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第二十回
【第二十回】
在澹臺蓮州印象里, 岑云諫從不喝酒。
只在他們成親的那日喝過一杯交杯酒。
士兵們不是第一次見岑云諫,加之要遵守紀(jì)律,無人探頭來看, 各司其職。
岑云諫方才在云上就看到了軍營這還在建設(shè)中的全貌, 這時還較為簡陋, 比不上昭國王宮奢華龐大,卻像是一叢野草, 正在茂盛得生長著。他們每個人都在塵埃之中,卻很快樂。
他很少在人間見到這樣快樂的人。
除了澹臺蓮州, 跟他身邊的人們。
澹臺蓮州混在其中,穿得跟士兵無甚區(qū)別,穿得褐色粗布衣裳。
他找了好一會兒才找出混在士兵里的澹臺蓮州,忙了一日, 還沒洗漱, 滿身灰塵。
岑云諫還以為澹臺蓮州要帶他去某個宮殿之類的地方吃生辰宴,結(jié)果只是把他帶到一片空地上。
地上鋪了一張半新不舊的席子, 擺上矮幾, 就算他的座位了。
岑云諫:“……”
但看澹臺蓮州自己也是這樣一個座位, 正在他旁邊,他便默默地坐下來了。
澹臺蓮州的下首左手邊坐的是他的兩個弟弟, 依序往下, 是蘭藥, 還有黎東先生、孟白乙、趙蛟、阿鸮、小飛等人, 這些個人岑云諫都認(rèn)識, 記得名字。
夜幕落下, 月明星稀之時, 篝火被點(diǎn)燃, 火焰向著天空躥高,照亮周圍。
篝火旁烤著雞鴨魚羊,香氣飄散向四方。
士兵們以篝火為中心坐下,按照他們的隊(duì)伍,幾個人圍坐一桌,并不混亂。
韓陽羽已經(jīng)遙遙地眺望見了仙君的身影,心虛不已,直想找個地方躲起來,卻被其他小士兵抓住,拖他一起去蹭吃蹭喝:“聽說今天是太子生辰,他自掏腰包,宴請全軍,難得能吃頓這么好的,我特意給你留了個位置!”
韓陽羽猶豫起來,再看他們的座位挺靠后的,應(yīng)當(dāng)不會被發(fā)現(xiàn),他才抱著僥幸心理落座。
韓陽羽回想著上次遇見仙君時的那一日——亦是他被逐出師門的日子,仙君似乎沒有正眼看他,興許壓根就沒記住他的長相吧。
他在人群之中,目光越過憧憧人影,看見被火光照得通身明亮的澹臺蓮州。
他怔忡走神。
只覺得身上臉上冷熱交加,像是一忽兒被扔進(jìn)油鍋,一忽兒又置身冰窖。
疑似在仙山學(xué)過劍。
二十三歲。
還跟仙君有這樣的交情。
……
昭太子曾經(jīng)的某個身份瞬時明朗了,他怎么會這時才發(fā)現(xiàn)?
澹臺蓮州就是那個凡人。
那個昆侖仙門里唯一的凡人,舍身施展禁術(shù)救活仙君的凡人,仙君冒師門之大不韙非要與之成親的凡人,而后又在仙君當(dāng)上仙君之前,拋下一切,離開昆侖、消失無蹤的凡人。
難怪……難怪……
他呆呆地想,心緒如亂纏的線。
韓陽羽苦笑兩聲,兀自搖了搖頭。
不,要是他早點(diǎn)知道這件事,怕是會更加忿忿不平,怨天尤人,以為仙君是徇私情所以重罰他。
現(xiàn)在他與澹臺蓮州相識,卻不再會這樣想了。
他要是沒那么自私,試著去救了昭太子,就算沒救成,也不至于被重罰。
他要是沒那么傲慢,那么他或許會知道仙君身邊的那個凡人的名字,就不會膽大包天到隱瞞下來。
可在昆侖,有幾個人去認(rèn)真地問過那個凡人的姓名呢?
沒有吧。
身邊的小兵見他神情古怪,一下子像是要哭,一下子又像是要笑,屈肘撞了撞他,問:“你怎么了?”
韓陽羽略帶頹唐地往后一仰,眺望著天穹上的繁星,說:“沒什么……”
“他們都不知道凡人叫什么,我也不知道。”
澹臺蓮州臉上的笑容比火更明亮,似乎在笑著跟仙君說著什么。
但他離得遠(yuǎn),自然聽不見。
仙君一如既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淡,出塵脫俗。
然而,然而……落在他眼中,總覺得有一絲說不上來的不一樣,不像那個在昆侖時的仙君。
士兵們都抻著脖子在看澹臺蓮州,笑呵呵地說:“我們太子就是厲害,跟仙人都有交情,過生日還有仙人專門來祝賀。”
韓陽羽問:“你們就這么愛看太子啊?”
