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學們的言語也一并浮現腦海，無論相信與否，那些話都對她產生了相當大的影響。

　　說到底，大人或者同學們提及的“媽媽”，對她而言，只不過是一個抽象名詞而已，沒有其他意義，更加遠遠不及爸爸在自己心中的地位。

　　而她之所以突然對爸爸有如此之大的恐懼涌上心頭，完全來源于同學們說的話所帶給她的另一方面的影響——對那番話將信將疑的同時，她隱隱約約恐懼著有朝一日父親也會像對待母親那樣把菜刀舉向自己。

　　可是，同時她又貪戀著父親帶給自己的，別人所無法企及的溫暖。

　　于是，一會兒溫柔如水，一會兒又猙獰似虎的爸爸弄得小衛央頭腦里迷茫一片，如同被一團又一團濃密的厚重霧氣層層包圍，看不清周遭的一切，更看不清路途，不知道自己該向哪個方向邁步。

　　蜷起身子縮在墻角的小衛央感覺到大伯溫和的聲音傳進耳朵。

　　然而好象是耳內神經與大腦的連接受到了阻礙，雖然清楚的聽見聲音，可是卻始終無法明了大伯究竟在說些什么。

　　她揚起頭，茫然的望向大伯一翕一合的唇形，不知所措。

　　爸爸……你爸爸……

　　直到聽見那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詞組從面前與爸爸極為相似的嘴唇間逸出，衛央這才一下子拾回神志，即使對大伯的言語聽不大懂，仍凝神細聽起來。

　　大伯說雖然好人與壞人的界線很難分清，可是爸爸他絕對絕對不是壞人。

　　大伯說當初爸爸是為了救自己才誤殺了媽媽的。

　　大伯說那時媽媽和爸爸吵架，媽媽生氣的不得了，揚起水果刀在自己的小臉旁邊比劃，嚷嚷著說要先殺了自己然后大家同歸于盡。爸爸生怕媽媽不小心傷到自己就猛地撲過去搶媽媽手里的水果刀，……再然后一不小心，刀子就刺進媽媽的胸口，一下子涌出好多好多血，染得爸爸身上臉上殷紅一片。

　　大伯說爸爸因為誤殺所以被判刑，在監獄里蹲了三年，直到自己四歲的時候才回到自己身邊。

　　大伯說爸爸其實很痛苦。

　　大伯說爸爸一直不快樂，直到再次看見長大了的自己才開始現出笑容。

　　爸爸的笑容……

　　衛央回想起爸爸對著自己露出的微笑，感覺和他的眼神一樣，溫暖得令人心安。

　　可是……究竟爸爸媽媽是因為什么而吵架的呢，還吵得那么厲害，都到了動刀子的地步？

　　衛央疑惑的問大伯。

　　大伯沒講，只是愛憐的摸著衛央的頭發，說，等你長大就會知道的。

　　衛央似懂非懂的點點頭。

　　終于放下沉甸甸的心事，衛央立時抵擋不住睡魔的侵襲，困倦上來，幾乎睜不開眼睛。而后小腦袋一歪，不一會兒呼呼的就睡熟了。

　　于是她無法知道接到電話就趕過來的爸爸此時從隔壁房里走出，心疼地抱起蜷成一團的自己放躺在床，動作輕柔小心地替自己蓋上棉被，然后坐在床邊呵憐的望了自己整夜。

　　她知道的只是第二天清早，自己迷迷糊糊的醒來，第一眼就看到帶有隱約黑眼圈的爸爸溫柔橫溢地對著自己微笑。

　　衛央一下子撲上去，一頭扎進那擁有熟悉溫度的懷抱，叫了聲“爸爸”……

　　在學校里被同學們疏遠孤立并沒有給衛央帶來太大的困擾。早已習慣于捧著本書打發掉空閑時間，衛央在學校充分享受著這種獨來獨往的自由與隨性。

　　天生長手長腳，完美的承襲了父親頎長身材的衛央被安排在教室的最后一排，得天獨厚的清凈位置令她更加欣悅于埋頭閱讀當中。有時候午后的陽光暖洋洋的透過窗簾的縫隙照耀在衛央身上，讓她幾乎有種恍然回到家里的感覺。

　　然而平靜的悠然生活并沒有持續太久。

　　大概是衛央太過自得其樂的態度強烈地刺激到其他理所當然認為她會痛苦愁悶的同學，衛央開始不斷受到他們惡意的挑釁與攻擊——首先便是言語上的諷刺。

　　明明就是個壞蛋的女兒，偏偏還要拽成那樣！

　　他們嗤之以鼻，以衛央足夠聽見的音量議論紛紛，時不時斜眼瞟一下衛央，“哼”的一聲從鼻子里出氣，表達著他們的不滿。

　　她爸爸竟然拿菜刀砍死了她媽媽，這種人怎么也沒被槍斃了！

　　衛央捧著書本微笑。

　　是水果刀哦，根本就不了解事實真相還敢大言不慚的多嘴多舌？！虧我當初還為了你們的議論而誤解了爸爸！

　　衛央想著，打心眼里看不起與自己同班的這些學生的同時，又為幾天之前自己的愚昧輕信而感覺汗顏。

　　沒文化！沒常識！

　　衛央暗自嘀咕，不知道是在反省自己還是說那些同學。

　　同學們如此程度的嘲諷議論雖然難聽，但可以當作犬吠一般充耳不聞。衛央不想把事情鬧大而讓爸爸知曉在學校里發生的一切。

　　爸爸其實很痛苦。

　　大伯說過的話一直一直在衛央的耳邊回旋縈繞。

　　而什么才算是痛苦呢？

　　沒經歷過什么“痛苦”的衛央想起當初剛剛得知父親殺過人后所受到的打擊，覺得大概痛苦就是難受得什么都不想吃不想喝，即使困得眼睛酸澀到睜不開也了無睡意，一顆心難過的恨不得挖出來才好。

　　衛央努力回憶當時的感受，希望可以明了父親的痛苦，但終究絞盡腦汁感受到最后，也始終覺得只要有父親在身邊就什么都算不上痛苦，然而……大伯所說的痛苦無比的父親是否亦如此，只要有了自己就能忘卻一切苦楚呢？

　　爸爸他……即使心里難受得要命，也還會以溫柔的目光瞧著自己，用溫熱的懷抱環繞自己……

　　衛央為這樣的爸爸而心疼。不讓已經痛苦不堪的爸爸再為自己操心，這是衛央唯一可以為與自己相依為命的爸爸做到的。

　　怎么樣難聽的話傳進耳朵都可以裝作沒聽見而無動于衷，即使心里實在委屈得只想埋進爸爸的懷里大哭一場。可是那些本應相敬如賓的同學，面對她的忍讓與沉默竟越發的變本加厲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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