論過了，家婆沒發言，但看上去是和楊玲一邊的。

        “我沒說讓你跟我們住，你可以住校。”

        “那在哪不都一樣，在這我還能陪陪家婆。”楊以碩如一頭困獸。

        楊玲還是在離他一米左右的地方轉悠，顯然也不如她表現出來的那樣游刃有余。“你可以去問問你家婆，需不需要你陪，是她叫我回來把你帶走的，青溪的教學質量不行，聽說你成績很好，不會感覺不出來吧，送你回來之前幼兒園那點知識起碼都夠敷衍到三年級了，你家婆那是為你考慮，我當年成績在這看也很好，照樣去讀技校了。”

        “我不去。”楊以碩執拗的，只有這一句。

        楊玲終于肯正眼看一眼她的兒子，或者說終于敢，“你很大了，楊以碩，可以自己思考問題了，我不拿你當小孩子，咱們心平氣和地談一談。你要是怨我這么多年來沒參與你的成長，ok，我說了，我不逼你以后和我在一起生活，我的養老問題你也不用管，把你生下來又不能好好撫養你長大我很抱歉，是我太自私了，我不想做過多的解釋，但你好歹為你自己的將來考慮考慮，是不是要窩在這么個地方，不跳出舒適圈。”

        楊以碩不看楊玲，盯著墻，仿佛要把它看出個洞來，但意思很明確。

        “你再好好想想吧，我明天再來，你家婆到時候會一起送你過去，我先回鎮里了。”天色晚了，山路開車畢竟不安全，況且蔣云依還在車上。

        楊以碩憤怒，因為無能，他才十二歲，又因為憤怒，所以無能。楊玲前腳走出門，等確定出去不會再碰上了，楊以碩立即去找家婆。

        家婆在灣里的菜園里，那是婆孫倆一年四季小菜的來源，她正佝僂了腰，料理一排排蔥郁的青菜，彎一陣腰就要仰天捶會背，楊以碩的憤憤不平被撫平了，他默不作聲地走到家婆身邊，跟著一起拔野草，枯黃的野草。

        家婆像背后長了眼睛，楊以碩蹲下沒一會，聽見她說：“跟你媽談好了？”

        “她不是我媽。”楊以碩小聲呢喃。

        “碩碩，別犟，大人的事大人自己解決，你媽這些年都很關心你，她有她的苦衷。”楊以碩沒猜錯，在這件事情上，家婆確實和楊玲在同一戰線。

        “家婆，我以后都不打架了，我好好學習，您別氣了，就讓我在陳家溝陪著您吧。”楊以碩摸到他家婆身邊，難得撒嬌。

        “家婆不生氣了，碩碩乖。”

        楊以碩不明白家婆的哽咽，但他讀懂了在飽經陳家溝風吹日曬后，家婆一張溝壑與老年斑均勻分布的臉上的無奈，這事沒有余地了，心酸與鼻酸幾乎是一齊涌上來。

        “明天什么時候啊？”四人沉默了一路，送陳洛雨到宿舍樓下時，她突然問。

        “一早吧，她早上來幫我辦轉學。”太久說話，猛然一開口，楊以碩險些沒發出聲來。

        陳洛雨撇撇嘴，咬緊下嘴唇，極力忍耐地說：“這樣啊，那抱抱吧，就不去送你了。”說完走上前，不顧四周掃過來的目光，緊緊抱住楊以碩，他已經比她高一個頭了，“再見哦，小眼鏡。”

        “好，洛雨姐。”

        三人目送陳洛雨上樓的背影，看肩膀聳動的樣子，大概是哭了。

        “那什么”

        “嗯？”這大概是楊以碩最有問必答的一次。

        陳洛陽愣頭愣腦地想了想，抓抓腦袋，說：“沒什么。”他就是覺得氣氛沉悶，想說幾句話，又早不到說的。

        于是三人都不說話。

        晚自習的時候王佳怡幾次向陳放投來探尋的目光，陳放無暇他顧，扯出張比哭還難看的笑臉，糊弄過去了，他想他傳達錯了什么，因為王佳怡立馬很難過的樣子，但陳放沒什么精力管了，他好像正在錯過什么，但他抓不住，也不是很明白。