暈陶陶地答之:“好看嘛。太子生得真好看。比我見過的所有男人女人都好看。”
也有人說:“我愛聽太子說話,太子的聲音也好聽。”
旁邊有人嘲笑:“你臉紅什么啊?哈哈哈哈。”
這時,澹臺蓮州起身離開。
士兵們交頭接耳地問:“怎么了?太子要去干嘛?”
韓陽羽也看了一眼,但是是在看仙君,仙君還在。
不多時,澹臺蓮州抱著一把古琴回來了。
眾人紛紛激動起來,鼓掌道:“哦!太子要彈琴與我們一起取樂!”
“安靜,安靜,別吵了,再吵我要聽不見太子的琴聲了。”
大家自發(fā)地安靜下來,只剩下柴木燃燒的輕微破裂聲。
澹臺蓮州撫琴而歌,他的聲音如落珠敲玉,清靈悠揚(yáng),一句一句地唱著:
誰都沒出聲,聽完第一遍以后,兩個帶著稚氣的少年的聲音跟著唱起來。
那是兩位年幼的王子,他們在跟著兄長吟唱。
接著,越來越多的人加入了歌聲。
也有人用樂器合奏,有的人沒有樂器,就隨節(jié)拍桌子、擊碗,或是敲劍。總之,能發(fā)出聲音就好。
眾人的歌聲匯聚在一起,飄揚(yáng)在軍營上空,仿佛要響徹天際。
韓陽羽傻了眼。
他聽過士兵們唱歌,平時干活的時候大家也愛唱歌助興,亦是這樣士氣高昂,現(xiàn)下的這歌聲中卻又有些別的。
有對太子的愛戴之情,有對伙伴的友誼之情,還有更多更多,他無法辨清的慷慨激昂的情緒。
在這快活喧鬧的氛圍之中,倒也不止他一個格格不入。
韓陽羽再次從人群縫隙中看過去,看見仙君還是冷冷的,他當(dāng)然沒有開口一起唱,連身形都沒有搖晃一下,微微側(cè)頭,看著澹臺蓮州,也不知在想什么。
盡管如此,反正無人在意他。
也沒人說他掃興。
這時,不知是不是岑云諫發(fā)現(xiàn)了有一個奇怪的視線,忽然向他的方向看過來。
韓陽羽頸后寒毛直豎,趕緊低頭彎腰,掩住自己的臉。
澹臺蓮州在自顧自地在享受快樂。
而這一切都跟岑云諫毫無關(guān)系,并不因?yàn)樗淖儭K莻遠(yuǎn)道而來的客人,他在與不在都一樣。
大家唱完歌,唱得有點(diǎn)累了。
肉也烤好了,湯和飯也煮好了,送到每一張桌上,任大家大快朵頤。
而岑云諫的桌上只有一個酒壺和一個酒盞。
大家向澹臺蓮州舉起酒盞祝福他,快些慢些,聚在一起
勉強(qiáng)顯得整齊。
“太子,祝您生日快樂。”
“祝您年年如今日,長命百歲,身康體健。”
澹臺蓮州一一謝過,臉上掛著的笑容就一直沒有松懈下來過,也沒什么空去注意去招待岑云諫。
岑云諫也沒去湊到他面前,默默地自斟自酌。
在這喧闐之中,他莫名地想起先前他與澹臺蓮州說定和離以后,他回到洞府,看到那一對忘了收起來的成對的酒杯,不知為何,喝了一整晚的悶酒。
澹臺蓮州偶爾會瞥他一眼,見他酒壺傾斜至底,卻倒不出酒液來,眼睛看著別人,反手將自己的酒壺遞了過去。
岑云諫接過酒壺,小心地沒有碰到澹臺蓮州的手指,不使得他們之間有一丁點(diǎn)的肌膚接觸。
澹臺蓮州對人招招手,讓人給他上酒。
就這樣。
一壺接一壺,岑云諫喝酒,澹臺蓮州也在喝酒,不快不慢,喝酒到散席。
岑云諫等人都走得差不多了,才去找澹臺蓮州。
人太多了。
正遇見澹臺蓮州在跟兩個弟弟說話。
一個說:“那個仙人怎么一句話都不說?好悶啊,他會說話嗎?”
另一個說:“他為什么是仙人啊,他看上去跟我們長得一樣。”
澹臺蓮州道:“他是啊,他一劍可以劈開天,斬斷山,你們是沒有見過……別招惹他啊,不準(zhǔn)跟他面前調(diào)皮,很危險的。”
岑云諫忍不住開口說:“我還不至于欺負(fù)小孩。”
澹臺蓮州轉(zhuǎn)過頭,笑了一笑:“不是說你會欺負(fù)小孩,是說你厲害。仙君。”
補(bǔ)充說:“祝你生辰快樂。”
岑云諫:“多謝。”
澹臺蓮州問:“宴席散了,你可是要離開了。”
并不趕他,只是覺得堂堂仙君,估計(jì)沒空在這滯留太久。
岑云諫靜默而立,目不轉(zhuǎn)睛地凝視著他,興許是在夜中,瞳色比平時更深,像是化不開的濃墨,又像是洶涌的深海。
澹臺蓮州斂起笑意,眼底閃爍著幾分迷惑。
奇怪,岑云諫這是怎么了?