        好在想做題的話那簡直絡繹不絕，數學大題，英語單詞，語文古詩背誦課文，都是很打磨時間的事，做這些事的時候統統不用跟楊以碩說話，他當看不見楊以碩在收拾課桌，書一本一本地往書包里塞，到晚自習結束時，連同最后看的那一本也塞進去了。

        三人又很沉默地回寢室，中途陳洛陽試圖再次調動情緒，失敗。

        “喲，你倆難得啊，今天回這么早！”宿舍門一打開，劉光文跟在他倆身上裝了雷達似的，立馬從床上探出頭來。

        沒人有興致回他，他只好又訕訕地縮回去，楊以碩沒跟班里人說，但宿舍是是要說的，陳放剛到宿舍，立馬拎起兩個水壺出門打熱水。

        提著兩壺熱水回來時，宿舍其他人明顯都跟楊以碩告別過了，圍觀著他收拾，他正在把鋪蓋往陳放床下墊。

        陳放茫然，不解地問：“你在干嘛？”今晚的第一句話。

        “厚一點，暖和。”楊以碩表現得像做錯事且明知不對還是要做的小孩，認錯態度良好，但絕不悔改。

        “那你今晚睡哪？”

        楊以碩背過身繼續整理床鋪，才說：“和你睡。”

        “小放。”

        陳放閉眼側睡在里邊，聽見躺在身后的人叫他，幾乎只有二娘二媽他們偶爾會這么叫自己，為了表示親昵，奶奶都是吼他，“陳放！”特別大聲，陳洛陽有時候會叫他放哥，小學還有個小芳的綽號，繞來繞去，陳放不想相信楊以碩確實在這么親昵地叫自己，那令楊以碩要走了有一種實感，他不愿意接受的實感。

        楊以碩知道陳放沒睡著，他繼續說，很小聲且卑微地說：“我明天一大早就走了，你和陽子也別來送我，空床上的筆記是昨晚連夜幫你和陳洛陽準備的，熱水袋正好一個暖腳一個暖手，你冬天多穿點，別搞得自己冷兮兮的，保溫杯放你課桌里了，少喝點冷水，別一天就知道瞎玩，好好學習”楊以碩說不下去了，要叮囑的有很多，但他不在陳放身邊，他想不做照樣可以不做，況且陳放壓根沒答應。

        他等了一會兒，還是得不到回應，又說：“我可以抱著你睡嗎？”這回他沒等陳放回答，話音剛落，就靠了過去，將陳放抱在懷里，鼻息噴在陳放后勃頸上，類似于一個親吻。

        楊以碩說話算數，陳放幾乎在后半夜才睡著，他覺得楊以碩可能壓根沒睡，一覺起來，身邊被窩已經涼透了，陳放失魂落魄地起床，刷牙，吃早餐，而后是早讀。陳洛陽照樣如喪家之犬，沒成想連個送的機會都沒有，心想怪不得昨晚他回寢室時能得到小眼鏡一個擁抱，他更難，陳放半個字不肯說，陳洛陽還擔當了告訴其他同學楊以碩空位的原因，女神得知這個消息第一個趴在桌上哭了，陳洛陽惆悵。

        太陽是個騙子，放射沒有溫度的光線，陳放早操站在最后一個，以前都有楊以碩打底。

        “陳放！”他幾乎以為自己聽錯了，很茫然地回頭。

        楊以碩跑得氣喘吁吁，捏著陳放的手塞進一個紙條，給了他一個大大的擁抱，然后大步、決絕地轉身跑了。

        陳放盯著他的背影，愣愣地，都消失在校門口好久了，還回不過神來。

        “七年級一班，扣一分。”

        戴紅袖章的學生會檢察員經過一班，宣告勝利一樣，在記錄本上劃拉兩下。陳放這才回過神來，展開楊以碩給他的字條。

        西林市臨湖區繡江南3棟401

        02782134

        一張不知從何處撕下來的白紙，很不規則，陳放揉了一把，將它扔在地上，半晌，又撿起來。

        不能亂扔垃圾，他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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