感覺有點(diǎn)可怕。
莫非是還有事要與他說。
澹臺蓮州讓兩個弟弟回去休息,自己則引著岑云諫去了他落榻的屋子。
岑云諫一進(jìn)門就坐了下來。
澹臺蓮州點(diǎn)起一盞燈,放在案上,他倆面對面的正中間。
燭光照亮岑云諫的臉。
澹臺蓮州細(xì)細(xì)看,臉一點(diǎn)都沒紅,耳朵沒有,脖子更沒有,除了有淡淡的酒氣,還得靠近了才能聞出來,甚至都看不出來他喝了酒。
應(yīng)該……應(yīng)該不是喝醉了吧?
而且今晚喝得酒又不烈,為了讓大家都能喝到幾碗,也怕喝得太醉了,明天會有太多人醉得起不來身,所以還摻了水。
澹臺蓮州喝著都覺得淡嘴。
岑云諫坐得筆直。
驀地抬起頭,冷冷問:“還有酒嗎?”
澹臺蓮州欲言又止:“……有。我去拿。”
沒想到還得接著喝。
澹臺蓮州倒是不介意,迄今為止,也沒人喝贏過他。
別看他現(xiàn)在喝得臉頰、嘴唇、耳朵都紅的像是擦了胭脂,其實(shí)頭腦還很清醒,還有暇余細(xì)細(xì)推敲一下,想:岑云諫這是怎么了?看上去不太開心的樣子。
這家伙是個悶油瓶,澹臺蓮州比誰都清楚。
出于老相識的情分,還
是關(guān)心兩句吧。他問:“怎么了?遇上什么事了嗎?”
“上回不是你聽我叨嘮了很多,這次換我聽你說吧。”
岑云諫仍然是默不作聲。
澹臺蓮州見他要去拿酒壺,搶先一步,奪走酒壺,給他倒酒。
岑云諫的手停在半空中,遲鈍地收回來。
他掩手于袖中,撫了扶被澹臺蓮州的手指不小心擦碰到的地方,有種被灼傷的幻覺,灼傷至發(fā)燙。
奇怪了。
澹臺蓮州一點(diǎn)法力都沒有啊。
如此想著,岑云諫又用一種純粹的困惑的眼神看著澹臺蓮州。
澹臺蓮州忍俊不禁,問:“你到底怎么了啊?這么看著我。到底有什么事,你盡可以跟我說啊……”
柔和的燭火氤氳了澹臺蓮州的輪廓,在岑云諫看來,他的身上像是籠著一層霧一般的輕紗,他似笑非笑的一雙星眸像是洇著仲夏夜潮濕燥熱的夢,與他說:“我們也算是老朋友了。我在凡間,你在天上,互不干擾,你總能信得過我吧?”
岑云諫依然嘴唇緊閉。
澹臺蓮州打量了他一會兒,說:“罷了,罷了,不說就不說吧。我好心想與你排憂解難,你倒不領(lǐng)情。”
“也是了,我們成親的時候,你就有許多事不跟我說,現(xiàn)在都分了,哪還會與我說。”
“你是不是本來就信不過我啊?”
“不是。”岑云諫終于開口,“我沒有信不過你。”
“只是……有些事,與你說了也無用,徒惹你害怕煩惱。”
澹臺蓮州笑了:“你說都沒說呢,怎么知道我會怎樣?”
岑云諫沉默。
他往前傾斜身子,靠向澹臺蓮州的同時,燭火搖曳一下,落在他臉上的幽光跳動,冷不丁冒出一句:“蓮州,你這是在指責(zé)我嗎?”
澹臺蓮州被嚇到,心漏跳半拍:“啊?”
夜?jié)u漸安靜下來。
他們之間長期以來維持著的虛假的搖搖欲墜的平衡似乎在這一句話之間要被打破了。
體面。體面。
說要好聚好散,要彼此都留存體面。
澹臺蓮州裝沒聽見,低頭倒酒。
聽見岑云諫壓著嗓子,低低地說:“每次都是這樣,每次都是你想來就來,想走就走。你單方面說愛我,又單方面說不愛我了。”
像悶沉靜謐的夏日,天邊擦過一道雷。
澹臺蓮州后知后覺地意識到,岑云諫這是喝醉了。
因?yàn)閹缀醪缓染疲烙?jì)岑云諫都沒意識到自己喝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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